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鹤朝四下看了看,问道:往哪边走?
    鹿辞朝旁随意一指:这边。
    江鹤也不多问,跟着鹿辞就往那方向走去。
    经过几次转角岔路时,鹿辞都是毫不迟疑地选择了继续前进的道路,对于自己熟悉秘境这件事他并未打算遮掩,反而想借此试探试探江鹤的反应。
    江鹤没有问,一直没有。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鹿辞会对前进的方向如此笃定,只是一路紧跟他的脚步。
    鹿辞于是心下了然:先前江鹤没有打探姬无昼说了什么恐怕并不是因为他不好奇,而是因为他已经笃定姬无昼透露了那棵树的位置,所以他根本没有必要问,只要跟紧自己就好。
    思及此,鹿辞不由苦笑:虽然事实并不如江鹤所想,但他这也算是歪打正着了吧?
    鹿辞前往的方向是秘境的正中,那里和外围密林一样,同样也被郁树笼罩,仿佛两个碧色同心环将方才路过的居学之所环夹当间。
    只不过,正中密林的地势比外围和居所都要高出不少,轮廓又形似圆台,从前没有迷雾遮掩时从岸边看去会觉得它仿佛秘境所戴的一顶碧色冠冕。
    眼看着又入树林,江鹤连忙继续在周围树冠上寻找卷轴,却是越找越百思不得其解这里所有树分明都长得几乎一个模样,哪里有什么一眼就能看出不同的树?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座林子的正中,也即整个羲和洲的正中有一汪清池,清池中央长着一棵名为春眠的古树此树岁逾千载,树冠庞大到足将整个池面遮掩其下,枝上无花无叶,而是生长着如棉絮般的团团纤丝。
    在鹿辞幼年的记忆里,那些纤丝原本是樱粉色,使得整个树冠从洲岸边远看像是镶嵌在那中央碧冠顶上的粉色绒珠。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纤丝的颜色逐渐淡为雪白,树冠也就仿佛变成了飘在秘境正中的一团白云。
    如今秘境被浓雾笼罩,从远处自然已是看不见春眠的树冠,但二人此刻入林已深,鹿辞知道不消片刻江鹤就会明白什么叫真正的鹤立鸡群。
    又走了一段后,前方树木渐稀,已是隐隐可见那处清池的边缘。
    那池名为镜池,据说曾是师门设下的思过之地,只是师父鹊近仙向来不拘小节,同门中也从未有谁犯过大错,所以思过之用几乎不曾派上过用场,倒是被幼年时的他们当成嬉戏之所居多。
    此时镜池之上的迷雾中,春眠硕大树冠的轮廓已经隐约显现了出来。
    鹿辞原本都做好了听见江鹤惊叹的准备,却不料抵达池边看清眼前场景时,先大吃一惊的反倒是他自己。
    镜池水面有三条从不同方向通往中央春眠的凸石小径,而此时三条小径周围
    全是尸体。
    第11章 镜池春眠
    那些人身着囚服,正是与他们一同来到秘境的囚犯,其中一人定定站在落脚石上纹丝不动,余下众人则都横七竖八地漂浮在周围水面上,俨然都已是尸体。
    春眠的树杈上极为显眼地搁着一只金色卷轴,而站在石头上的那人却只低头站在那里,根本没有要上前去取的意思。
    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鹿辞和江鹤忍不住对视了一眼,根本无法理解眼前所见若说水中尸体都是在接近卷轴的过程中因厮杀而死,那石头上的那人既然已经占得先机,为何不去取卷轴,却要呆立在那里驻足不前?
    思及此处,江鹤冲着池中喊道:喂!
    那人毫无反应。
    江鹤刚欲再喊,那人忽然直挺挺朝旁倒下,噗通!跌进池中溅起大片水花,而他却根本没有丝毫挣扎,仿佛只是一块不小心被推倒的石雕。
    江鹤张着嘴愣了片刻,不可思议道:被我吓的?
    鹿辞没有理他,沉默地看向春眠上的卷轴,心知这当中必有古怪,但逐赦大典的考题是取得卷轴带出秘境,而今卷轴近在眼前,无论如何也须得试上一试。
    犹豫片刻后,鹿辞终于还是迈步往最近的那条石径走去。
    欸!你干嘛?江鹤连忙跟上他,你要过去?
    鹿辞不答,径直走到池边,江鹤眼看着他要踏上石径,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喂,我可先说好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不会救你!
