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我欺负你?梁承咽下死灰复燃的欲望,无赖地示弱,不做过分的,留下来陪我,就当是录音笔的维修费。
    乔苑林没能走出大门,就算迈出去,恐怕也要被梁承给扛回来。
    浴室氤氲未散,架子上放着一套新睡衣和一条新内裤,牙刷毛巾也准备了,乔苑林洗澡的时候想,这是不是就叫半推半就?
    他洗完立在镜子前,面颊绯红,试图从瓶瓶罐罐中找点什么压一压脸色。
    梁承敲门进来,打开墙上的收纳柜,从里面拿出一瓶乳液,说:不知道好不好用。
    乔苑林一边抹一边观察柜子里面,东西不少,都是囤的消毒洗手液、剃须泡沫和洁面膏,角落有一支彩色的不明物。
    他仔细看,奈何只能看到边缘。
    梁承察觉,层层拨开取出那支东西,是三八节妇幼给医护发的一套护手霜,贺婕拿给他一支,他从来懒得抹。
    乔苑林瞧了瞧,他也不习惯用。
    忽然,梁承道:柜子里没有伟哥,我用不着。
    一提黑历史就生气,乔苑林说:不许看提伟哥。
    梁承又道:也没有安全套和润滑液,偶尔纾解一下不用那么大的阵仗。
    乔苑林方才探究的目光被看穿,他怂得小声:关我啥事。
    梁承摘下毛巾兜他脑袋上,一边擦一边交代:我没跟人好过,在英国和国内都没有,除了你这儿也没别的人来过。
    乔苑林问:那你八年前对我有没有冲动。
    你当时太小了。梁承没明确否认,但,也许吧,生理上的一些事情有时候控制不了。
    乔苑林从毛巾下躲开,乱着头发说:可你只主动抱过我一次,就是你走的那天,在月台上。
    卧室已经收拾通风,床单平整看不出任何痕迹,乔苑林从床尾榻上拿了录音笔,躺在被窝里测试。
    录了些废话,看逐一删掉,没删完就歪着头睡着了。
    梁承给乔苑林掖好被子,拉开抽屉,里面放着另一只旧录音笔,表面磨损明显,这些年反反复复修了好多次。
    夜深人静,他在床边按下播放键,粗糙的音质盖不住少年音的清朗。
    梁承哥,我下课了!
    那我是你第一个同桌?
    你不耍我能死啊!
    梁承,跟你熟一点,离你近一点,怎么就他妈那么难?!
    你这根野草少管我这朵鲜花。
    哥,我心跳得好快。
    哥,你最牛了!
    谣言在传我跟你搞基。
    过期了吗,梁老师?
    我应该会去英国留学。
    你还没跟我说生日快乐。
    哪一天你离开平海,我会记得你,想念你。
    你赠我美梦成真,我愿你心想事成。
    梁承,能不能只做我一个人的超人?
    喜欢就留下来。
    你还会不会回平海?
    你对我,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喜欢?
    这一条条录音是梁承最秘密的隐私,他见不得光的行为、藏匿的情感、斑驳黯然的心意,都在那个夏天无人知晓地滋生着,被悄悄记录。
    当时难以自拔,这些年月里他一遍一遍地听,痛苦时,煎熬时,想着那一年的十六岁男孩儿,仿佛在自救。
    播放到末尾,录音笔发出嘈杂的声音。
    乔苑林在睡梦中动了一下,咔,梁承按下了暂停。
    七天假期在忙碌中溜走,因为职业特殊,一家人谁也没能欢度国庆。
    节后,城市里的游客大幅减少,所有人恢复日常的生活轨迹。他们反而能休息了,乔文渊和贺婕决定去自驾游。
    乔苑林懒得动,没想好怎么安排,初步计划在家里睡大觉。
    贺婕不放心,提议让梁承来照顾,万一昏迷了好歹有人能发现。乔文渊却不好意思,毕竟梁承也难得休假,于是撵乔苑林去姚拂家暂住。
    争论不下时,梁承本人来了,已有安排,要出门旅游放松放松,问乔苑林愿不愿意一起去。
    乔苑林死尸一样平铺在沙发上,奇怪道:感觉你不是喜欢旅游的人。
    也不讨厌。梁承说,去么,给你订票。
    乔苑林嫌累,但那晚和姚拂聊到他没去成的春游,顿时又有些动心,问:就咱们俩吗?人太少没气氛。
    梁承说:好办,看叫俩人就行。
    乔苑林答应下来,父母也放心了。当晚,贺婕在客厅练瑜伽,他在一旁弱智但真诚地吹捧,吹到一半乔文渊喊他去卧室。
    这么久了,他第一次踏足主卧,地上摊着行李箱,乔文渊正在衣柜前挑衣服,转身递给他一张银行卡。
    乔苑林先接过装兜里,然后问:爸,有事吗?
