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鹿辞将符纸还去,姬无昼已是自然而然地牵起了他空着的那只手道:走吧。
    鹿辞稍怔,看了看他另一手中的万铃法杖,这才意识到他没手再拿符纸,便也没再多说,将符纸握进掌中,学着昨日姬无昼的模样轻轻一揉。
    白光起,瞬间将二人团团包裹。
    经过前两次传送,鹿辞已是适应了这刺眼的白光,这回还没等它散尽便已是睁开了双眼。
    供果,香烛,灵位。
    面前俨然是一张供台。
    鹿辞错愕地四下环视一圈,便发现他们身处于一间屋内,两侧悬挂祭幛,脚下设有蒲团,整间屋子除了没有棺材外所有布置都与灵堂无异。
    这祈梦之人可太会挑地方了。
    用灵堂来做传送点?
    天师?!背后忽地传来一声惊呼。
    鹿辞与姬无昼双双回头,便见这灵堂屋门大敞,门外守着的小厮又惊又喜,忙冲另一小厮道:快,快去禀告老爷,天师来了!
    另一小厮刚点头转身,他却慌忙又将其拉住:等等,不不不,先去通知大少爷,少爷说过若是天师来了得先告诉他才行。
    那小厮点头离去后,他这才转过头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道:怠慢天师了,二位请随我来。
    小厮将二人带出灵堂,绕过大半庭院进了一处厅堂,请二人落座后端上几碟茶点,客气道:二位稍待,我家大少我家少爷片刻就到。
    说完后,他躬身退到了门外。
    鹿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这小厮屡次要脱口而出的大少爷为何都临时改成了少爷。
    姬无昼仿佛压根没在意小厮说了什么,将搁在鹿辞眼前的酸枣糕推到一旁,又将自己面前的羊奶糕推到他面前:尝尝?
    鹿辞醒来后空着肚子便去了半月堡,此时还真有几分食欲,依言拿起一枚放进了嘴里。
    他向来怕酸喜甜,这羊奶糕软糯甜腻,甚是合他口味。
    就在他吃到盘底最后一枚时,远处终于传来了接近的脚步声。
    鹿辞转头看向门外,恰听小厮唤道:少爷。
    来人是个约莫而立之年的男子,气度颇为沉稳,看上去竟还有几分面善。
    他冲小厮点了点头,迈入堂中拱手见礼道:二位久等了。
    姬无昼无甚所谓地略一颔首,冲着一旁空座抬了抬下巴:坐。
    他这反客为主的态度实在太过自然,鹿辞都没来得及无语,男子便已是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
    姬无昼并不打算客气寒暄,直言道:若我没有猜错,祈梦之人并不是你?
    鹿辞不知他是从哪得来的结论,却见那男子点头笑道:天师英明,祈梦之人乃是家父。我之所以先来见天师一面,是想提前替家父给您赔个不是。不过此事说来话长,还望天师海涵。
    姬无昼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一副静待下文的模样。
    男子深吸了口气,叹道:此事起因,乃是我的胞弟。
    这男子之所以会被小厮唤作大少爷,是因为他原本还有个弟弟。
    他与弟弟相差两岁,但对这位弟弟却是丝毫印象也无,因为据他爹娘所言,弟弟出生后不久便被抱去了别家抚养,至于究竟是哪家,爹娘从未透露,只告诉他弟弟早晚还会回来。
    然而数年之前,爹娘不知从哪得知了弟弟的死讯,从那时起,母亲便时常以泪洗面,还将府中一座屋宇设为灵堂,整日待在其中不吃不喝悼念亡儿。
    一晃数年,母亲的丧子之痛非但没有随着时间减轻,反而愈演愈烈,终于在不久前缠绵病榻,昏迷不醒。
    大夫说这是心结所致,若不能解其心病,怕是仙药也难将她唤醒。
    这位大少爷早对造梦改忆之说有所了解,当即便与父亲商量请天师前来为母亲改忆,谁知父亲竟是断然拒绝,还怒斥他莫要再提。
    大少爷没料到父亲会发那么大的火,只得依言不再重提。
    然而,母亲的病却一日重过一日,这使得父亲也不得不开始动摇了起来。
    三日前,父亲终是从祈愿殿带回了一张祈梦符,传往仙宫后当即下令:从此府中所有人不得再提及任何有关次子之事,改称大少爷为少爷,将所有关于次子的痕迹尽数抹去。
    尽数抹去?姬无昼似乎觉得有些好笑,然后还留了座灵堂?
