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昼接着道:四方灵器上附着的记忆中详述了灵器各自的用法,而有关幻蛊纱衣的部分提到过,凡是穿过那件纱衣之人,从此便会与蛊物间生出感应,一旦接近蛊物便能感知其存在,同样,蛊物也会感知到对方的存在,正因如此,赤焰花丛才会为我让路。
    鹿辞稍一思忖,很快便发现了个中关键:只需穿过?不必一直穿在身上?
    姬无昼颔首道:对,要操纵蛊物必须将纱衣穿在身,但要感知蛊物却只需穿过即可。哪怕时至今日,一旦周遭有蛊物接近,我仍可立即发现它的存在。
    听到此处,鹿辞恍然意识到了姬无昼所说的蹊跷究竟是指什么。
    镜池密室第四幅壁画中清楚地记载着师父八千年前出海前往人间收伏邪气的画面,而那画面中的师父身上穿着的正是幻蛊纱衣。
    既然如此,他理应能与蛊物间相生感应。
    那么当年秘境蛊患爆发之时,他又怎会没有发觉那其实是蛊物作祟?还是说,他早已发觉,却从始至终都未曾告诉任何人?
    鹿辞心中忽地有些发堵。
    他知道穿过纱衣便可生出感应之事绝非姬无昼杜撰,因为要验证此事太过简单,只须向师姐求证或是借来纱衣一试即可。
    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当年蛊患之事,的确是师父知而不言。
    时至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先前屡次提及师父时姬无昼为何会露出那般一言难尽的神色。
    饶是鹿辞对师父的信任向来毫无保留,眼下面对师父又是离奇失踪又是隐瞒蛊患之事也不得不心生疑窦。
    望着鹿辞凝重的神情,姬无昼心知他已经理解了自己的意思,却未再继续往下深言。
    其实关于师父他心中还有更多想法,但那些都还是只是怀疑和猜测,在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之前,他不打算让鹿辞徒耗心神。
    先睡吧,姬无昼道,多思无益,我们查下去便是,早晚会水落石出。
    鹿辞没有说话,面对眼下千头万绪的谜团,他并没有绝对的信心最终一定能找到答案,但当他抬眼迎上姬无昼的视线时,却莫名从那双浅眸沉稳的目光中得到了些许定心之感。
    没错,有没有结果也要查下去才知道,与其在这怀疑揣测倒不若养精蓄锐以待追查。
    更何况,如今的自己已经不再是孤军奋战,万事还有身边这人一起判辨参详,这岂非已是幸事?
    思及此,他微微弯了弯嘴角,脱下外衣鞋袜扔到一旁,掀开被子钻进去滚到里侧,让出了靠外的那半床榻。
    姬无昼跟着他躺下,抬手熄了一旁烛火,屋里瞬时沉入了黑暗之中。
    窗扇未掩,夜风拂过山腰树梢,传来叶片摩挲的簌簌轻响,伴着远处阵阵海浪声声入耳。
    此时的鹿辞并无太多睡意,他盯着眼前漆黑的虚空静了片刻,忽然问道:邪气崩散之事,你当年为何不直言相告?
    从师姐弥桑妖月对那琉璃柱中黑红灵气的解释来看,她并不知那是邪寿,自然也不知它的由来和危害,由此可见当年姬无昼将灵器交给他们时并未提及邪气崩散之事。
    姬无昼平静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与其让手握灵器之人知道以灵器得来的邪寿不能为己所用,让他们以为是在为自己赚取寿元岂不是会更尽力?
    鹿辞一时无言以对,他不得不承认姬无昼考虑得比他清楚得多。
    若是几位师兄师姐得知邪寿无法利用,从而在挑选祈愿时优先选择那些以运和忆为代价的符纸,那么收回邪气的速度便会缓慢许多,邪寿大肆爆发的可能也会因此增大。
    这无关乎信任与否,即便师兄师姐们都是可信之人,此等难以掌控之事也极易成为变数,与其用它来考验心性,不若从源头掐灭出现意外的可能。
    只是
    鹿辞道:可这样一来,你岂不是要一直背负骂名?
    如果当年姬无昼直接道明灵器的真正用途,道明它们是为收回和镇压邪气而现世,道明那些得来的邪寿无法为己所用,那么为一己之利夺取灵器的揣测就根本不会成立,他也就不必承担这子虚乌有的责难。
    姬无昼闻言一哂,不以为然道:骂名有何可惧?流言蜚语于我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即便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愿相信之人依旧会将其曲解为杜撰狡辩自圆其说。既然如此,与其白费口舌,欣赏他们看不惯我却又无计可施的模样岂非更有趣?
