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迎上梁承的视线,问:酒劲儿下去了吗?
    梁承:嗯。
    以后别再喝醉了。乔苑林说,我昨晚把你背上楼的,别压得我不长个了。
    梁承说:真的假的,我没印象。
    乔苑林嗤嗤笑,显然是在骗人。王芮之骂他小儿科,转头道:小梁,听说你要去北京,有什么打算?
    梁承将碗掂掇半圈,回答:走一步看一步吧。
    五六个汤圆不消一刻钟就吃完了,乔苑林立在玄关穿球鞋,头盔扔了,挂钩上只剩他的安全帽。
    梁承交换房门钥匙,捏着蓝色平安结递给他。
    绑的死扣那么紧,曾说过再也不解了,乔苑林从梁承手中抽走,说:喜欢就留下来。
    梁承回答:好。
    乔苑林一霎恍然,清明后自嘲地笑了一声,他将扣圈带着平安结摘下来,绕到梁承的身后:我帮你放背包里面。
    拉好拉链,他先一步出门:哥,我给你打车去。
    梁承来不及张口,一向慢性子的人已经走出门庭。他就此告辞,王芮之送他下了台阶,忽然发出一声叹息。
    从楼梯拐角的对峙,到一夜不归,再到退租搬走,老太太不曾疑问过半个字。同住一幢楼,梁承猜她大概明白发生过什么。
    他停下,等王芮之临别前的嘱咐。
    相处半年,算不得多深的缘分,谢谢你平时帮的大忙小忙。王芮之说,上次走,我偏袒他没留你,这次我不偏袒他了,祝你一路顺风。
    梁承点点头,说:保重。
    王芮之又道:苑林特别记仇,一年级被骂一句,小学毕业还不忘,都不肯在同学录里写祝福。他也记别人的好,吃茶叶蛋老板给他挑个大的,他就再没换过地方,搬家了绕路也要去买。
    梁承想象得出来,不禁弯起嘴角。
    王芮之说:你救过他,他惦记了三年。你让他高兴难受什么滋味都尝了,这下你一走,他恐怕会牵挂你一辈子。
    一个有心脏病,生来就带着无数遗憾的人,又要多一处意难平吗?
    手背青筋鼓起,梁承攥紧了行李箱,说:他会死心的。
    巷口停着一辆出租车,后备箱打开了,司机接过梁承的行李放好,还没上车,一道小小的身影狂奔着追来。
    小乐满头大汗,飞扑抱住梁承的大腿,哭道:梁承哥,你要走了吗?
    嗯。梁承仍旧淡淡的。
    为什么?我不想让你走!小乐大哭,泪珠子滚了半张脸,你是不是嫌我笨我好好学习
    乔苑林蹲下将小乐拉开,于心不忍,哄道:你还有小乔哥哥,男子汉别哭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小乐摇头:我听不懂他扭身抱着乔苑林求助,小乔哥哥,你让梁承哥别走。
    乔苑林说:我不可以那么做。
    小乐哭着问:为什么,你不想让他留下吗?
    乔苑林垂眸片刻,抬眼带着分明的笑意回答:如果梁承哥在别的地方过得更好,我会祝福他。
    梁承矮身钻进车厢,乔苑林跟着上来。他说不用送,乔苑林戴上耳机置之不理,汽车开动,划痕斑驳的电线杆在倒车镜中变成狭窄的一条线。
    气氛窒闷,司机主动找话聊,去旅游吗,等岭海的度假海岛建成,来平海玩的人就更多了。
    正值暑期,火车站的客流已相当可观,梁承下车去取票,回头见乔苑林跟在后面掏身份证。
    在自助机排队的工夫,乔苑林去人工窗口买了一张站台票,怕梁承撵他,藏着,然而梁承什么也没说。
    候车室人头攒动,许久才找到两个空座位,梁承坐下看了眼屏幕上的检车时间。
    乔苑林百无聊赖地玩手机,收到一条微信,是田宇开的:苑神,我被梁助教拉黑了,你帮我问问为什么啊?
    段思存刚接到通知,也开来:乔苑林,梁承辞职的事你知道吗?怎么回事?
    他微怔,点开班级群的人员名单,梁承退出了,估计已经删除了所有人。他又点开梁承的头像,戳着输入框感到茫然。
    哥。他问,你把我删除了吗?
    梁承说:嗯。
    乔苑林摁灭手机:以后我想跟你联系怎么办?