    鹿辞转头看了他一眼,心说你不落井下石我就谢天谢地了。随即将衣袖从他手中抽出,毫不犹豫地踏上了第一块石头。
    这镜池是他少时常来之处,春眠的树冠更是他捉迷藏时惯选的藏身之所,这几条石径他曾来回走过千百次,哪怕是闭着眼也能清楚地记得每块石头的位置。
    他直视着春眠稳步踏前,不去想周围满池尸体,告诉自己这里还是当初那块清幽宁静的乐土,而自己仍是当年那个要去树冠里躲藏的孩童。
    江鹤屏息凝神地盯着他的背影,等待着不知何时就会出现的变故,然而左等右等不仅什么也没等来,反而眼睁睁看着鹿辞安然无恙地接近了对岸,心中顿时焦躁了起来。
    石径本就不长,鹿辞很快便迈过了最后一块垫脚石,稳稳踏上了池心土地。
    靠!江鹤连骂自己蠢货,连忙跨上石径往对面冲去。
    鹿辞头也不回地走向春眠,三两步行至树下,抬足点上树干借力轻巧一跃便已将卷轴够到手中,然而就在他收力落地之时,忽听身后江鹤道:谁?
    鹿辞立刻回头看去,便见江鹤已是跑过了大半石径,没两步就能上岸,但此刻的他却是停住了脚步,低头看着池中漂浮的一具尸体。
    鹿辞以为他发现了什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那尸体一动不动并无异样,不由奇怪道:怎么了?
    江鹤没有说话,依旧静静低着头,鹿辞这才发觉有些不对劲,微微皱眉:江鹤?
    毫无反应。
    鹿辞心道不妙,迈步缓缓朝石径走去,一边走一边细细观察着江鹤,便见他不仅动作不变,就连眼睛也眨都不眨一下,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走到江鹤面前,鹿辞抬手晃了晃他,见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不由心中纳罕:他这模样似乎与方才那人如出一辙,可这到底是怎么了?若说是这石径有问题,那方才自己走过为何安然无恙?
    想着,他再次顺着江鹤目光看向池中,却仍旧没发现那尸体有何异常。
    然而,就在他收回目光之时,余光突然瞥见水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鹿辞还当是自己眼花,连忙定睛看去,一看之下顿时头皮一麻水中自己的倒影竟像是活了一般,此时正在缓缓靠近水面!
    那张属于宋钟的阴柔面孔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待到贴近水面之时,忽然露出了一个无比森然的冷笑!
    猛然间,周遭开始天旋地转,鹿辞眼前霎时一黑,紧跟着便知觉尽失。
    黑暗,寂静。
    如坠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声叫卖打破寂静:霍老爷!新到的茶叶您尝尝?
    与此同时,耳畔嘈杂声渐起,眼前也开始浮现朦胧景象。
    鹿辞定了定神,便发觉自己竟已身处闹市之中,此时乃是夜晚,但这夜市却灯火连绵热闹非凡。
    他刚准备再仔细看看,突然感觉自己的目光转向了街边一家茶叶铺,自己的双脚更是朝着那店铺走去,口中笑道:是吗?拿来我看看?
    鹿辞一怔,随后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附身在别人的身体里,他无法控制这人的身体,却能观其所观触其所触,与其五感共通,甚至能知其思绪。
    这身子的主人霍老爷走到铺前,门口方才叫卖的那女子立刻领着他进了门,招呼铺中小厮拿来新茶展示给他,娇笑问道:如何?这可是刚到的明前茶,要不是我特意给您留了些,昨儿个可就卖没了!
    霍老爷心中颇为不屑,眼前这女子是个寡妇,在丈夫去世后独自撑起了家里的铺面,人是出了名的艳,嘴是出了名的甜,但却像只狐狸般狡猾,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好听话信一分都算多的。
    霍老爷虽这么想着,倒也不拆穿,笑眯眯抬手在她脸颊上一勾:看着倒是鲜嫩,就是不知尝起来如何啊?
    哟,瞧您说的,我还能诓您不成?女子斜睨他一眼,拽下他的手赌气道,要不我这去就给您泡一杯尝尝?
    她作势转身就要走,霍老爷一把搂住她的腰身将她拖拽回来:那倒不必,你说的我还能不信?
    说罢,他扭头冲着身边随从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付钱?
    随从赶忙照办,女子这才满意地笑盈盈回过头来。
    霍老爷一手勾着她的腰,另一手拨了拨她的耳垂道:茶是不必尝了,至于你嘛,什么时候让我尝尝?
    女子嗔瞪他一眼将他推开,戳了戳他的腮边道:您可真是不害臊,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霍老爷一听这话,不由抬手摸了摸腮边的几道粗长伤疤,心中闪过一丝不悦,脸色眼见地沉了下来。
    女子一看,心知说错了话,转了转眼珠找补道:您不过就是买了几包茶叶,怎的还要我倒贴不成?
    霍老爷面色稍缓,戏谑道:那改明儿我把这铺子买下来?
    女子狡黠一笑:那倒是可以考虑。
    此时店中小厮已将茶叶包好,女子转身接过塞进霍老爷怀中:我可就等着您来买铺子了啊?
