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鹤未再出声,也不知是何反应,只听姬无昼轻飘飘道:进来。
    鹿辞推门而入,掸眼便被屋中场景唬得一怔。
    姬无昼在仙宫中的闲散姿态他是见过的,却不料江鹤这个新来的竟也不逞多让。
    屋内灯火明暖,姬无昼斜倚在主案后的软榻上单手撑头曲着一腿,江鹤歪在副案边坐没坐相地捏着只酒杯,两张小案上皆是酒菜俱全,不像是在提点,倒像是把酒言欢。
    姬无昼见他愣怔,出声道:有事?
    这氛围实在有些匪夷所思,惹得鹿辞直怀疑自己这个不速之客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眼前二位的雅兴。
    他瞥了江鹤一眼,道:无事,只是听说他回来了,过来看看。
    哟?江鹤闻言倍感稀奇,居然还有人惦记我呢?真感动。
    鹿辞半点没从他这嬉皮笑脸里看出感动来,敷衍倒是听出了几分,只当自己果然来得不巧,正欲识趣地先行告辞,便见姬无昼从榻上坐直了身子,肘搭膝头看向江鹤道:该说的也都说得差不多了,你回去看看你弟,省得他以为我把你卖了。
    你弟?
    鹿辞心下一动,立即想到了那酒肆小厮,猛一扭头不可思议地看向江鹤。
    那小厮的哥哥该不会就是他吧?
    还未等他多想,江鹤搁下酒杯摊开手掌道:我怎么回去?我可不用符纸,我晕那玩意你又不是不知道?
    此话一出,鹿辞哪里还能听不出这二人关系匪浅,可回忆起他们在逐赦大典上表现出的陌生,只觉心中千头万绪乱成一团。
    他们明明早就认识却为何装作不识?
    江鹤又是怎么去的悬镜台?
    姬无昼明显听出了江鹤的言外之意,却挑眉明知故问道:那你想怎样?
    江鹤腆着脸嘿嘿一乐:不如鹿舆借我?
    姬无昼早知他打的是这个算盘,斜他一眼却并未拒绝,放任道:拿去。
    江鹤心满意足地撑地起身,见鹿辞蹙眉盯着他,打趣道:干什么?羡慕我出去玩?要不我带你一起?
    鹿辞还未答话,姬无昼却像是被提醒了一般,问鹿辞道:你想去么?
    鹿辞现在对江鹤可是满肚子疑问,若不能好好问个明白怕是要憋死,断不会放过这机会,不假思索道:想。
    江鹤没料随意一句调侃竟还成了真,但却也没表示异议,行至门前手肘一戳鹿辞道:那就走呗。
    出了东院,江鹤轻车熟路地穿梭于楼宇间,仿佛对仙宫地形烂熟于心,而鹿辞此刻没空顾及这些,心中忙着将那千头万绪的疑问理清,好决定究竟从何问起。
    不料还没等他开口,原本闲庭信步的江鹤冷不丁停住了脚步,转头突兀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31章 针锋相对
    鹿辞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问砸得一懵, 当真没想到这竟还有个先发制人等着他,不确定道:你什么意思?
    江鹤一改昔日狡黠,鹰隼般紧盯着他的双眼, 道:天师说过万事不必对你遮掩,那我也就直说了从小到大天师都没让我帮过什么忙,这次却费心费力送我去悬镜台带你出来,按理说天师于我有再造之恩, 他要我做的事我照做即可,不该多问,但我还是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他凭什么要救你。
    这短短几句话透露出的讯息实在惊人,鹿辞几乎都没法当即消化。
    虽然方才在议事阁就已经听出他二人早有渊源,却万万没想到江鹤出现在悬镜台是出自姬无昼的安排, 且目的还是为了
    这么一想, 当初江鹤在牢中主动与他搭讪, 介绍悬镜台, 提及逐赦大典劝他招供,还在镜池说出将卷轴一分为二的打算,桩桩件件都有了解释。
    鹿辞心中震荡不已, 先前他只是凭借蛛丝马迹猜测姬无昼与宋钟可能相识,可如今看来绝不止相识这么简单费尽心机遣人去救, 将人带回仙宫, 对南桥说他哪里都可以去,还告诉江鹤万事不必对他遮掩,这份信任回护简直就是至交才该有的待遇。
    可是,若他们当真已经相熟到了这个份上,姬无昼对宋钟的行事和性格必不会陌生, 那这些日子时常相处,他难道就没察觉出异样?
