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样的时候,骑兵对步兵的优势可是太大了。
    吕布这样马上直冲过来,步兵站在地上只比马高一些,哪里能拦得住他。
    纵然吕布历史上事丁原而杀丁原,事董卓而杀董卓,此刻刘协见他当真英武骁勇,也不禁起了招揽之念。
    一趟冲过,吕布激起了兴致,横矛于马上朗声问道:可要继续?
    端看吕师父意思。刘协微微一笑。
    吕布拍马叫道:那末将就叫陛下瞧个尽兴。他反身又冲回去,一路上左冲右突,将众郎中打得狼狈不堪。
    这分明是他上来了兴致,要打到高兴。
    刘协静默等着。
    吕布往复三次,这才停下来,将长矛往一旁抛下,额上汗水闪亮,陛下,如何?
    刘协笑道:朕要谢仲颖,他当真荐举了一位好师父。又道:仲颖与吕师父都如此勇武,倒叫朕不禁好奇。听说那并州、凉州的士兵被称为并凉劲兵,此两州连妇女也可以载戟挟矛,弦弓负矢。不知两州如吕师父这等人物,还有几人?
    吕布有问便答,道:末将同凉州的将领不怎么熟悉,只并州的知道的多些。从前同在并州做事的人里面,有个雁门郡的张辽,还有个云中郡的张杨,都是司马,也都武艺高强。他顿了顿,想到皇帝是要选骑射师父,又昂然道:不过他们都比不得我。
    说到最后一句,吕布带了些情绪,也忘了御前自谦。
    刘协笑道:这是自然。今日一见,朕倒是也想知道,这天下还有谁人的马上功夫能强过奉先师父。他又道:朕此前倒未备下拜师礼,不知奉先师父想要什么?
    吕布一愣,一时间脑子里转过许多想要的,可是却分不出哪一项才是最想要的。
    刘协笑道:不着急,等奉先师父想好了,再来告诉朕。但凡奉先师父所求,朕必倾尽所有。秋日暖阳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叫他那笑容越发温暖人心。
    吕布又是一愣,望着站在高阶之上对他微笑的小皇帝,胸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受。他本是游侠中最低贱的那一层,杀人越货也并非没做过。因在并州略有势力,被丁原起用,后又为董卓所诱。
    对吕布来说,人生本就是这样,强者尽取所有,弱者无残喘之机。看到好处之时,他便杀过去攫取。看到害处之时,他便背叛了远离了。
    人生,不是本该如此么?
    吕布怀揣着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离开了皇宫,往董卓府中去汇报。
    而董卓府中,牛辅正赶来同岳父大人告状。
    岳父,这可都是底下老兄弟们的意思。牛辅道:他们也是担心这样下去,从凉州跟着咱们出来的军士会心中不满。毕竟见您待士人与并州军都亲厚
    然而牛辅来的时机不好,董卓刚接到一份战报,说是白波贼勾结了南匈奴的骑兵要南下。他此刻哪有心情理会底下将领之间那点在争风吃醋的破官司。
    董卓将奏报甩在牛辅脸上,骂道:蛾贼未死!又在白波起事了!你还来拿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来烦我!自己看看!有空胡咧咧,不如你带兵去平了这白波贼之乱!等你得胜归来,你说往东,我绝不往西,如何?这最后一句,那就是讽刺了。
    小婿岂敢。牛辅心知挑错了时候,低头捡起那军报。
    原来当初灵帝末年,黄巾军作乱,因人多难灭,朝廷都称之为蛾贼。当时张角造反,各地响应的多的两三万人,小的数千人。其中最大的两股,便是起于黑山、白波。
    后来张角虽然被朝廷扑灭,但这些零散的势力却并未除根。
    如今中原势衰,原本在并州白波谷一带的蛾贼,以郭太为首,竟然勾结了匈奴的於夫罗,组成联盟,率领数前骑兵,挺进了河内诸郡。
    如今来犯的虽是数千骑,然而白波贼与匈奴骑兵联合,背后恐怕有十数万不止。
    一旦他们南下,切断洛阳粮道,那城中人可就是坐以待毙了。
    所以此时,董卓非派人出兵抵挡不可。他说要牛辅去,也不完全是气话,毕竟不管怎么打骂,诸位将领中,他最信重的还是自己女婿。况且牛辅带兵也很不赖。
    董卓收了脾气,道:你回去清点一番,看要带哪些人马出战。
    牛辅没想到给自己揽来一战,对吕布之事也不好多说了,便答应着下去了。
    而皇宫之中,刘协病体渐愈,为了此后的骑射课打基础,如今先每日骑马半个时辰,叫身体慢慢适应。
    刘协骑马,曹昂、淳至阳、冯玉与赵泰四人也便陪着他骑马。
    这日听说白波贼南下来犯,刘协尚未说话,淳至阳先道:陛下,您叫太尉给我一千兵马,我去会会那白波贼。
    刘协驭马慢行,悠悠道:你急什么,且等一等。
    淳至阳只当吃了个软钉子,有些失望,耷拉了脑袋。
    赵泰坐在马上东倒西歪,却是好奇道:陛下,等什么?