    霍老爷哂笑,将茶叶抛给随从,又顺手在她腰上捏了一把:等着吧。
    说罢,转身带着随从离去。
    出了店铺沿街向前,随从试探道:老爷,这茶叶?
    霍老爷压根就没把这茶叶放在眼里,方才买下也不过是想趁机揩油,摆摆手:丢了吧。
    随从连忙道:别呀,丢了怪可惜的
    霍老爷心知他是自己想要,不耐烦道:不丢你就自己留着,哪那么多废话?
    随从讨好一笑:嘿嘿,谢老爷!
    不消片刻二人已是到了街口,转角处一间青楼出现在眼前,门前花枝招展的姑娘们立刻眼前一亮蜂拥围上。
    哎哟,霍老爷
    您可算来了,这都多久没见着您了?
    我还当您把咱们给忘了呢
    霍老爷笑眯眯胡乱应了几句,转头吩咐随从道:你在这等着。
    说罢,左拥右抱地迈入门中。
    堂中灯火缱绻恩客满堂,轻纱红帐之中歌声琴声伴着娇声嬉笑此起彼伏,姑娘们围在身边温言软语,直叫人飘飘欲仙。
    哟,霍老爷来啦?
    穿梭在堂中四处招呼的老鸨立刻堆笑迎上前来,对那一众姑娘们挥了挥帕子道:去去去,今日霍老爷可是来尝鲜儿的,用不着你们伺候,都自个玩儿去。
    尝鲜?姑娘们皆是一怔,随即眼珠一转恍然大悟,推搡着他蹙眉嗔怪道,霍老爷怎么连您也换口味了?
    霍老爷被推得舒服得很,也不答话,只一脸享受地听着。
    姑娘们顿觉没劲,哼哼唧唧地四散而去。
    老鸨连忙领着他往楼上去,一边上楼一边谄笑道:我就估摸着您这会儿该到了,已经安排他去梳洗更衣了。
    霍老爷眉梢一挑:不是说他卖艺不卖身,倔得很?
    可不是嘛!老鸨连忙苦着脸邀功,我可是好说歹说劝了好几宿呢!您看看我这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好容易才劝通了呢!
    霍老爷轻蔑一笑,阴阳怪气道:那算我没白花那几百两银子。
    那是那是,老鸨赶忙堆笑附和,领着他进了一间空房,您先在这稍坐,我去催催他。
    霍老爷没有多说,进屋环视了一圈后便在桌旁坐了下来。
    他是这青楼常客,几乎吃遍了楼中所有姑娘,这每间屋子里有几个杯盏几副纸砚他都如数家珍。
    前些天听随从说这里新来了个卖艺不卖身的俊俏清倌儿,他二话没说就让送了几百两银子给老鸨,指名要那清倌儿变红倌儿。
    他知道老鸨爱财如命,为了赚那银子再难啃的骨头估摸着也能啃下。果然,今日下午老鸨就遣人来说一切安排妥当,邀他晚上过来尝鲜儿。
    咚咚咚。
    屋门几声叩响传来,随即被缓缓推开。
    霍老爷,人我给你带来了!
    老鸨喜笑颜开地侧开身去,只见一身形修长的红衣少年抱琴出现在门外,眉清目秀青丝如瀑,面上虽无笑意,但那双清冷眸中流转的波光却更为摄人心魄。
    霍老爷顿时眼前一亮,而此时旁观着一切的鹿辞却是惊愕难当。
    宋钟?!
    他虽只是在牢中借着水洼潦草看过一眼,但这张脸极有特点,他绝不会记错。
    真正的宋钟已经死了,而被自己借尸还魂的宋钟躯体还在藏灵秘境,那么眼前这个宋钟
    这一瞬间,他猛然明白了自己究竟在经历什么他并非附身在这霍老爷身上,而是在经历霍老爷的一段记忆,一段在宋钟入狱之前发生的,他和宋钟之间旧事的记忆!
    不等他继续深想,老鸨已是领着宋钟到了桌边,俯身凑近霍老爷低声道:霍老爷,他可还是个雏儿呢,您悠着点儿啊。
    霍老爷轻笑乜她一眼,摆了摆手让她退下。
    老鸨识趣地点了点头,路过宋钟时拍了拍他:好生招待着啊。
    说罢,扭着腰肢跨出门槛,转身带上了房门。
    霍老爷肘支桌面,摸着下巴笑看着宋钟,老道地搭讪道:叫什么名字?
    说罢,他随手一指桌边:坐。
    宋钟将手中抱着的琴放在桌上,从善如流地坐在了桌前,道:宋钟。
    霍老爷不由皱眉:啧,这谁给你起的名儿?这么晦气?
    宋钟道:我娘。
    霍老爷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我说呢,妇道人家就是粗浅。
    宋钟置若罔闻,抬手搭上琴弦:霍老爷想听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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