    这番话明明说得桀骜不驯,可落在鹿辞耳中却仿佛被一根来自十余年前的小刺戳中了心头。
    没错,的确是家常便饭。
    从年幼时的瘟神之论开始,姬无昼离洲前的所有时光都与流言相伴。
    在当年与杨师兄发生冲突之后,鹿辞也曾想过他为何不解释,然而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世上本就不是所有事都解释得清,哪怕你问心无愧。
    要证明自己做过一件事或许容易,但要想证明自己没做过一件事却比登天还难。
    这恐怕是姬无昼在那段漫长光阴里早已烂熟于心的道理。
    鹿辞几近无声地叹了口气,动静极为轻微,却仍是一丝不落地钻入了姬无昼的耳中。
    他明白鹿辞是在因何而叹,也因这一叹而心头微暖,但他并不想让鹿辞继续纠结于此,状似随意地话锋一转道:对了,在青州时你为何突然告诉我你不是宋钟?
    这一问虽是为了岔开话题,但也当真是他困惑之事。
    如鹿辞所料,先前姬无昼在河岸陡然定立雨中的确是出于震惊,但那震惊并非是因鹿辞说出的真相,而是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坦白之举。
    鹿辞以宋钟身份参与逐赦大典,又以宋钟身份进入渡梦仙宫,虽未曾刻意伪装误导,但却似乎也没有要亮明身份的意思。
    姬无昼原以为他打算就这样一直以宋钟的身份生活下去,却不料猝不及防迎来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剖白,所以才会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又啼笑皆非,那笑里三分是不明所以,三分是始料未及,还掺着几分意外之喜,几分拨开云雾的欣然。
    总之是五味杂陈,好生纷乱。
    此时旧事重提,鹿辞果然立刻被转移了注意,然而一想起自己当时冲动坦白的原因,他竟忽然有些语无伦次:我是因为咳。
    姬无昼听出了他的欲言又止,但因心中实在好奇,故意没再善解人意地转移话题,反而追问道:因为什么?
    鹿辞眼看无法糊弄过去,只得无奈深吸了口气,硬着头皮道:因为我先是发现你对宋钟的态度不像是对待陌生人,又从穆老所言里推断出你与他的确相识,我以为你们相交甚笃,情谊不同寻常,所以
    不知怎的,这理由在他心里明明也算顺理成章,可宣之于口时却莫名有种道貌岸然之感,以至于说到最后一句时甚至有些羞于启齿。
    然而即便他没有说完,姬无昼却似乎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猜测道:所以你不愿让我继续将你误认为他,错付情谊?
    鹿辞气若游丝:嗯
    姬无昼登时有些哭笑不得,他先前可万没料到竟会是这个缘由,一时间都不知是该感慨自己无心插柳还是该感慨鹿辞思虑过多。
    半晌后,他终是低低笑了一声,道:师弟果然还是这么有原则。
    话是好话,可经由他那将笑未笑且慢悠悠的语气说出却分明像是在揶揄调侃。
    然而鹿辞反正都已破罐子破摔,此刻黑暗里也看不出脸红来,干脆秉承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宗旨厚着脸皮道:过奖过奖。
    闻言,姬无昼笑得更为放肆,虽未发出多少声响,但鹿辞却明显感觉到了身旁传来的微微震颤。
    片刻后,鹿辞终于也绷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口头却还嘴硬道:有那么好笑吗?
    说着,他伸手将搭在二人胸前的被子往上一扯,严严实实将两人兜头罩住,闷声道:睡了睡了,还要早起呢!
    夜风不知何时在笑声中止息,海浪却层层叠叠缠绵依旧。
    从子夜到破晓,从黎明到晌午。
    第43章 重返秘境 无端一问引故忆,重回洲岸寻
    早起自是没能起成的, 鹿辞再睁眼时早已是日上三竿。
    房中只剩他自己一人,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稍一清醒后立刻听见楼下传来的隐隐话语声。
    门边搁着备好的洗漱之物, 鹿辞下床略微收拾了一番便下了楼去。
    院中角落的鹿舆已被牵到了门前,姬无昼和江鹤站在门外不知在说些什么,河豚在柜台前撑着脑袋发呆,正中的桌上留了碗余温尚存的面。
    听见鹿辞下楼的动静, 河豚转头看了过来,然而那眼神似乎充满疑惑,仿佛是在看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鹿辞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河豚托腮眨了眨眼,眉头紧缩地狐疑道:你叫鹿辞?
    鹿辞心说这兄弟反应还真是迷之迟钝,挑了挑眉当做应答,走到桌边坐下拿起筷子自觉开吃, 河豚却是三两步凑到桌前, 俯身趴上桌面道:辞别的辞?
    鹿辞也不知他为何突然好奇这个, 嘴里吃着面, 鼻中胡乱唔了一声,便听河豚追问道:你可会酿酒?