    等一场败仗。刘协低叹。
    第16章
    既然要学骑射,刘协索性便往武库去选趁手的兵器。
    武库在北宫东北角,里面琳琅满目,都是大汉皇族四百年来积累下的名器,多少代更迭间,却只在这武库里吃灰。
    刘协想起当日吕布马上冲刺时的万夫不当之勇,暗忖若是马上用时,果然还是长矛、□□威慑力大。可惜他如今人小体轻,却用不得这重兵器,最后只捡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在手。
    他手中握剑,眼前忽然闪过张济心口插剑倒下的画面。
    那日他一时激愤,亲手杀了董卓帐下的校尉。
    好在他早有要册封董卓之母的举动,又故意将诏书留在案几之上,才缓下一场劫难。这具少年人的身体,到底还是冲动了些。
    想到张济,刘协问道:那日朕杀的那人可有子嗣?
    闵贡微微一愣,反应过刘协所指之人是谁来。然而闵贡与西凉军中人手并不熟悉,虽然知道这张济是董卓帐下的校尉,对张济家事便所知甚少了。
    闵贡躬身道:小臣不知。请容小臣问过,再来禀明陛下。
    那张济一死,却是膝下无子,留下一位貌美遗孀邹氏。族中还有一位侄子,从凉州跟随征战而来,却是张绣。
    张济在西凉跟随董卓已久,如今骤然被皇帝所杀,却无法讨要说法。
    在牛辅提议之下,董卓便将张济原本的职位,给了他唯一跟随入洛阳的侄子张绣。
    如今的张大校尉,已由张济变成了下一代的张绣。
    张绣虽年轻有力,然而到底势单力薄,见从父死得蹊跷,太尉董卓与将军牛辅都不声张,他又已领了从父的职位,便也不好多争,一应从简,便将张济入葬为安了。
    倒是同乡贾诩,如今也在西凉军中,做董卓的谋士,亲自来治丧。
    一时张绣送贾诩出去,执子侄礼,小心问道:晚辈年轻,许多事情不懂。因与先生同乡,才敢稍稍亲近。往后军中,晚辈若有行错之事,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也难怪张绣如此恭敬。
    这贾诩乃是西汉贾谊之后,出身正统的儒学豪门,年少时便被时人认为有张良、陈平那样的才能。他如今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自然也受得起张绣执子侄礼。
    贾诩看了年轻的校尉一眼,知道他心中忐忑,只道:你自安心做事。你我同乡,本该多相来往。
    张绣试探道:我听说牛辅将军带兵去剿灭白波贼了。因我从父才出事,我这一支兵卒却没能跟去,可惜不能为太尉与将军分忧。
    贾诩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张绣一愣。
    贾诩却已不再多言,出门上马车去了。
    牛辅出战白波贼,传回来的消息很不好。
    董卓正在府中发怒,不只是与白波贼的战事叫他心烦,各地隐隐约约传来的反叛消息更叫他如坐针毡。听说那袁绍、袁术以及从洛阳城中逃出去的校尉等人都在各地招兵买马。如今虽然还未对他宣战,可是却大有要联合逼来的架势。
    枉费他赦免这些人,又封赏他们做官的一片苦心!
    这些狼心狗肺之辈!
    董卓狠狠一掌击在案上,眯眼阴狠道:派重兵把守袁府,里面的人一个也不许走出洛阳城。又道,凡是有消息说在招兵买马的,其亲眷城里有一个算一个,都盯死了。若要和谈,这些人便是人质。若要开打,我就杀了他们祭旗!
    部曲凛然而应,下去加派人手。
    而宫中的曹昂便是这日接到了家仆传递的消息。
    父亲曹操给他写了书信,要他伺机尽快离开洛阳。如今曹操阖族,只剩曹昂一人还陷在皇宫之中,旁人都已跟随曹操离开洛阳城,有的跟他在己吾招兵,有的在老家住着。
    曹昂只自己一人,又有与曹家交好的子弟在,若果真要离开洛阳城,总比袁氏满门要容易许多。
    那家仆从己吾而来,对父亲曹操那边的情况很清楚,对他道:家主在陈留郡招兵很顺利,已有五千兵马。又因距离咱们老家谯县不远,咱们家里的曹洪、曹仁、夏侯淳、夏侯渊等人也都聚过来了。如今家主亲自训练这五千兵马,又叫亲戚做了司马,颇有声色。如今家主只担心大公子,催您速归。家主这次得了一员猛将,名唤典韦,如今就在城外候着大公子,只等护送您回去。
    曹昂入宫之时,便已被父亲告之背后情由,早就备着这一日,因道:我都知道了。你且在宫外候着,我白日陪过陛下,入夜无人便出来。
    曹昂入宫已有月余,虽与淳至阳等人相处和谐,也觉小皇帝出人意料,然而毕竟隔了一层。况且在曹昂想来,如今陷落在洛阳城中,无人能与董卓抗衡,唯有出去之后起兵才有转机。是以他弃宫中诸人而去,并没有迟疑。正如他为阖族入宫之时一般,也不曾迟疑。
    然而他到底还是年轻,心里装了要趁夜潜逃这样一件大事,伴驾驭马之时,难免有些走神。
    往日骑马,都是淳至阳打马在前,冯玉与赵泰骑术弱些坠在后面,而曹昂则是跟随在刘协身后,始终比小皇帝落后半个马身,却始终不离左右。
    可以说,四人之中只有曹昂是做到了称职的郎官。
    这一日,曹昂却两次落在了赵泰之后,其中一次还是淳至阳唤他,他这才赶上来。
    旁人并不在意。
    这一切却都落在刘协眼睛里。
    一时练完骑马,刘协下马,扶着马颈鬃毛,道:都累了,下去歇着吧。
    赵泰欢呼一声,第一个跑走了。
    冯玉与淳至阳也都退下。
    曹昂是礼节做得最周全的,是以也走在最后。
    刘协已取了刷子,亲自在给马梳理毛发,瞥他一眼,道:大公子且慢。
    曹昂一惊。
    从来只有曹家仆从才叫他大公子,如今皇帝怎得有此一唤?