    男子无奈苦笑了一下,道:这就是我为何会说要替家父赔罪家父也不知是为何,似是对造梦改忆之事十分抵触,还硬要将符纸在那灵堂中焚烧,说是等天师来改忆后再将灵堂拆除。我也知此举甚为不妥,奈何家父不听劝阻,我还担心稍后天师与他见面时他会出言不敬,故此才想提前给您赔个不是,还望天师大人大量,莫要与他一个老人家计较。
    姬无昼听罢并未多言,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而一旁鹿辞却是听得疑窦丛生。
    灵堂明明可以拆除,却非要等天师来后再拆,传送点不挑别的地方,偏要选在灵堂之中,这怎么听着像是这位老爷是特意将灵堂留着迎接姬无昼的?
    得了姬无昼这一声算是应允的嗯后,男子才像是终于放下了心来,起身道:那我现在带二位过去?
    二人没有多说,起身随他走出了厅堂。
    方才在听这少爷叙述时,鹿辞心中其实一直有个关乎造梦的疑问,但今日他的身份在旁人眼中恐怕是来给天师打下手的属下,所以当着旁人的面不便多问,以免作为天师属下显得比祈梦之人还要无知。
    而此时那位少爷稳步在前带路,与他们之间隔了一段距离,鹿辞确定他没法听见才终于低声问道:祈梦之人和忆主不是同一个人,这样也行?
    据这位少爷所言,决定为他母亲造梦改忆的祈梦之人是他父亲,而她母亲作为忆主正昏迷病榻,她是否愿意改忆根本无从知晓。
    若是人人都可这般随意为旁人决定造梦改忆,岂不是要乱套了么?
    姬无昼自然明白他这一问的意思,答道:可以,但有条件。
    鹿辞道:什么条件?
    姬无昼道:第一,于忆主有益;第二,要改的记忆与祈梦之人有关;第三,代价由祈梦之人来付。
    这家老爷决定为夫人改忆是为了医其心病,于夫人有益,要改的记忆关于他们共同的孩子,与老爷有关,且三年寿元的代价由老爷来付,所以完全符合条件。
    此时走在他们前方的少爷已是将他们带到了一处卧房门前,抬手叩了叩门道:爹,天师来了。
    屋中静默片刻,传出低沉一声:进来。
    少爷推开房门引二人入内,刚欲出言便听那老爷道:你出去,把门关上。
    少爷愣了愣,随即顺从地答了声是,转身路过二人时抱歉地笑了笑,关门退出了房中。
    那位老爷端坐在正对房门的桌边,左侧不远处便是其卧病在床昏迷不醒的夫人。
    他冷冷扫了二人一眼,随即别过脸去,以一种不甘不愿却又不得不开口的语气道:他都和你们说过了?
    那少爷所言果然不假,他父亲这态度但凡是个不傻的都能看出十分不善,仿佛他面前之人不是他请来的,而是不请自来。
    姬无昼如他先前应允的那般并未在意这老爷的态度,就事论事道:说了,但改忆须先探忆,你也不便在场。
    这位老爷似乎对改忆之事也提前做了了解,听到姬无昼这么说并未表示异议,当即起身朝门外走去,惜字如金地丢下一句:二十八年前。
    直至那老爷出屋重新关上门,鹿辞才收回视线纳闷道:什么二十八年前?
    姬无昼一边往榻边行去一边道:要改的记忆开始的时间。
    第25章 陈年旧恨 阴差阳错遗爱子,陈年旧恨日
    鹿辞跟着他走上前去, 还没来得及继续问便听姬无昼又道:所谓探忆就是探看要改的记忆,知晓其内容,以便造出的梦境将其覆盖后能与前后记忆顺利衔接。
    鹿辞点了点头,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此刻姬无昼不像是在带他见世面,倒像是位老师傅在教授徒弟什么绝学手艺。
    榻上的妇人紧紧闭着双眼,头发花白面无血色, 看上去极为憔悴。
    姬无昼将万铃法杖换到左手,立在鹿辞身边道:抓着。
    鹿辞依言握上法杖,姬无昼也未松手,转头道:准备好了么?
