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承兀自换鞋,说:用不着。
    王芮之道:突然让你搬走于情于理都不合适,找新住处需要时间,你拿上这钱,住酒店花。
    梁承从挂钩上摘下头盔,问:还有事么?
    王芮之明白了劝说无用,梁承根本不是一个听话的人。而且都让人搬走了,多说只会显得虚伪。
    她道:小梁,你有什么打算?
    梁承敷衍地说:回家。
    王芮之希望是真的,说:到家了报个平安。
    门前的垫子被乔苑林抹过鞋油就扔掉了,裸露的地面不太平坦,每逢雨后会积聚一片浅小的水洼。
    梁承走后,王芮之静立在门口。老伴去世,孩子也不常来,她嫌家里冷清所以出租一间卧室,房租很便宜,图的是有个上楼下楼的声响。
    两个月前,她要卖掉一台旧缝纫机。收废品的是一对夫妇,妻子在外面跟她谈价,丈夫去仓库里搬机器。
    梁承骑着摩托车冲进巷子,停在一旁看热闹,等价格谈好,他冷不丁地说:我多出二十,卖给我吧。
    王芮之说:小伙子别捣乱,你要缝纫机干什么。
    我会修,修好转手能赚个差价。梁承看着收废品的男人,再说多得一块真丝布,不亏。
    男人的表情很不自然,梁承目光向下,说:不用干活的人才穿真丝,大哥,你这样的,那双糙手一碰就勾丝了。
    男人的衣摆下方垂着一截极细的丝线,外套里面藏着一块从仓库顺手牵羊的布料。王芮之把那对夫妇轰走,感谢道:小伙子,多亏了你帮忙。
    梁承说:我不是来帮忙的。
    王芮之问:那你是?
    梁承欣赏面前的小楼,掏出在巷口电线杆上撕下的租房信息,说:哪一间向阳,我租。
    明亮的光线从窗户照进卧室,乔苑林靠着床头发呆。他早就醒了,听梁承往返于走廊两头,门锁转动,脚步消失在楼梯拐角。
    几分钟后,楼外引擎嗡鸣,梁承骑摩托车离开了晚屏巷子。
    乔苑林并不开心,心中大石落地却没有预料中的轻松感,反而闷闷的。
    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一堆药品中拿出那只银灰色盒子,指腹搓捻薄薄的丝绒,双手握着又发了一会儿呆。
    他这样做对吗?
    乔苑林打开盒子问里面的东西,但得不到答案。
    浴室和房间收拾得一干二净,梁承的东西要么丢掉,要么带走,没落下一丝一毫。乔苑林查看一圈,不禁怀疑有没有人租住过,一切会不会是他的幻觉?
    他走上阳台眺望巷口,梁承已经走了,连一点影子都寻不见了。
    晾衣杆上挂着他给梁承包扎伤口的T恤,挂了好些日子,梁承用水泡过,反复搓洗过,重新漂白过,可依然留下了痕迹。
    乔苑林想,果真不一般,唯一留下的痕迹竟是一片血污。
    他又迟到了,整整错过第一节 课。
    中午,乔苑林没去食堂,扯出几页德心中学专用稿纸,留在教室里写检查。
    姚拂拎着一份盒饭进来,说:你怎么回事,不饿吗?
    乔苑林今天确实没胃口,说:不想吃了,你吃吧。
    姚拂大呼反常,问: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有。乔苑林说,我也不是全天候吃嘛嘛香。
    姚拂表面大大咧咧的,但心思很细腻,她察觉到:弟,你有心事啊。
    乔苑林停住笔头,后知后觉写了一行病句,说:没什么,梁承今天早上搬走了。
    姚拂道:这么快?
    嗯。乔苑林说,我逼他搬的。
    姚拂惋惜了五分钟,说:唉,虽然帅哥走了,但你可以住大房间了,应该高兴啊。
    乔苑林点点头,可他高兴不起来。
    算了,别琢磨了。姚拂笑道,看学校内网公告没,下周国际(1)、(2)班去外地参加国粹文化节,为期五天。
    德心中学国际班的学生没有寒暑假可言,正规假期排满各种培训、高校交流和知识讲座,所以每学期一次的校外实践活动堪比团体旅游,弥足珍贵。
    乔苑林作为班长有一堆琐事要操心,以往他嫌烦,这一次却巴不得忙碌一些,可以忘记别的烦恼。
    说来,人真够倒霉,总有烦不完的事情。又幸好生活有强大的自愈力,总能恢复风平浪静。
    一周过去,休息日生意火爆,吉祥公园旁边的大排档下午提前出摊。白色桌椅摆了一大片,在太阳下明晃晃的。
    应小琼握着把弯钩砍刀,手起刀落,砍了个新鲜的大椰子。
    每逢营业前他必须喝点东西,大排档不比西餐厅轻声细语,迎客、喊单、骂耍酒疯的,全靠一把嗓子。
    他刚插上吸管,梁承骑着摩托车飞驰而来,冲上便道,以一厘米之差没把他撞飞。
    操!应小琼大骂,我以为仇家来了!