    他僵了一僵,回过神来,却不敢问,只躬身静候。
    刘协屏退左右,仍是给那马梳理着毛发,淡声道:朕若是你,便不会在此时离开洛阳。
    第17章
    残月如勾,高高挂在夜空之中,散着清冷的光,越发显得这屋宇重重的皇宫里神秘诡谲。
    刘协不必去看,也知曹昂此刻面上满是震惊。他手臂用力,专注给马梳理着毛发,仍是淡声道:你可计算过朕身边每日服侍的人,都有多少?
    曹昂被叫破计划,又不知皇帝是何用意,一愣道:小臣不曾数过。
    刘协徐徐道:朕继位之后,仲颖担心宫人照料不周,已送来侍中六人充作黄门之用。此前因宦官之祸,宫中人死伤许多,后来新填进来的,总有百数之上。只北宫之中,服侍上下的宫人,便达数百人。这些加加减减,总有千余人。千余人,那就是一千多双耳朵,一千多条舌头。
    曹昂隐约听懂了,额头沁汗。
    就在刘协说话之时,仿佛是为了给他的话举证,墙角转出来一人,却是闵贡。
    闵贡本是趁着小皇帝骑射过后歇息的空闲,才去见过王允,不想回来却见皇帝还未歇下,忙赶来上前道:陛下怎么亲自做这等杂务?您大病初愈,更受不得风寒。这些事情还是交给底下人去做吧。
    刘协看一眼闵贡,又看向曹昂,似笑非笑。
    那意思很明白。
    曹昂低声道:小臣只是一尾小鱼罢了,比捕鱼人的网眼还小些。
    他听出了皇帝的劝诫之意,却也听出了皇帝对他准备逃离洛阳一事并无不悦,所以以此回答,是说纵然董卓有这许多耳目,可是当前董卓有袁绍那些大鱼要捕捞,恐怕顾不上他这等小鱼小虾。只要陛下不声张,他趁黑摸出城外,想来问题不大。
    刘协将马刷丢给闵贡,自己慢悠悠折下翻起的衣袖,轻声笑道:大公子也太自谦了。任你是小鱼也罢,小虾也好,凡是自宫里出去的,都有人拿最密的网筛上两三遍。
    曹昂心中一惊。
    的确,若他只是校尉之子,那在这洛阳城中的确不过小鱼小虾,顺着河水流向何方,都不会起波澜。
    可偏偏他入了宫,做了皇帝的郎官。
    皇帝身边,这四名校尉之子做的郎官,董卓岂会不放人盯着?
    闵贡听得糊涂,又觉君臣对答若有深意,可惜不知前情,因笑道:陛下与曹郎官这话,小臣可听糊涂了,又是鱼又是虾的可是陛下想吃河鲜海味了?
    刘协微微一笑,道:朕不喜河鲜海味,不过是不忍见生灵被害罢了。又道,朕前几日听宫人说,先帝时宫里流出去的污水,都有民众接取了,从中滤得金粉膏脂,可真有此事?
    闵贡道:小臣也有所耳闻,不过未曾亲见。
    你当然不会亲见。要以此为生的民众,那是洛阳城中最下一等的贫民了。便是寻常富户都不易见到这等贫民,更何况你有官在身之人呢?刘协淡淡道。
    闵贡一愣,抬头觑了小皇帝一眼,心中好生奇怪,这小皇帝养于妇人之手,长成于皇宫王府之中,怎得说起民间之事来,如此熟稔洞悉,就好似皇帝的眼睛能看穿皇宫那厚厚的墙壁,看见万千百姓家中景象一般。
    刘协已接过宫人捧上来的手帕,擦净双手,当先往寝宫走去。
    走过曹昂身边时,他停了一停,道:朕不是姜太公,讲究愿者上钩。朕看中的鱼,死活都要落在朕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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