    鹿辞也不知有什么可准备的,莫名被问得有些紧张,但还是佯作镇定地点了点头。
    姬无昼轻笑, 转回头去时握着法杖的手却顺势往下滑了几寸, 堪堪触上鹿辞的拇指, 安抚似的勾了勾。
    片刻后, 被二人同握的万铃法杖杖柄未动,顶端宝塔似的一圈圈银铃却围着杖柄缓缓旋转了起来。
    随着转动越来越快,叮铃铃的悦耳铃声逐渐紧密, 仿佛一颗丢进水中的石子,荡漾起一圈圈人眼可见的音纹涟漪。
    涟漪以法杖为中心, 一边旋转一边向四周扩散开去, 在波及榻上妇人的身体时,如漩涡般从她体内引出一缕绵长的银白光线,而后带着那光线一并旋转扩散,在屋内墙壁上编织出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光网。
    光网成型后,周遭目之所及的每一寸景物连同榻上的妇人都开始如水中倒影般扭曲颤动, 逐渐变形幻化,不消片刻便呈现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场景。
    这场景依旧是一间卧房,但显然已经不是他们方才身处的那一间。
    眼前这间房狭小逼仄,摆设十分简陋,仿佛是穷苦人家的屋子。
    墙边榻上靠坐着年轻时的妇人,一位头发花白的郎中正在榻旁为她诊脉,年轻时的老爷沉默地站在一旁,神色略显凝重。
    榻边不远处还有一架破旧的木头摇篮,面黄肌瘦的幼子坐在当中咿咿呀呀地摇着手里的拨浪鼓。
    鹿辞低头看了看自己,又转头看向姬无昼,便发现他们二人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而榻边的三人似乎并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
    姬无昼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道:这是她记忆中的场景,记忆里的人看不见我们,也听不见我们说话。
    鹿辞点了点头,继续看向那三人,便见那郎中恰在此时起身,冲年轻的老爷拱手笑道:可喜可贺,贵夫人这是有喜了。
    不料此话一出,老爷和夫人的表情具是僵了一瞬,丝毫也看不出喜色,反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老爷很快挤出了一丝尴尬的笑,从袖中掏出钱来塞给郎中,客气道:有劳。
    送走郎中后,老爷返回屋内在榻边坐下,与夫人相顾无言片刻,轻叹了一声,牵起她的手道: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
    夫人苦笑了一下,转头看向摇篮里的幼子:养这么一个就已经快揭不开锅了,哪还能有什么办法?
    老爷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嘴却又闭上,垂眸沉默了下来。
    夫人盯了他片刻,叹了口气,扭头看向一旁道:你先前说,孙掌柜夫妻俩一直没能有孩子,想要一个
    不行!老爷急切打断道,真要给出去了,往后哪里还能要得回来?
    夫人闻言似是来了脾气,倏然扭回头道:要不回来又怎样?总好过留在我们身边活活饿死吧?
    老爷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垂下了头去。
    夫人似是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过分,放缓了语气道:哪个做娘的能舍得把自己亲骨肉送出去?我也不舍得,但只要他能有吃有穿平平安安长大就比什么都强,不舍得也得舍得。
    老爷无言反驳,但却还是没有松口,咬了咬牙拖延道:等生下来再说吧,我这几月多寻几份工,说不定说不定到时候就养得起了。
    他这话说得很没有底气,但夫人却并未戳穿,只点了点头道:好。
    场景淡化模糊,复又重现清晰。
    数月流逝,仍在这间房中。
    孩子已然出生,而家中依旧一贫如洗。
    年轻的老爷抱着个小小的襁褓坐在床边,低头逗弄着襁褓中的婴孩,随着婴孩咯咯的笑声,他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孩子似的欢喜。
    刚生产不久的夫人躺在床上,偏头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本是温馨的场面,她却显得忧心忡忡。
    转头看向床顶,她忍了又忍,却还是狠狠心打破了这份温情:如今孙掌柜夫人也怀上了,便是我们愿意给,他们也未必愿意要了。
    老爷的身子僵了僵,面上的笑意一点点褪了下去,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眨了眨眼道:要不我们别把他送人了。
    夫人大约已经听多了这样的话,蹙眉闭眼深吸了口气:你以为我想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交给别人我能好过?可我们
    我不是这意思,老爷急切地将她打断,犹豫不决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别把他送到别家了,把他送去藏灵秘境吧?
    鹿辞倏然张大了双眼,握着法杖的手微微一紧,连带着心跳都加快了几分。
    藏灵秘境?
    他们要将这孩子送去藏灵秘境?
    眼前的记忆发生在二十八年前。
    那年抵达秘境的婴孩只有两个,一个是童丧,另一个正是他自己!
    鹿辞下意识地转头望向了姬无昼,却见他神色如常,对藏灵秘境四字丝毫没有多余的反应,仿佛那只是一个极其寻常的地名。
    记忆仍在流转。
    鹿辞不及多想,眼前场景便已扭曲散去,幻化为月色下的一处静谧河岸。
    岸边碎石滩上搁着一只小木盆,先前还坚定地要将孩子送走的夫人此时怀抱着襁褓跪坐在木盆边无声垂泪,年轻的老爷一手搭在她肩头轻拍,另一手轻抚着那婴孩的脸颊,亦是满眼难舍。
    会回来的,他强忍着哽咽,像是在安慰夫人,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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