    鹿辞心中困惑万千,然此刻江鹤仍目不转睛等他回答,他只得强定心神反问道:你这么问是不放心我?
    江鹤眸中审视意味十足,直言不讳道:当然。你毫发无损从三审回来,告诉我新衣是认罪所得,可逐赦大典那天钟离不复的说辞根本与你对不上。还有,洛寒心宣布大典规则时眉来眼去给你暗示我可都看见了。我也不是傻的,若非你与他们暗通款曲,他们为何要帮你?
    鹿辞哑然,他早知江鹤心细,却不知竟是心细到了这个份上,原来一切他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只是一直隐忍不发罢了。
    江鹤见他不语,只当他已然默认,继续道:这些话我不是没有告诉天师,可他却说不必在意。我不知你何德何能值得天师信任,但既然他不计较,我自然也不会追究。只不过我想提醒你一句无论悬镜台那位许了你什么,他都不止许了你一个人,你别太天真。
    这话明显意有所指,鹿辞忍不住蹙眉疑惑,而江鹤也早料到他根本不知情,讥笑道:我也不妨告诉你,我认罪的第一日钟离不复便与我达成交易助我在逐赦大典胜出,换我潜入渡梦仙宫做他眼线。我虽不知他许了你什么,但想来也不会相差太多。他明知大典向来只有一人胜出却还做了两手准备,打得就是有备无患的算盘。由此可见你我都不过只是他的棋子,谁生谁死他根本不在乎。你若因为他给了你什么小恩小惠就死心塌地,那可就太可笑了。
    江鹤不知鹿辞身份,自然也不知他并非为了所谓的恩惠才来渡梦仙宫,然而虽有误解,所言却又切中要害鹿辞全然不知钟离不复还与江鹤私下有过这般交易,而钟离不复也的确从始至终对此只字未提。
    得知此节,鹿辞心下不免稍有黯然,但他到底不是那多愁善感之人,况且也明白自己与钟离不复算不得情分深厚,仅凭一份多年前的同门情谊本就不该期许太多。
    事情既然已经过去,再纠结于此不是他的性格,他索性不再多想,回归眼下。
    原本他对江鹤有诸多疑问,可经过江鹤这一番单刀直入的策反,大多问题反倒已是迎刃而解。
    江鹤与姬无昼相识已久,前往悬镜台是出于姬无昼的安排,但他却并不了解姬无昼与宋钟的渊源,甚至不知姬无昼要救宋钟的原因,那便更不可能知道宋钟被借尸还魂一事,自己关于宋钟的疑问问他也是白问。
    思及此处,鹿辞索性话锋一转,道:你和你弟可是被姬无昼收留的孤儿?
    江鹤还当他长久沉默是在斟酌自己方才所言,却不料他竟是岔开了十万八千里,又是错愕又是疑惑:你怎么知道?
