乔苑林屏息等候。过了会儿,林成碧想起他这茬,说:苑林,你刚才说什么?
    乔苑林重复:我在姥姥家。
    林成碧道:姥姥家离学校和补习班都远,她又事事惯着你,你这样不行,明天就回家去。
    我不回。
    乔苑林,你总任性给谁看?
    你们都离婚了,没人看。
    林成碧说:我就知道你根本没事,就是怨我们离婚想撒气。我这边忙,你抓紧时间撒完去睡觉。
    乔苑林攥了攥手机,喉咙堵着一句辩解,我不是,心里藏着一句,我有点想你了,最终通通咽回了肚子里。
    他说:你忙吧,不聊了。
    林成碧又叮嘱一遍:明天就回家。
    耳机中已是挂断后的忙音,乔苑林不甚意外,但他每一次都会失落。
    为了保全一点面子,他背过身去。
    梁承终于明白,乔苑林让他回避的是此情此景,是躲在天台偷偷想家却没人在意的难堪。
    他仰视着,冷冷的月光披落在乔苑林的肩头,晕成一片银白。他捻熄吊灯,阳台陷入了漆黑。
    乔苑林自在一些,表情垮垮的,说:我没告诉我妈。
    梁承没吭声。
    乔苑林又道:是今天太晚了,我下一次再说。
    梁承说:随便你。
    乔苑林站到双脚酸麻才爬下天台,他郁闷得睡不着,写CAS的活动日志写到了半夜。
    第二天他不出意外地晚起了半个钟,到校时大门已经关了。
    仗着小病初愈,他认为迟到一些不要紧,不慌不忙地从书包里掏出领带,然后发现活动日志忘了装。
    乔苑林设想了一下,他放鸽子在先,如果承诺的活动日志也出问题,田宇大概会跟他恩断义绝。
    可是路这么远,让老太太跑一趟不现实,他摸出手机,登录微信又退出,反复几次,最后觍着脸戳开了梁承的头像。
    乔苑林:你在家吗?
    未免误会,他补充道:不是查岗,有事。
    超人:在。
    乔苑林:接单吗?
    超人:上学还下单?
    乔苑林:给我送一趟作业,急用。
    乔苑林:六百块就一笔勾销。
    乔苑林:你趁机加价也行,开个数。
    超人:十五分钟。
    乔苑林一瞬间安心,街边车流熙攘,他回复:没那么急,半小时以内就行。
    梁承进入对面卧室,作业落在枕边,他顺手把乱成一团的被子抻平了。
    受伤这些天没碰过摩托车,梁承开足马力,一路绿灯飞驰到最后一个路口,遥遥望见了校门外的影子。
    一场高烧让乔苑林又换上了春季校服,白衬衫,袖口挽在手臂上,领带半松不紧地系着。窜起的少年身形瘦瘦高高,舒展而干净。
    梁承驶近,刹停摆尾,一条腿支在乔苑林的面前。他掀开头盔的防风镜片,把活动日志拿出来,说:是不是这个?
    乔苑林接住:是,谢谢。
    梁承眼尾轻扬,不屑地笑了,日志题目是关于幼儿园服务活动的记录,他说:二十八号你好像在跟踪我。
    乔苑林懂了他的意思,说:谁允许你看了?
    梁承道:不看怎么知道拿哪个。
    乔苑林将作业装好,说:那我再写一份海岛仓库大战的记录,今晚塞你门缝里。
    梁承说:先上你的学吧。
    乔苑林感受到一丝梁承对他弄虚作假的鄙夷,他按住车把,解释道:我帮同学写的,就这一次。
    梁承发动引擎,扣下防风镜片准备离开。
    这时,有人在校门内叫道:乔苑林?
    乔苑林回头,见是段思存。
    梁承隔着暗色镜片看了一眼,握紧车把,骑着摩托车呼啸而去。
    乔苑林走进校门,说:段老师,我病刚好,迟到算有情可原吧。
    段思存望着消失在马路上的车和人,回过神来:下不为例,刚才骑摩托的人是找你的?