    卡里有些钱,密码是你生日。乔文渊道,出门旅游拿着用,你得自觉点,不能都让梁承花钱。
    乔苑林点点头,还问:有多少钱啊?
    乔文渊瞪他一眼:买大奔肯定不够。你听没听我说话,我看你跟梁承处得不错,你把他当大哥是对的,可你们毕竟不是亲兄弟。
    一些亲热的画面隐约浮现,乔苑林挠头:您能明示吗?
    我让你注意分寸。乔文渊职位使然,极在乎名声,就算是亲大哥,也不能心安理得麻烦人家,懂不懂?
    乔苑林不仅懂了,还想起姚拂的出柜箴言,他顺水推舟:那什么人能心安理得地麻烦?
    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父子。乔文渊说完一脸警惕,你又打什么主意?就这一张卡。
    乔苑林道:那对象不行么?
    乔文渊研究X光片一样盯着他,回答:不行。缔结婚姻成为家人才行,对象没准儿哪天就分手了。
    乔苑林暗示道:那人家同性恋不能结婚,怎么办啊?
    乔文渊哪考虑过,无语得很:扯到你姥姥家了,在说你跟你哥,操心人家同性恋干什么?
    今天就铺垫到这儿吧,乔苑林及时打住,说:我明白了,以后光花你的钱,只找你的麻烦,谢谢爸。
    第二天早晨,乔文渊和贺婕驾车出发了,梁承接上乔苑林去火车站。
    秋高气爽,不过有点冷,乔苑林早早穿上宽松柔软的卫衣,一层薄绒帮自己保着温。一辆出租车停下,他热情地喊:应哥!
    梁承敞着及膝的长风衣,招了招手。他没叫老四,怕一路跟乔苑林抬杠,而且对方直播没空。
    应小琼拎着包过来,问:就咱们仨?
    刚说完,郑宴东从另一辆出租下了车。
    四个人检票进入候车大厅,乔苑林念大学时一般坐飞机,好多年没来过火车站了。他环顾着走在前面,感觉变化不大。
    距检票还有一会儿,梁承坐在椅子上读一本《热带病学》,郑宴东坐旁边读《鉴定真相》。
    应小琼摇摇头,国庆期间海鲜汇生意火爆,他大捞了一笔,搂着乔苑林说:走,哥给你买好吃的。
    俩人在特产商店扫荡了三大包零食,没到目的地有可能先撑死,乔苑林拿一袋奶油花生砸梁承的书上,说:别看了。
    梁承听话地合上书,撕开包装还给他,问:会游泳吗,咱们去的地方有天然湖。
    会泡澡。乔苑林欠揍地说,应哥,你的泳裤不会是大红色的吧?
    郑宴东扑哧一笑。
    应小琼恼怒道:还没进站,小心老子撤退。
    紧接着大厅响起广播,开始排队检票,乔苑林狗腿地搭着应小琼的肩,说:应哥,我想听你讲监狱风云,素材一经采用,必有重谢。
    应小琼道:你怎么不问梁承?
    那段过往是他的伤心事。
    操,难道我坐牢就很快乐吗?!
    郑宴东在后面笑得止不住,也想找点乐子,凑过去听。梁承渐渐落在后面,他抬手摸了摸风衣口袋。
    进站后,检票的队伍散开,人们纷乱无序地朝前走着,乔苑林被踩了一脚,吃痛停下。
    几秒工夫,他周围全是陌生人,应小琼和郑宴东走过去了。
    他追不上,捏着车票随人流挤上扶梯。
    等踏在月台上,乔苑林的双腿顿觉沉重,胸腔内像吞了一把轻飘飘的柳絮,飞着,堵满心房和心室的血管。
    他呼吸艰难,一声闷过一声,薄绒贴在流下冷汗的脊背上。
    离车厢越来越近,他的脚步也越来越慢,终于停下来,伫立在人群中凄惶地张大眼眶。
    梁承呢,梁承在哪。
    原来他的阴影不曾摆脱,他以为不提起就算是没发生。可八年前扎下的那一根刺深埋心底,在同一个地方,在这片月台,此刻要破土而出,攮透他搭建的自保或自欺欺人的壁垒。
    崩溃之前,他要逃走。
    乔苑林慌乱转身,却撞上梁承的怀抱。
    他抬起颤抖的眼睫,说:离开那天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永远不会对他产生爱意,看到他就想起曾经的罪恶。
    梁承强自镇定,说:那不是真的。
    乔苑林问:那什么是真的?
