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慎之不明就里,刚要发问却被门外跑来的小厮打断,那小厮慌慌张张一脑门汗,进门看见穆慎之却又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话来。
    穆延年一看他那神态便知定是出了什么大事,而这事很可能还不便当着儿子的面说。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让穆慎之继续煮面,而后领着小厮到了院中,这才惊闻城东青楼出了命案,而行凶者正是消失已经的宋钟!
    先前宋钟离去时穆延年就吩咐过众人帮着隐瞒,故方才小厮才会那般吞吞吐吐,碍于穆慎之在场不敢明言。
    儿子大病初愈,穆延年实在不敢拿这事去赌他的承受力,只得吩咐几个小厮都先莫要声张,而后自己连夜去了青楼打探。
    那时宋钟已被抓捕带走,被害者的尸体也已一并被挪去待查,但命案的经过其实并不复杂,将青楼中随便几个知情人所言略一拼凑便已出来了大概宋钟不久前入青楼为倌,短短几日便因容貌惊艳引起了众多熟客的注意,谁料今夜才初次接客,他就以残忍手段杀害了房中富商。
    听到那富商名姓,穆延年霎时恍然宋钟此举绝非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的复仇!
    只是,宋母自尽虽因霍老爷而起,却到底不是霍老爷亲手所杀,且因人证物证极难寻找,哪怕当初闹到官府也几乎无法定罪,然而如今宋钟却以酷刑将霍老爷残杀,还被当场捉拿,这杀人之罪恐怕是在劫难逃!
    穆延年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中,一边着人继续打听官府那边的动静一边考虑该如何向穆慎之开口。
    穆慎之原本就连宋钟丧母之事都不知情,如今若是和盘托出必是不小的刺激,但此事终究不是儿戏,过不了几天定会闹得满城风雨,根本瞒不了多久。
    能拖一日是一日吧
    穆延年实在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这拖延之策还未使上半日就已土崩瓦解
    翌日一早,穆延年在堂中坐诊,就诊之人偏巧就在穆慎之从后院掀帘入堂时提起了青楼命案。
    宋钟二字一出,穆延年和堂中小厮都倒吸口气僵住了身形,结果却见穆慎之泰然自若地走上前来,说自己卧床太久想出去走走,而后便面色平静地出了门去。
    穆延年还当他是没听清那人所言,又怕他出去之后听到传言受刺激,赶忙给小厮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上看顾。
    穆延年整个上午坐立不安,好容易熬到晌午才盼得穆慎之归来。
    见他神色不似有恙,穆延年这才放心了些许,招呼他一起回后院吃饭,谁知吃着吃着穆慎之竟忽地提起了方才在街上听的传闻,还若有所思地说:宋钟这名字好生熟悉,我总觉得在哪听过。
    那一瞬间,穆延年甚至都不知该如何反应,他错愕地盯了穆慎之许久,直至将穆慎之盯得茫然眨眼才生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失忆了?
    穆延年不敢妄断,却又不能直言相问,只得旁敲侧击地试探了几句,结果越试越是讶异穆慎之不仅不记得这个人名,还对自己有书童之事毫无印象,甚至连幼年落水的记忆都出现了偏差。
    他说:我记得,当初是恰好路过的荷塘主救了我,您还请他吃了顿饭。
    穆延年哑口无言,他行医多年不是未曾诊过失忆之人,却从没见过穆慎之这般症状。
    旁的事桩桩件件他都记得,偏就独独忘了一人,单是忘了也就罢了,关于那一人的记忆还全像是被涂改过一般,时间地点都无变动,单就景中之人或被抹去了痕迹,或被替换成了旁人。
    听到此处,鹿辞不由得张大了双眼。
    记忆偏差,时间地点不变,景中之人却被抹去痕迹这不就是造梦改忆的效果?
    原来穆慎之失忆并非偶然,而是被改动了关于宋钟的记忆?