    梁承毫无波动地回答:没那个必要了。
    乔苑林笑了一下,扭头瞪着一排卖特产的商店,他起身走过去,七七八八买了些零食回来,系到行李箱拉手上,说:路上吃。
    梁承站起来说:手机号也删了。
    乔苑林还是扯着嘴角,脸颊都发酸,大厅响起提醒检票的广播,他立刻道:我们去排队吧。
    走的是梁承,乔苑林却站在前面,过了闸机队伍#e973zwnj;散,他捏着仅仅意为送站的一张票混迹人群。
    辽阔的月台上行人涌动,到车厢外,梁承停下,说:就到这儿吧,回家去。
    乔苑林应声止步,他以为凭一己之力可以让梁承安稳生活,实在过于天真。但心愿不曾改变,他问:到了北京,就安顿下来么?
    梁承说:跟你没关系,别再操心我了。
    没错,连房东都不是了,事儿逼也没人买账,乔苑林被巡逻的列车员碰了下肩膀,后退半步,一瞬间觉得离梁承好远。
    梁承不言再见,不说后会有期,就这样利落地走。
    缩在床角建设一整夜,从下楼就做作地强颜欢笑;厚着脸皮送到车站、候车室,快要忍不住所以冲到商店里;排队不敢在后,怕梁承回头看见他如丧考妣的真实表情,怕一伸手扯坏衣裳恳求出心声。
    不要走他比小乐没出息得多。
    乔苑林在如流人潮中崩溃,在一刹那慌乱,在梁承将要转身时死死抓住对方的手臂。
    哥,他卸下拙劣的伪装,只余哀切,你还会不会回平海?
    梁承舒开蹙起的眉,重新描上一层不耐烦,说:我讨厌这儿,永远不会再回来。
    乔苑林问:对你来说,这里除了不愉快的,没有一丁点值得记挂的吗?
    记挂谁?梁承反问,坐过牢的兄弟,七中的老师同学,还是你?你还在抱有什么期待?
    乔苑林拼命摇头,梁承是他牵不住的风筝,是轮渡上与他擦肩的飞鸟,可那一点心思滋生得漫无边际,混着欲望,拔不净,烧不尽,他只要留住一点念想。
    一点点就好,像三年前的纽扣那么大。
    乔苑林抵上全部勇气和尊严,颤声问:你对我,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喜欢?
    那双眼睛洇着一片红色的浓雾,眼底似海,心意如波,梁承竭力禁受着,低声道:我最后告诉你一次,我根本不会喜欢你。
    乔苑林怔忡地松开了手。
    梁承却反手抓住,将乔苑林一把拽进了怀里,胸膛相撞,他紧抱住他。
    来往行人似云烟,梁承贴着乔苑林的耳骨,如吻如啄,闭了闭眼睛说:你知道么,我救你和我杀人,是同一天。
    所有念头一瞬间消弭成空,乔苑林簌簌开抖:什么
    梁承刽子手般:乔苑林,你听好我永远不会对你产生爱意,因为看到你就想起那一天的罪恶。
    乔苑林空洞地僵在月台上,他被真相凌迟,只剩一具无法动弹的躯壳,梁承放开他,在混沌的视野中消失。
    夏末,他冷得打战,双颊一股股湿凉的水流下去,令他像个笑话。
    梁承进入车厢,找到靠窗的座位,却不向窗外斜视方寸。他低垂着眸,牙要咬碎,薄唇要抿出血来。
    车门关闭,列车缓缓启动。
    梁承拉开背包外面的口袋,掏出平安结,开现扣环中塞着一张卷起的纸条,他展开看,上面是乔苑林工整的笔迹
    梁承,你一定要去最好的地方。
    空寂月台,大梦初觉,乔苑林嗫嚅着挥了挥手。
    而我,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第40章
    出租车驶上长林街, 稳稳当当停在晚屏巷子前,乔苑林却没有下车。
    巷口宽窄如昨,他望过去, 那根电线杆依旧伫立着, 风雨抚平剪刀留下的划痕, 覆盖上一层层新的广告。
    小楼粉刷一新,芮之旗袍店关闭了,一楼改成收发快递的驿站。二楼阳台没种花草,晾满了衣服, 连接天台的梯子被新主人拆除。
    小乐的父母早已离婚,后巷风平浪静得令人乏味。
    吴记早餐的生意倒是一直红火, 店面扩大成两间, 海蛎饼和烧麦的价格也连年上涨。还有那家便利店,老板年纪大了,每天关门越来越早, 不到十点钟就开始撵人。
    左右巷子里的街坊有的搬走,有的离世,砖瓦巷道里大半更迭为生面孔,到处透着物是人非。
    司机大叔好奇地问:老城区了,你在这儿住过?