    乔苑林答:噢,是我一个哥们儿。
    段思存点点头,说:上下学不要坐摩托车,注意安全。
    十字路口,梁承在线内等红灯。他掏出手机,打开浏览器进入德心中学的官网,在师资一栏输入一个名字。
    页面跳转,出现段思存的教师主页。
    梁承凝视着屏幕,等信号灯一变加速驶远了。
    乔苑林休息一天欠下七八套卷子,补得昏天黑地,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修,段思存让他放学别走,还要补一节实验课时。
    他计划好了,老师和助教都下班了,摸一会儿鱼就偷偷回家。不料他上坟般移动到实验楼,段思存居然先一步坐在了实验室的讲台上。
    几分钟后,一拨毕业班的学生涌进来,段思存是加班指导他们的学期论文。
    乔苑林在角落忙自己的,冷不防一阵欢呼打破了认真的学术气氛,他抬起头,原来是段思存表扬了某一组的实验设计。
    他想,至于么。不过段教授表面亲和,实际严苛,就任这些日子从没称赞过谁。
    被表扬的一组学生有点飘,问:段老师,您觉得我们水平怎么样?
    段思存说:你们都很优秀,也好学。
    学生又问:那我们和七中的学生比,谁更强?
    乔苑林默默看好戏,虽然七中是他的梦中情校,但人都有好胜心,他和那些同学一样不希望被比下去。
    段思存笑道:七中和德心是公立和私立的两所标杆,性质有区别,水平无高低。
    学生们说:太官方了吧,您就说两边的学生谁更强?
    段思存道:都很强,也都有不那么强的。
    学生不套出答案不罢休,将范围缩小:那您最厉害、最得意的学生是哪个学校的?
    另一人插嘴:段老师更久以前是大学教授,肯定是大学里的学生。
    段思存摇了摇头,镜片后的目光迟滞、晦暗,像飘远了。他没有打太极和编造一个大家想听的答案,说:是我在七中的学生。
    大家发出失望的嗟声,乔苑林也觉扫兴,低头继续录入实验数据。
    有人不死心,说:段老师,那个学生是七中的年级第一么?
    段思存道:当年是。
    当年?
    段思存回忆着:他是前几届的,是我教过最优秀的学生。理想坚定,天分极佳,前途不可限量。
    那他已经毕业了?
    高考怎么样,考进哪所大学了?
    读什么专业?
    面对大家的七嘴八舌,段思存敷衍地笑了笑。
    乔苑林肚子饿了,补完一节实验举手:段老师,我完事了,能走了吗?
    段思存说:可以,报告明天交给我。
    乔苑林收拾书包,纠结要不要在路上吃顿饭再回家,离开实验室,里面的说话声渐渐听不到了。
    那群学生不依不饶:段老师,您还没回答呢。
    段思存的脑海莫名浮现出摩托车上的身影,他沉下面孔:我不记得了,赶紧干活儿吧。
    第17章
    岭海岛发生的事情成为乔苑林心上的一道坎,他跨不过去,有几次想要告诉王芮之,话到嘴边又艰难地咽了个干净。
    他和梁承交流甚少,在家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也只是侧目一眼的擦身而过。他看梁承是个违法乱纪的社会青年,梁承看他是个学习态度有问题的高中生。
    他悄悄关注着梁承的举动,如果有情况,他会第一时间报警。他就不信了,偌大的平海市难道每个派出所都会包庇罪犯?
    有一天一辆面包车突然停在巷口,他吓了一跳,以为来了一伙人寻仇,幸好虚惊一场,是街坊找的搬家公司。
    乔苑林每天上学就够累了,还要提心吊胆,把他的冷白皮熬得微微蜡黄。
    幸好这些天梁承没怎么出门,大部分时间待在房间里,偶尔去附近的小吃店解决一下午饭。
    周六一大早,乔苑林去了补习班。今天是每月一次的数理能力提升考试,新来的七中理竞班学霸也将首次参加,所有人都提着一口气。
    酸爽地考了一上午,乔苑林考完打开手机,有三通姚拂的未接来电。
    他赶回晚屏巷子,姚拂百无聊赖地站在巷口的电线杆下,短裙飘扬,脚边放着两只购物袋。
    乔苑林的姑姑给他买了些营养品和衣服,让姚拂送来。他帮忙接过,指着旗袍店说:就那幢楼,你怎么不去家里等?
    姚拂说:我妈说你住这儿,我们送东西,好像你姥姥照顾得不好似的,所以我没去。
    大中午的,乔苑林豪爽道:那我请你撮一顿,走着。
    隔壁街有十几家小餐馆,虽不高级,但经营多年有口皆碑。乔苑林带姚拂挑了家生意最好的老胡川菜,正好店里刚空出一桌。
    位子临窗,乔苑林脱下罩在短袖外面的衬衫,扔给姚拂,说:坐下盖着腿。
    点完菜闲着无聊,乔苑林回忆卷子上的一道题目,写餐巾纸上又计算一遍。应该没错,不知道那位七中学霸有没有做出来。
    拐来拐去,他想起段思存口中最优秀的学生,那天应该多听一会儿再走。
    姚拂问:哎,想什么呢?