    此节一明,鹿辞心中零散的珠子霎时被一颗颗串连了起来。
    穆慎之失忆前一直卧病昏迷,想要祈梦改忆的话,祈梦之人必然不会是他本人。
    而若是由旁人祈梦为其改忆,则祈梦之人必须与所改之忆有关,既然所改之忆关于宋钟,那么祈梦之人便只可能是宋钟。
    如此一来,宋钟当日在青楼房中焚烧祈梦符的举动便有了解释。
    一条条线索首尾相连,连着连着便又指向了那位在街市偶遇的青年。
    鹿辞此时已经差不多能够确定那青年便是穆慎之,可却还是打算将他容貌形容一番,好让穆延年亲自确认,谁知他刚要开口,门外忽地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脚步在门前停下,而后话语声伴着叩门轻响传入房中:爹,你在吗?吃饭了。
    鹿辞准备好的话已不消再问,这音色极有特点,俨然正是当时偶遇的青年。
    姬无昼曾说过,被忘记的人只要不再出现便不会被想起,而若是出现则可能会使忆主觉得面善,也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
    显然穆慎之便是前者,当时他那一句我们可曾在哪见过并非随口搭讪,而是因改忆后见到了忘却之人觉得眼熟。
    穆延年转头望向鹿辞,似是在以眼神询问他可愿与穆慎之相见,鹿辞心中极快地斟酌了一番,而后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本就不是宋钟,此时与穆慎之见面对他和穆慎之而言都毫无意义,且既然宋钟祈梦让穆慎之忘记他,那必然有他自己的理由,鹿辞不想违背他的意愿,也不想多生枝节。
    穆延年见他摇头,并未表示异议,扬声对门外道:你先去,我还有些事,随后就来。
    门外的穆慎之似是犹豫了一下,但却也没再多说,应了声好后便先行离去。
    此时屋外已经黑透,听着脚步声渐远后,鹿辞摸过一旁的火折子点上了灯。
    穆延年端起茶盏润了润喉,而后喟叹着搁下杯子道:说出来不怕你怨怼,那时我派去打探的人回来告诉我你被押去了悬镜台,我听了竟然觉得很庆幸庆幸慎儿忘了你。都说悬镜台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但凡进去了就少有人还能活着出来,而你若是回不来了,那慎儿忘了你便等于是免受了别离之苦。
    鹿辞很能理解这份庆幸,且他相信纵使今日坐在这里的是宋钟本人,他也绝不会因此心生怨怼。
    想着,他替宋钟道:我也很庆幸。
    穆延年稍稍一怔,随即倏地红了眼眶。
    他心中是有愧的,一愧宋母出事之时他一心记挂着儿子的病症未能多帮顾,二愧宋钟被押往悬镜台即将九死一生时他竟还心生庆幸。
    人非草木,宋钟是他亲眼看着长大,十多年的相处怎会没有感情,只不过这份感情纵使真挚,也终究无法抵过他对亲子的偏爱。
    鹿辞不欲让他继续伤怀,岔开话题道:后来呢?你们为何从燕州搬到了这里?
    穆延年抬手揩了揩眼角,这才略带哽咽地继续说了下去。
    穆慎之失忆后,穆延年得知宋钟被押往了悬镜台,知道他活着回来的机会已是渺茫,便祈祷穆慎之从此之后都不要再将他想起。
    光是祈祷自然无用,他思及燕州熟人众多,而那些知道内情的小厮伙计也未必全都靠得住,怕他们一不小心说漏嘴,也怕太过熟悉的环境迟早有天会令穆慎之触景生情。
    于是,穆延年干脆狠了狠心重金将家中旧仆和铺中伙计尽数遣散,在远隔千里的青州买下了这间铺面,将扎根于燕州数百年的木生堂搬到了这里。
    说到此处,穆延年忽像是想起了什么,道:说起来,当日搬家时还有件事颇为蹊跷。
    鹿辞道:何事?
    穆延年似乎也很是疑惑,蹙眉道:按理说你与他共处十多年,他屋里多多少少会有些你的东西,当时我还特意留心过,怕有什么特殊的物件惹他睹物思人,但直到把他屋子搬空我才发现,那屋里竟是一样你的东西都没有。
    鹿辞不由沉默,心中却想:这恐怕也是宋钟所为,他既然已经为穆慎之祈梦改忆,便索性将穆慎之身边所有与自己有关的东西都清理得不留痕迹。
    穆延年见他若有所思,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再一想如今他也是记忆全失,心中一时五味杂陈,问道:通过了逐赦大典,罪名是不是就既往不咎了?
    鹿辞不知他问这话有何用意,遂只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穆延年犹豫片刻,有些欲言又止地试探道:那你可还愿留下?
    第34章 河灯初上 祈愿河畔灯千盏,骤雨初来歉
    迎着那小心翼翼的眼神, 鹿辞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然而自己本非宋钟,此次前来也只是为了求证心中猜测,当然不会长留。
    拒绝是要拒绝的, 但鹿辞不想让穆延年误以为这拒绝是因宋钟心中对他有怨,毕竟眼前的老人其实从来也未有过错,不过是因私心而对亲子更为偏袒,那又何尝不是人之常情。
    为人父, 他这些年已是为儿子殚精竭虑,鹿辞不忍叫他再为一个已故之人担一份歉疚。
    斟酌了片刻措辞,鹿辞这才开口道:逐赦大典上我入了渡梦仙宫,如今是天师属下,吃住都在北域。往后虽非戴罪之身,却也须得为天师效命, 此次来青州就是替他办事, 很快就要回去。
    这么说一来是为了让穆延年安心, 让他知道宋钟如今并非漂泊无依居无定所, 二来也算是个不能久待的借口,让他知道宋钟不是不愿留,而是不能留。
    穆延年闻言静了片刻, 随即理解地点了点头,又担忧道:那天师待你如何?仙宫里的其他人可好相处?