    鹿辞顿时一噎。
    不为别的,河豚这一问可真算是不偏不倚地戳中了他的软肋。
    当年秘境七十二岛, 大多试炼于他而言都能信手拈来,唯独酿酒是个硬伤。
    他也不知在藏书阁抄了多少酿酒方子, 跟师兄师姐请教了多少门道, 然而回回酿出的东西别说是要入口,光是闻一闻便足以令人寸断肝肠烂虾配上臭鸡蛋也不过如此。
    记得当年仍与童丧同屋时,有次他曾带过这么一坛酒回去,刚一开封便熏得童丧垂死病中惊跳起,连滚带爬出屋吐了个昏天暗地, 捏着鼻子回来抱起被子就离家出走,声称要在别人屋里挤三天,住到房里气味散尽了才行。
    那被蹭住的房中两位师弟不信有这么邪乎,非得亲自来鉴定一遭,结果还隔着百十来步就险些把昨晚的饭给吐出来,转身落荒而逃。
    自那以后,相熟的同门但凡听说鹿辞要去酿酒就恨不能拿绳子将他捆上敲晕,就连师父也十分委婉地表示:强扭的瓜不甜,强酿的酒不香,该放手时就放手,识时务者为俊杰。
    彼时鹿辞道:可规矩不是七十二试炼全通过才能离洲?
    师父道:破格一次也不是不行。
    鹿辞故意使坏:那怎么行?再试几次说不定就成功了呢?
    师父道:我劝你善良。
    思及过往,鹿辞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然而刹那间想起这些都已成逝水,又不由心中一空。
    河豚疑惑地看着他的表情变化,敲了敲桌子道:喂,问你话呢,会酿酒吗?
    鹿辞松开夹起的面条,放下筷子抬头眯眼看向了他:我怀疑你在嘲讽我。
    河豚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十分没有眼力见地迷茫道:所以到底是会还是不会?
    鹿辞无语,下唇上翘一吹额发,翻了个白眼道:不会。
    喔。河豚看上去竟然有些失望,直起身撇了撇嘴回了柜台。
    正这时,门外两人似已谈完,折身进了屋。
    鹿辞虽不知他们聊了些什么,但却发现江鹤看向自己的眼神已完全于不同之前的警惕提防,甚至还多出了几分和善,料想大约是姬无昼已将来龙去脉对他道明。
    姬无昼看了眼桌上剩下的面,问道:不吃了?
    嗯,鹿辞抹了把嘴站起身,饱了,现在走么?
    姬无昼转向江鹤道:我们今日未必还回来,你可以在这多待几日,要回宫就用符纸。
    江鹤似乎当真不大喜欢传送,闻言不由皱了皱脸:我还是等你们回来吧。
    姬无昼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转身与鹿辞行出酒肆乘上了鹿舆。
    鹿舆奔跑腾飞,很快便已行至海面上空。
    前两回坐鹿舆时,鹿辞的心思都在别处,昨夜看过姬无昼的回忆得知这三只灵鹿的由来后,此刻的他不由得多盯了它们一会儿。
    片刻后,他忽然问道:这三只鹿哪只是雄哪只是雌?
    灵鹿雌雄皆会长角,不同于只有雄鹿生角的山间野鹿,光从外形很难分辨雌雄。
    姬无昼道:三只都是雄鹿。
    鹿辞稍怔,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般垂眸点了点头。
    姬无昼了然道:你是担心它们绝后?
    鹿辞无奈一哂:原本是觉有些可惜,但转念一想,若是两雄一雌或两雌一雄似乎也没好到哪去。
    灵鹿向来独偶,一生只择一鹿为伴,若是这三只中当真只有一雄或一雌,余下的那一只便显得更为凄凉了些。
    姬无昼并不意外他会关心这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毕竟从前在秘境时鹿辞便与灵禽灵兽颇为亲近,会为它们动恻隐之心实属寻常。
    只是如今世上只余这三只灵鹿,最终的灭绝已成定局,既然如此,想再多也是徒劳。
    他道:它们你就别操心了,灵鹿寿长千万载,待你我白发入土,它们说不定才正值少年,你根本没机会看到它们灭绝之日。
    鹿辞噎了一噎,随即意识到还真是这么个道理,自己一个寿长不过数十载的寻常人竟在这为寿逾千年的灵鹿存亡慨叹,委实有些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么一想,鹿辞略带自嘲地撇了撇嘴,忽地想起姬无昼话中那句白发入土,不由转头看向了他披于肩后的银发:你这头发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年可有弄明白?
    当年姬无昼的发色与春眠一同变淡,成为了他是瘟神传言的佐证,鹿辞深觉他在离洲后没理由不去试图弄清缘由。
    姬无昼显然没料到话题会忽然拐到此处,目光凝滞了一瞬才道:没什么,不过是种家传病症。
    家传病症?鹿辞诧异道,是何病?可能根治?你找到家人了?
    面对这连珠炮似的追问,姬无昼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便移开视线转头看向了前方,顿了片刻才又补上一句:不是什么要紧的病,与少白头差不多,不治也无甚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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