    梁承掏出录音笔,举在乔苑林的耳边,在月台烙下的苦楚就在月台抚慰,他轻轻按下播放键。
    嘈杂的声响仿佛与此时的环境重合。
    而后是列车启动的鸣笛,以及最后一句录音。
    二十岁的梁承坐在火车上,奔赴前途未知的远方。他尝够了种种酸涩,有经历任何事的胆量,唯独不敢回看月台上的身影。
    将录音笔抵在唇边,他录下那一天对乔苑林真正的道别。
    如果看相见,我只做你一个人的超人。
    第63章
    列车启动, 车厢内短暂地静下来,靠窗位置滑过录音笔不太顺滑的电流声,引得四周乘客注目。
    梁承低声阻止道:你再听下去就要坏了。
    录音笔被拿走, 乔苑林像被掠夺了重大财产, 支棱着五指神情放空。梁承脱下长风衣盖在他身上, 拉高遮住脑袋,用逃避法来消解不安。
    视野变黑,他叫了一声:哥?
    嗯。梁承探到风衣下握住他的手。
    前排的座椅缝隙,应小琼偷窥得津津有味:啧, 我就知道这趟旅游目的不纯。
    郑宴东说:你别看了。
    在应小琼眼里,除了梁承, 这些三十岁以下的都是毛头小子, 轻蔑道:少管我,看你的书。
    郑宴东刚读完一章关于复仇的刑事案,问:应哥, 既然梁承跟你交好你当年犯事具体是什么情况?
    应小琼哼笑,完全没有洗白自己的意思:说明我不是大奸大恶?都他妈进去了,研究那么多干嘛?
    郑宴东换个角度套话,说:那你给刑警队长做线人,想必有一些过人之处。
    当然了。应小琼轻佻地眨眨眼, 却不上当, 老子堂堂的二监一枝花,程怀明被我迷倒了。
    郑宴东在公安系统,就算没审过案子有了解一二。一个罪犯刑满释放,恢复应享有的人权,做线人有风险,要本人同意才行。
    好不容易开始新生活, 生意那么好。他问,你为什么愿意给程队长当线人?
    应小琼柳枝桃花般的眉目沉静下来,转瞬又不计形象地打了个哈欠,回答:困了,到站叫我。
    蒙在风衣下,乔苑林一动不动,只有各样情绪在内心激烈地撕扯。
    他一直困顿于那句话里,终于解脱了。他不禁怨恨梁承,怎么可以那么狠心地害他痛苦这么多年?
    可他太没出息了,就在月台上,在他们结束的地方听到迟了八年的答案。他无所适从,不敢相信,但他乖乖地跟着梁承上了火车,
    他愿意重新开始。
    乔苑林努力缓冲,唯独压不下折磨他许多年的委屈,抬起交握的手,他一口咬在梁承的手腕上,牙根发酸才松开。
    掀起风衣,他多想骂一句浑蛋,出声却变成请求:我再听一次。
    梁承小心保存八年的录音笔很可能今天报废,他靠近些,亲口说:乔苑林,以后我只做你一个人的超人。
    列车跨越两座城市,沿途草木山海,抵达目的地后他们租了一辆吉普车,从市区驾驶到云栖镇。
    小镇覆盖在云栖山下,山脚南边是一片以清澈闻名的天然湖泊,诺湖。虽然假期过后游客减少,但这里四季都有不少登山爱好者前来。
    梁承预订了一幢观景绝佳的小别墅,靠山面水。他们放下行李休息了一会儿,商量要不要上山。
    乔苑林翻阅一本游玩手册,云栖山顶有一座抚云台,缥缈密云触手可及,网友评论说不去山顶等于白来一趟。
    身体的缘故他很少旅游,而且都是在市区景点逛一逛,他想爬山试试,却担心体力支撑不住。
    应小琼说:怕什么,难受让梁承给治呗,大不了中途咱们下来。
    是啊。郑宴东道,再大不了让梁承背着你啊。
    乔苑林感觉这俩人在起哄,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地说:万一我累死在山上,大不了宴东哥给我验尸,回去在海鲜汇摆席。
    梁承眼皮都跳了:祖宗,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收拾好装备出发上山,乔苑林套了件纯白色防寒服,远看如一只飞落青山的鸽子,他举着单反,随便拍都是美景。
    梁承拎着矿泉水护在后面,严格地说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旅游。在英国有曾四处游荡,寻人为主,一次一次未果后对异乡再无兴趣。
    爬了一段,乔苑林只顾自己走,不搭理人。梁承明白对方尚未完全脱敏,就像术后的患者,顽疾根除,但一时半刻还不能离开重症监护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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