    梁承热得够呛,抢过椰子吸了一口,便抱着坐下来,说:椰子我喝了,车归你。
    应小琼道:老子开金杯的,看得上你这破摩托?
    梁承没想到开金杯也能炫耀,有点担心平海市的经济发展了。他陷在椅子中散了散热气,说:那你帮我卖了吧。
    哪个意思?应小琼在一旁坐下来,这车你不要了?
    梁承说:嗯,我要走了。
    应小琼瞪着他:这几天你一直住酒店里,我觉得不是长久之计,还他妈想给你找个新住处呢,结果你要走?
    梁承咬着吸管,说:废话,程立业都盯上我了。
    应小琼道:要是程怀明来盯就好了,哥用美男计帮你迷惑他。
    梁承笑了:上回在仓库你抛了多少个媚眼儿,他有反应么,根本不吃你那套。
    他越刚直不阿,我越想恶心他。应小琼凭空一呸,不说条子了,还说你,真要走啊,你走哪去?
    梁承潇洒地说:随便。
    他随便买了一张车票,对于没有家的人而言,全国那么大,幅员辽阔,去哪里都没有区别。
    厨子开始炒招牌海鲜的底料了,香气与烟火融为一体,飘得到处都是,梁承只觉口干,加速喝完椰子汁,把车钥匙放在桌子上。
    应小琼装起来,说:二手摩托谁买啊,先搁着吧。
    按废品处理也行。梁承没有一丁点舍不得,像扔毛巾牙刷和床单枕套时一样。
    应小琼问:准备什么时候走?
    梁承回答:周一的车票。
    那不就是明天?应小琼脸色难看,合着你做好一切决定就是来通知我一声,你拿不拿我当大哥?
    梁承笑着默认,他不喜欢拖泥带水,不喜欢郑重告别,不喜欢土得冒泡地聚餐喝醉大喊一声别忘了兄弟。
    梁承对接下来的生活亦无憧憬,只求别再遇见一个麻烦的房东。
    他自然想到了乔苑林,那小屁孩儿现在住大房间,没人添堵,应该挺快乐的。
    顾客越来越多,梁承跟已经旅游归来的老四打了声招呼,沿着路边的梧桐树荫,边走边想需要收拾的行李。
    书、充电器、袜子、常备药
    乔苑林列了一张清单,在书桌上。
    他每天在这间卧室里学习,但拖着没搬进来,一望向床边,总是想起梁承坐在床边玩手机,靠着床头看书,以及掐他的脖子。
    当时他真的害怕,此刻回忆还有点皮肉发紧。
    乔苑林试图想点好的,比如梁承第一次帮他跑腿,买了一份虾仁烩饭加豆奶。可惜一口没吃给了小乐。
    他打开微信,滑了滑聊天列表,梁承的超人头像换成了一盆仙人球。
    看来这幢房子里梁承喜欢的,也就窗台上的仙人球了。
    乔苑林出门透透气,经过巷口的电线杆,发现一张新店开张的宣传广告覆盖住了超人的二维码。
    挺好,这世界上哪有什么超人。
    乔苑林招手叫了辆出租车,坐进去,说:小玉大排档。
    路上很堵,半小时只走了二分之一,他至今想不通一件事,请教司机:师傅,晚上不堵的时候,外卖二十分钟能到么?
    司机说:不可能,撑死跑个单程。
    可是梁承二十分钟就到了,乔苑林依旧想不通。
    一小时后,乔苑林在吉祥路口下车,整条夜市灯火绚烂,小玉大排档的招牌在公园湖边亮得眼瞎。
    他没找位子,走到竖在路边半人高的点餐板前,从今日特价看起余光瞥见一道鲜艳的身影。
    乔苑林抬起头,愣住了。
    应小琼穿着去海岛那天的花衬衫,摇着一把大折扇,看见他也微微惊讶,随后笑道:熟人啊,就你自己?你们新闻编辑部的同事没一起过来?
    乔苑林戒备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应小琼说:我是经理啊,天天都在。
    经理?乔苑林震惊道,那天你不是混黑社会的么?