    乔苑林没吭声, 住过, 但是八年前的事了。
    那年他十六岁,家庭和学校就是全世界的年纪。他没能念心仪的学校,父母分手,世界裂开了一道缝隙,然后闯进来一个梁承。
    而梁承走后,他搬进那间向阳的卧室, 空调机,仙人球,抽屉锁孔中晃荡的钥匙,他瞧什么都能定住,无法自拔地失神。
    他在那张床上做梦,醒来汗水淋漓,枕头是湿的,脸也是湿的。
    他夜半打开二楼所有的灯,将屋子翻得像遭过贼,打翻浴室的脸盆,摔碎阳台的白狗花,穷尽一场折腾却找不到梁承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那个浑浑噩噩的暑假结束,他就搬走了。
    后来林成碧接王芮之一起生活,旗袍店卖掉,他再也没有来过。
    八年的确不算短,对一个心脏病人尤其珍贵,在他真正十七岁的那一天,他决心将梁承从记忆中舍弃。
    时至今日,他已经模糊掉一个人的音容,遗忘几个月的光阴,抹杀掉少年时期不可重来的悲喜嗔痴。
    可梁承为什么回来了,并以那么荒唐的身份再度闯进他的生活。
    乔苑林弄不明白,睁得眼都酸了,收回目光,他轻声说:走吧。
    三天后,乔苑林跑完采访回来,顶着烈日钻进新闻中心的大楼,迎面遇见记者一组的雷君明。
    他们是大学校友,雷君明比乔苑林大一届,之前在其他频道,今年调入新闻部门。
    乔苑林主动打招呼:师兄。
    雷君明戴着细框眼镜,有股书卷气,说:我们组买饮料,我给你点了杯柠檬茶,放你桌上了。
    太好了,我正渴呢。乔苑林实习期间就很受照顾,谢谢师兄。
    回到二组办公室,乔苑林灌下小半杯柠檬茶,开始整理今天的采访内容。手机响,乔文渊打来,他接通撂在一边。
    不用听也猜得出,乔文渊在数落他婚礼提前离开的事,忙了五分钟,还没挂,他才拿起来听。
    正好乔文渊说到第二件事,回家。结婚前,博御园的房子卖掉了,置换了一套更宽敞的,足够一家人住。
    乔苑林目前住在电视台附近的一栋公寓里,租金昂贵,以他目前的薪水很难负担,入不敷出前需要找新的地方。
    他明白乔文渊想缓和父子关系,他也无意当不孝子,可是在新家要面对贺婕,他实在别扭。
    果然,乔文渊拿钱掣肘他,说:租金那么贵,你现在才挣几个工资?
    乔苑林道:过一阵申请职工公寓,不用你操心。
    你哪受得了跟人合租。乔文渊先贬后礼,老实回来,家里热汤热饭,身体不舒服我和你贺阿姨都能照顾,不比你自己在外面好?
    乔苑林从小倔大的,说:我自己在外面好几年,习惯了。
    手机里叹气,乔文渊说到底是在乎亲儿子的,放下家长身段:书读完了,工作定了,事到如今我还能逼你什么,就叫你回家住而已。婚礼那天我就瞧着你不对劲,你委屈,怨我给你找了个后妈。
    乔苑林不可能解释真正的缘由,何况还上着班。乔文渊又退一步,让他回家吃顿饭,他答应一声便挂线了。
    小乔。组长过来,辛苦一趟,把这份报批文件拿给孙老大签字。
    孙老大是采访部的头儿,孙卓,因父亲住院近日行踪不定。而新人跑腿天经地义,乔苑林说:好,我下班就去。
    组长嘱咐:务必签好,这可关乎去北京的出差费用。
    北京即将有大型会议召开,组里要抽几个人过去采访,乔苑林灵光乍现,倘若他能去,关于回家的事就能顺理成章地拖延一阵。
    他的行动力一向卓绝,当即道:组长,人选定了吗,我自荐。
    还有上赶着出差的。组长说,尤其是跟会议,高强度特别受罪。
    乔苑林说:没事,我在北京待了好些年,地方都熟。
    组长正愁派谁呢,答应道:成,那你写申请吧,明早连同报批文件一起交给我。
    整理完资料,乔苑林下班了,在出租车上啃完午饭剩的汉堡,半路孙老大发来定位,若潭医院手术中心。
    不愧是全市最高级的私立医院,比乔文渊他们医院豪华多了,哪哪都锃明瓦亮。乔苑林直奔心外科,走廊光线洁白,手术室上方红色的提示灯格外刺眼。
    孙卓闭目坐在椅子上,衬衫褶皱,大脸盘子蒙着一层油光。乔苑林掉头去自助机买了杯咖啡,用香气将对方唤醒。
    嗯来了。孙卓眯开眼。
    乔苑林麻利递上文件和签字笔,问:老大,你吃饭了吗?
    手术结束再说吧,快六个小时了。孙卓龙飞凤舞地签了名,熬着呗。
    乔苑林不好马上离开,陪着一起等。老人动手术风险不低,况且是心脏,他感同身受地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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