    这便是确认了。
    既然坐实了他的身份,鹿辞不欲再让他继续误解,但自己的目的到底不好和盘托出,只得挑着重点道:我来仙宫并非受人指使,也未与任何人达成交易,更没打算做谁的眼线为谁效命,信不信由你。
    江鹤自然不会尽信,但却也没再咄咄逼人,只撂下一句道:你有什么别的心思我懒得管,但若你敢对天师不利,我必不会善罢甘休。
    鹿辞未表异议,点头算是认下了这么个警告,江鹤便也不再多说,转身继续往灵鹿所在之处行去。
    仙宫中的灵鹿养在一处名为藏鹿园的露天园囿中,奇的是明明整个仙宫都被大雪覆盖,这一处园子却温暖如春遍地芳萋。
    灵鹿只有三只,此时未套缰辔,悠闲自在地在月光中漫步,见有人来便蹬蹬上前,却都不理会江鹤,只一个劲凑到鹿辞身边亲昵拱嗅。
    江鹤从园子东南角的厩中将玉舆拉出,二人合力给灵鹿套上缰辔,而后没再如上回一般坐在前板,直接掀帘进了舆中。
    灵鹿奔跑升空,将仙宫踏于足下。
    在越升越高的鹿舆之中,鹿辞无意间低头一瞥,恰见姬无昼自东院议事阁走出仰头望向高空。
    二人目光于空中短暂相会,又在鹿舆转向时被飘起的轻纱隔绝。
    不过短短刹那相视,鹿辞的心却陡然空了一瞬,猝不及防,毫无来由。
    极夜雪域飞雪漫天银装素裹,离了仙宫范围后,凛冽寒风像是失了屏障,呼啸肆虐在天地间。
    寒冷叫人忍不住瑟缩,却也令人思绪清明。
    经历过先前那一番唇舌,鹿辞与江鹤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但对鹿辞而言,江鹤身上的谜题已经解开了大半,如今与他相处反而自在了不少。
    鹿舆的前行趋于平稳后,鹿辞率先打破了沉默:你今年多大?
    这个问题其实是明知故问,先前在酒肆时那小厮就已经说过,他们被姬无昼收留是在十二年前,那时他们兄弟俩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如今江鹤该是年方十七。
    果然,江鹤道:十七,怎么了?
    鹿辞顺势道:那十年前就是七岁了?
    江鹤没答,满脸写着这不废话么。
    鹿辞不以为意,继续推进道:七岁也该记事了吧?
    江鹤没了耐性,蹙眉狐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鹿辞铺垫已毕,这才终于进入正题: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姬无昼为何要去秘境?
    如鹿辞所料,江鹤听闻此话的反应与他那弟弟如出一辙,射来的目光警惕中带着防备,仿佛当即就要为恩人辩驳。
    你先别激动,鹿辞还没等他开口就堵了他的话头,我若是与旁人一样笃定秘境是他所灭,就根本用不着多此一举来问你,之所以问你就是因为觉得事有蹊跷,所以才想听听你这知情者的说法。
    江鹤刚窜上来的火气被这一席平静如水的话浇熄,到了嘴边的驳斥之言也咽了回去。他抿了抿唇,忽而显得有些泄气,蹙眉道: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
    鹿辞道:无妨,知道多少说多少便是,最好从头说起。
    江鹤思索片刻,回忆着道:十二年前的冬天,我和我弟没了爹娘,四处乞讨为生,也没个确定的方向,不知怎的就到了东海岸。
    东海岸人烟稀少,兄弟俩连行乞都没了对象,饥肠辘辘晕头转向,直至初雪之夜才终于看到了一处灯光,那便是山腰酒肆。
    他们原只想讨口饭吃,连借住一宿都未敢奢望,可姬无昼听他们说完身世后却说他们可以留下,往后稍大些帮酒肆打杂。
    两小儿喜出望外,就这么得了个安身之所,可住下一段时间才发现,这酒肆一年到头也没几个生意,根本用不上什么打杂,他们留下完全是白吃白住。