    应小琼乐开了花:我有病还是你有病?我家生意火成这样,闲出屁了去混黑社会。
    乔苑林有些懵,甚至结巴起来:那、那你们绑架、勒索是、是什么情况?
    应小琼将扇子刷拉一合,指着月亮,仿佛夜空挂着块明镜高悬的匾额,说:你这小孩儿诽谤谁呢,我告诉你,我们那天用官方的话讲,叫见义勇为!
    第20章
    应小琼揽着乔苑林寻了一张空桌,坐下来,他抖着腿,见乔苑林呆呆的,于是加大幅度抖得整个人都嘚瑟起来。
    乔苑林蹙眉问:你真是经理?
    怎么,你真以为我是社会大哥?应小琼说,这家大排档是我姐开的,我当经理,家族企业懂吗。
    乔苑林仍有怀疑:那你的手下呢,那个跳窗抓我的打手。
    应小琼想了想:打手?你说老四?
    防雨棚里是热火朝天的后厨,应小琼扬手放在嘴角,冲里面喊了一嗓子,很快,老四穿过人群出现了。
    与先前的凶恶形象截然不同,老四此时裹着长围裙,戴着橡胶手套,手握一柄大纱网,完全是一位辛勤的劳动人民。
    他嚷道:正忙着给十九号桌捞螃蟹呢,喊我干啥?
    乔苑林呆若木鸡,他以为的打手居然是服务员?
    瞧见没?应小琼口若悬河,老四是行家,负责海鲜的进货和挑选。他爸是卖水产的,他爷爷是渔船船长,他祖上曾经是加勒比海盗。
    乔苑林:
    应小琼:这下信了吗?
    乔苑林要搞清楚最关键的,问:岭海岛的事究竟什么情况,你说的见义勇为是什么意思?
    应小琼说:白打听啊,先消费。
    乔苑林差点忘记是来吃饭的,说:一份虾仁烩饭,加一盒豆奶。
    应小琼迟疑了一下,梁承点过的单屈指可数,他都有印象:有一回梁承在这儿,走之前打包了烩饭豆奶,难道是给你捎的?
    乔苑林终于明白了梁承二十分钟送到的原因,他急切道:我点好了,能说了吗?
    事情过去了半个月,风波已平,应小琼说:告诉你也成
    我们在岛上抓的是一对亲兄弟,柳毅和柳刚。那哥俩在平海市骗了上千万,二十八号要从岭海跑路。
    乔苑林吃惊道:他们是骗子?
    回忆事发当天,柳毅和柳刚面对警察的反应的确耐人寻味,乔苑林当时觉得奇怪,却没有仔细思考。
    他问:骗那么多钱,是非法集资么?
    应小琼笑道:你还懂非法集资?
    然而比非法集资更缺德,柳毅早年经营小生意,开网吧、日租旅馆,近两年摇身一变装文化人,办了一家补习机构。柳刚是司机,在教育局给领导开车。
    现在竞争激烈,家长们都希望孩子念一所好学校,如果分数不够,愿意掏高额的择校费换取一个入学名额。
    但政策很严,基本有钱也办不到,而且拿最难进的七中来说,只要分数不够一切都免谈。
    柳毅便利用家长这一需求,谎称教育局有人脉,能拿到有限的入学名额,与柳刚合伙诈骗择校费。小升初的价格几万至十几万不等,高中的价格高达四十万。
    应小琼瞄了眼乔苑林身上的名牌,怕这位小少爷不识人间疾苦,说:别觉得少,普通家庭半辈子的积蓄就没了。
    不料,乔苑林考虑了更严重的层面,说:这不光是钱的事,那些家长轻信他,以为交钱就能搞定,到时候别的学校错过报名,孩子就没学可上了。
    应小琼道:这样的不在少数。
    乔苑林问:报警了吗?
    当然。应小琼回答,不过涉案的受害人太多,从发觉受骗到互相建立联系,再到联合报警立案,柳毅和柳刚早躲得没影了。
    乔苑林说:既然报了警,那你们是怎么参与进去的?
    应小琼说:你还小,不懂被人骗几万、几十万的感受,更不懂孩子没书念的愤怒,这些家长会用尽一切办法找到骗子。
    乔苑林:所以
    所以他们找到了我。应小琼一拍胸口,每人出一点钱,委托本人有偿捕捉柳毅和柳刚。
    问题绕回了原点,乔苑林疑惑道:你只是大排档的经理,为什么会委托给你啊?
    应小琼回答:本人主业餐饮,副业要债。只要钱到位,平海地面上的神仙妖精我都能给你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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