    乔苑林回神,言简意赅道:七中。
    还惦记呀。姚拂说,你是不是特别遗憾?
    乔苑林说:我考上了,都怪乔文渊不让我去。
    姚拂安慰他:其实你即使去了七中,也已经
    乔苑林神色失望,姚拂便没有继续说下去,聊了一会儿别的,菜上齐了,姐弟二人专心吃饭。
    一大盆麻辣鲜香的水煮鱼,乔苑林夹了一片,心说出国留学有什么好,哪能吃到这样正宗的滋味。
    没多久辣得冒汗,他吸着气问姚拂要不要喝酸梅汤。姚拂没听到,注意力被窗外吸引。
    乔苑林问:姐,你看啥呢?
    姚拂说:帅哥。
    乔苑林臭屁道:帅哥就坐你对面。
    姚拂还在看:真的挺帅。
    乔苑林不服气地回过头,透过玻璃窗看见那位十分熟悉的帅哥,惊讶道:梁承?
    店外的人行道上绿荫斑驳,摆着七八张桌子,梁承坐得不远不近,侧对店门方向,要了一碗豌杂面和一瓶可乐。
    姚拂问:你们认识?
    乔苑林回答:他就是我姥姥家的房客。
    姚拂乐道:真的假的,这么巧啊。
    乔苑林扭回去接着吃,这条街离晚屏巷子很近,遇见并不算很巧。但打招呼就不必了,梁承应该不太想跟他共进午餐。
    玻璃反射着阳光,从外面看不清店内,梁承一向也不关心其余的人或事,只低头吃自己的。
    姚拂时不时望一下,忽然道:那个男的是谁?
    乔苑林再一次回头,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从街边走到梁承的对面,衣着朴素,面色沧桑,拎着一个超大号水杯。
    男人坐下没有点餐,像是专门来找梁承的。
    乔苑林的第一想法是:又来个同伙?
    姚拂猜道:是不是帅哥的爸爸呀?
    乔苑林不知道,感觉对方的年纪大了点。
    桌上,梁承抬眼,在对面男人的脸上一瞥,低下头继续吃面。
    他狼吞虎咽起来,齿冠相磨,咀嚼时太阳穴微微鼓动,一口一口像要把瓷碗也嚼碎了吞食入腹。
    对面的男人静静看着他,无形中有一股长辈架子,却不严厉,反倒是有些无可奈何。
    半晌,男人说:最近惹事了?
    梁承压低了眉骨,掩住一半神色,道:那我应该在拘留所里。
    男人环顾街道旁边的居民楼,问:你现在住哪儿?
    梁承回答:既然都找来了,难道你儿子没告诉你?
    怀明只说你住在这一片。
    男人是那位刑警队长程怀明的父亲,叫程立业。他把喝空的水杯放在桌上,杯缘磨损明显。
    梁承斜眸,道:这么多年也不换个新的。
    程立业说:用惯了。
    在附近蹲我几天了?梁承又道,天热,一杯水能顶挺长时间吧。
    程立业没有否认,动作缓慢地掏出烟盒,说:我不是要干涉你的生活,就是想来看看,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梁承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耐烦,语气却很冷静:我跟你有什么关系,过成什么样轮得着你来操心?
    程立业点燃一支烟,咬住猛嘬,借着吐烟圈叹了口气。
    梁承,我不跟你废话了。他说,岭海那天的事我听怀明说了,你以后不要再跟着应小琼那帮人混。
    梁承啪地放下筷子,抽出一张纸巾擦擦嘴,汤底的热气未消,他盯着氤氲下的油红浑浊。
    程立业道:有的钱运气好赚到了,不能保证下一次还有好运气。万一出事,你后悔都没机会。
    梁承问:说完了?
    你才二十岁,日子还长。程立业说,好好想清楚,有任何需要可以来找我。
    梁承听到笑话一般,眉头轻纵笑了起来,说: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干了什么?
    程立业哽住,除了烟雾半个字也发不出来了。他拿起梁承没喝完的可乐灌进喉咙里,气体翻涌顶得他涨红了脸。
    椅子腿在路面划出尖锐的一声,梁承站起身,经过程立业身旁时俯视着对方起伏的胸口,他低声说:我知道日子还长,该怎么过我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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