    鹿辞浅笑道:天师对我很器重, 否则也不会让我出来替他办事, 仙宫里的人也都随和得很,您放心。
    穆延年这才像是终于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鹿辞站起身道:天色也不早了,您快去吃饭吧,我也早些回去复命。
    穆延年点了点头跟着站起, 领着鹿辞出屋后绕过用膳的偏厅到了前堂,直至将他送到铺门外才又踌躇着道:往后若是遇上什么难处
    我明白,鹿辞还未等他说完就已先应下,若是有了难处,我定会来找您帮忙。
    他知道穆延年还是在对当初未能为宋母之事出力而耿耿于怀,想向宋钟弥补,却又怕自己如今的承诺已经没了分量。
    听了鹿辞的话,穆延年欣慰地笑着点了点头,这才摆摆手道:去吧,路上小心。
    鹿辞挥了挥手,转身融入了夜市人群之中。
    上回来青州时姬无昼在巷口让他挑是往左还是往右,那时他随手挑了右侧,而今晚则步入了左边那半条街。
    穿行于人流间,时而侧身避让车马,周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鹿辞却全不同于前次的兴致勃勃,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半条街不算长,没走多久就已是到了尽头,街口外是一条横向的城中河,对岸沿河开着不少店铺,其后则是幽深小巷和大片民宅。
    河道两岸都有向下的石阶延伸至水畔,阶顶立柱上挂着随风轻摇的八角灯笼。
    不少人蹲在近水处将从夜市买来的河灯点燃放进水中,有少男少女,也有带着总角孩童的年轻夫妇。
    嬉声笑语萦绕河畔,不算宽阔的河面上漂满五颜六色的河灯,配着远空时而升起的祈愿符,仿佛上下两片星空。
    鹿辞步下两节台阶席地而坐,吹着晚风看着夜景,听着不远处时高时低的欢声笑语,心中却惦记着方才在木生堂得知的一切。
    穆延年所说的过往已算得上详尽,将其中几处关键和先前推测的线索联系起来后便更显通顺
    宋钟与穆慎之年幼相识,十余年来无话不谈情同手足。因穆慎之病重,宋钟未将宋母之事告知于他,而是独自一人筹划了复仇。
    他许是知道自己一旦复仇得手便将获罪入狱生机渺茫,所以在大局已定之前为穆慎之祈梦改忆,抹去了对方关于自己的所有记忆,并清理了自己在家中的一切痕迹,好让穆慎之免受挚友诀别之苦。
    后来的一切也正如他所料,他被捕后入狱悬镜台,身死于判命审,而穆慎之则因忘却前尘免于悲痛,随穆延年迁往青州。
    整件事到此已算结束,过程也看似明朗,但当中其实存在一个巨大的疑点当时病入膏肓的穆慎之为何会突然好转?
    造梦改忆并非灵丹妙药,不是什么病都能治的。
    先前童夫人所患乃是心病,病根便是对次子的记忆,所以抹去记忆对她而言是根除病源,她能因改忆而病愈是顺理成章。
    但穆慎之的情况并不相同,他的病并非心病,更非因宋钟而起,而是积重已久的多年旧症,按理说改忆对他而言不该有医病之效,可他却为何会在失忆后大病痊愈?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问题令鹿辞十分费解:
    其一,为他人祈梦须得自己承担代价,那么宋钟所付的代价是什么?
    其二,造梦改忆定是由姬无昼经手,可他与宋钟会是因此才结识么?祈梦改忆说到底只是一场交易,如果他们二人只有这么点连交情都算不上的往来,姬无昼怎会大费周折地救他出悬镜台?
    冰凉的几滴水落在额头鼻尖,鹿辞倏然回神,这才发现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
    河边放河灯的人们三三两两起身匆匆往阶上跑,年轻小伙有的以手遮头,有的脱下外衣给同行的姑娘挡雨,虽是逃跑却并不狼狈,反而你侬我侬颇有意趣。
    哇!真的下雨啦!
    稚嫩清脆的童声吸引了鹿辞的注意,他转头看去,便见阶底河畔所剩无几的人中有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正摇晃着父亲的衣袖,满脸惊喜地仰头望天。
    男子被她摇得直笑,撑开手中的纸伞单手举着,俯身抱起她往台阶上走,道:怎么样,爹爹说要带伞没错吧?
    小姑娘搂着父亲的脖子,情真意切地连连点头称赞:爹爹真厉害!
    女儿的夸赞令男子很是受用,他得意一笑,借机说教道:知道爹爹这叫什么吗?
    小姑娘奶声奶气道:什么呢?
    男子道:这叫未雨绸缪。
    小姑娘认真学舌:未、雨、潮、毛!
    男子乐不可支噗嗤一笑,纠正道:是未雨绸缪
    小姑娘很纠结:未雨愁毛?
    鹿辞坐在阶上听得忍俊不禁,直至父女二人远去还笑意未减。
    恋耽美

章节目录


造梦天师[重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肉屋只为原作者丨林暮烟丨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丨林暮烟丨并收藏造梦天师[重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