    酒肆所在的海岸是藏灵秘境前往人间大陆的必经之地,每年寥寥无几的离洲弟子便成了酒肆唯一的客源。然而每逢有秘境弟子登陆,姬无昼却总是上楼避而不见,只叫俩孩子随便瞎招呼。
    姬无昼很少离开海岸,他们的吃食都是自己耕种,再养些鸡鸭网些鱼,大有避世隐居自给自足之感。
    大约是为了应酒肆之名,姬无昼时不时便会酿几坛酒,然而酒酿了一坛又一坛却也没个买主,堆在酒窖里全像是摆设。
    除此之外,他最大的乐趣便是看海,有时在酒肆前的石桌边喝着茶看,有时在二楼的窗前倚着框看,也有时在海滩上盘着腿看,总也看不腻似的。
    偶尔来了兴致,姬无昼也会教他们些东西,识字念书,刀剑射术,泥瓦木工,烧陶雕刻,对这两个孩子来说,他仿佛无所不能。
    眨眼两年过去,他们的生活平静无波,唯一的变化便是姬无昼离开海岸的次数从很少变成了从不。
    以往每隔一段时间他还会去附近城镇添补些东西,那一年却像是犯了懒,从年初开始便整日守着海岸酒肆寸步不离,仿佛在海岸生出了根系。
    时至年中,他总算是勤快了一次,领着俩孩子将酒肆修整了一番,换上新打制的桌椅,清扫得一尘不染,又从酒窖里挑出几坛酿得最好的酒来摆上前堂酒柜,惹得两小儿直以为他们这自暴自弃的小店终于要开始奋发图强喜迎宾客。
    然而,宾客没迎来,倒是迎来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六月飞雪。
    鹅毛大雪飘落的那个清晨,正在酒肆门前重竖篱笆的一大两小都呆了一呆,举头望天半晌,皆是被这盛夏降雪的奇景打了个措手不及。
    兄弟俩还当是自己年幼没有见识,可一问姬无昼才知他也从未见过这般怪异天气,无法为他们答疑解惑。
    好在六月降雪虽是古怪,对生活的影响却还不及大雨,三人没太在意,顶着雪花将新修的竹篱笆固定好后便回了酒肆。
    降雪天阴,外头天幕暗沉,酒肆里早早点了灯,又烹上了热茶。
    姬无昼在二楼靠窗的桌边捧茶望海,两小儿便在一旁软榻上嬉闹玩耍。
    那时的他们都还不知这场雪竟会持续一月之久,更不知它会成为天下大势变更的起源。
    那日余下的时间里,姬无昼没有离开窗边半步,从清晨到午后,从黄昏到深夜,手中的茶凉了又热,热了又凉,他却是半滴未进。
    夜半江鹤醒来发现他还坐在那里时着实吃了一惊,可姬无昼却说无事,而后就那么不眠不休地坐了整宿。
    第二日,第三日,他就像是与这场大雪杠上了一般,熬鹰似的与风雪中的沧海对峙了三天三夜。
    第四日,他终于不再继续静坐,披上蓑衣戴上斗笠,乘着昔日捕鱼所用的渔船离岸出海。
    三天后,姬无昼自海上归来,信邀几位师兄师姐前来海岸,并将从秘境带出的灵器中的两件分别交给了弥桑妖月与纪失言。
    再往后便如先前钟离不复所言,大雪结束后人间祸乱频发,三大仙宫建起,四位天师扬名,天下大势就此初定。
    听完这段过往,鹿辞沉默良久。
    当年在秘境时,大多师兄师姐离洲后都会有书信传回,说一说人间见闻,也提一提自己的近况,这使得仍在秘境的弟子不至于对他们离洲后的下落一无所知。
    但姬无昼从未传回过只言片语。
    自打十三年前离洲后,他便就此杳无音讯。
    鹿辞在秘境偶尔想起他时,会猜想他如今在人间大陆会过着怎样的生活,没有了那些流言蜚语和排挤,他是不是轻松自在了许多,有没有结交朋友,会不会变得比从前开朗。
    恋耽美

章节目录


造梦天师[重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肉屋只为原作者丨林暮烟丨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丨林暮烟丨并收藏造梦天师[重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