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笑了,道:承你吉言。
    嗨,客气什么呀。迎霜抬起手给自己发热的小脸扇了扇风,道: 那个,我叫迎霜,迎春花的迎,霜雪的霜,你叫啥呀?
    那人顿了顿,半晌后道:嗯,我叫偏幽,偏僻偏,幽静幽。
    偏幽,好古怪的名字,迎霜撇了撇嘴,抬手去拎柜台上的火炉子,道,不过不知为啥,跟你还意外的蛮搭配。
    谢谢。
    偏幽抬着火炉底,搭了把手。
    迎霜拎起火炉子,也没了停留的理由,只好道:好好干吧,杜府比其他宅院工钱多不少。
    偏幽笑着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好。
    迎霜见了,脸红得冒了气儿,双手抱起火炉子就往外快步走去。走出了好远,才回过神来放慢了脚步,暗暗道:真是个呆子!只会点头说谢谢。
    外面的雪还下着,可迎霜不知怎的,从头到脚都热气腾腾。进了四姨娘的屋里头还神思不属着。
    四姨娘见平日里嘴贫心眼多的迎霜一下子呆起来,还有些纳闷。不过四姨娘向来不爱管丫鬟的闲事,便也没多问。只是当迎霜新递过来的茶烫到了她时,她也怒了,道:小贱蹄子,发/春呢,你皮糙肉厚,我可不是!再连个茶都泡不好,就给我洗衣服去!
    诶,诶,四姨娘,是我不好,我这就重新泡过。
    泡什么泡,冷了再喝!给我捏肩!
    诶,好嘞,四姨娘你躺着,我给你全身都按按吧。
    哼,四姨娘顺势躺了下来,道:还算知点趣儿。
    迎霜瘪了瘪嘴,手上劲儿却没停,暗道:一个卖油卖醋的,也就好意思在丫鬟跟前儿摆架子了。
    屋内两人一个躺着,一个按着,屋外的雪仍在下着,到了大半夜才停。
    这一晚老爷照样没来,四姨娘骂了几声,气哼哼地睡了。迎霜好不容易落得一会儿清闲,本准备也洗洗睡,抬起手却发现自己的手臼气儿了。
    手臼了端盆都疼,这夜她便没洗漱,骂骂咧咧地睡过去了。
    第17章 大院儿
    翌日清晨,迎霜起了个大早。手已经不臼了,她便早早地端盆洗漱了。这一次刷牙的时候,迎霜刷得格外的仔细,恨不得把牙齿翻开来一颗颗刷个干净。梳头时却温柔许多,将长发揽在胸前,用木梳细细地梳理着。等梳理好了,迎霜便抬起右手顺着脖子将头发揽回了背后,扎了个粗辫儿。
    衣服都穿好,从头到脚整理干净迎霜才跨出自己的小屋往四姨娘屋里去了。打火,烧煤,将火炉一个个的点燃了,才去叫四姨娘起来。
    四姨娘洗漱时,想起昨晚老爷又没来,指不定去了哪个小院,顿时愠气内结。一转头又看到迎霜今天扎了个油光水滑儿的大粗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把水盆一脚踹翻,怒吼道:这大冬天的,水都烧不好啦。成啊,欺负我是新进门的吧。我这就去找老爷!
    迎霜正背对着四姨娘在绞另一个盆里的帕子,没来得及反应,便被热水浇了一头。最开始她有些茫然无措,不过听到四姨娘惯常的尖酸刻薄话后,她就什么都懂了。
    热水打湿了她一大早起来打理好的仪容,衣服领口全都湿了。迎霜绞帕子的手越握越紧,手掌摩擦着棉布发出一阵细微却刺耳的支呜声。
    四姨娘见迎霜没啥反应,冷哼了一声:哟,真以为以前在太太跟前呆了两三年了不起啊,不过是个粗使丫鬟,还真以为自己上得了台面?
    四姨娘又踢了一脚水盆,冷冷道:我的袜子都打湿了,还不快去给我拿条新的!真是没眼力见儿的东西!
    迎霜仍背对着她,热水迅速变凉后的冰冷夹杂着一股子刀刻斧凿的羞辱狠狠地刮擦着她。
    怎么啦?哑巴啦还是腿瘸了啦?我这个当主子的还管不了你啦?
    老爷呀,你来看看呀,你才几天不来看我,这些下人就要翻到我头上去了呀!
    四姨娘作势呜呜的假哭起来,呜咽道:我这去找老爷给我做主!
    迎霜闻言内心恨意更甚,面上却笑了起来。她轻轻展开帕子,转过身递到了四姨娘跟前,道:呀,我的姨娘诶,你难不成还不知道吗,昨晚老爷去了三姨娘那里,现今儿还没起呢。你跟我这个小丫鬟发火也没用的呀,还不如合计合计想个什么法子让老爷过来。
    四姨娘瞥了一眼迎霜,看到她那狼狈的面容上还硬生生挤出了一张笑脸,有点不屑,心底里却涌出些扭曲的快感,这才慢慢接过了帕子,悠悠道: 唉,我可没跟你一个下人发火。这次就这么算了,下次的话,就别怪我不留情面让老爷替我做主了。
    诶,诶,是我不好,姨娘你为个下人生气可不值当。现今儿最要紧的事就是赶快生个大胖小子。如今府里只有几位小姐,但再过一段时间说不定三姨娘就
    我呸,不就一个唱戏的四姨娘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迎霜那一脸为她着想的表情,不由得泛起一股子恶心,冷哼道:我说迎霜呀,你也别在这里装模作样。三姨娘再不济也是老爷正儿八经收了房的,不像某些签了卖身契的家奴,一辈子也别想翻身。
    迎霜闻言脸煞白,眼瞳里也燃起了隐隐的怒火,不过她还是维持住了笑意,道:姨娘你说的是,凤凰是凤凰,野鸡是野鸡,野鸡再扑腾也变不成凤凰,就像那些上了树的麻雀也还是麻雀一样,自古以来就是这个理儿。
    哼,得了,你也别在我跟前儿晃荡了,快去看看厨房里早饭做好没。这一大早的,搅得我食欲都快没了。
    是,是,好嘞,我这就去。
    迎霜接过四姨娘手里的帕子放到了盆里,边称是边抱着两个盆出了屋门。
    屋外很冷,迎霜头皮上的湿发不一会儿就结了冰,不过此时在迎霜心里,羞辱和怒意远比头上的冰棱更令她痛苦些。
    走了一会儿路,寒意更甚,抱着的水盆也凉透了,迎霜这才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忘了放水盆。
    她痴愣愣站在原地,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
    风雪还没开始刮,她就已经凉透了。
    正提着火炉子准备往三姨娘屋里送的偏幽,恰巧撞见了这一幕。十六七左右大的小女孩抱着两个水盆愣在原地,眼泪线一样的掉落,她无声无息地哭着,好似自己都没发觉一般。
    偏幽叹了口气却并未上前,他提着炉子转了身,往另一条道上走去了。
    不一会儿风雪就刮了下来。迎霜彻底清醒过来,她此时此刻很冷,全身冻得直发抖,需要热水和干衣服。想到这里,迎霜面无表情地抱着水盆往回走去了。
    回到自己的小屋后,迎霜重新洗漱了一番。这一次她洗得更慢了,梳理头发时却比清晨利落得多。木梳上扯断了不少头发,地上也散落了不少发丝。但迎霜视若无物,好似一点儿都不知道疼。
    第18章 大院儿
    北地又落了一场雪,今年的雪跟往常一样,铺天盖地哗哗洒下来。人们在积雪上踩踏前行,脚下的大地叽吱粗嘎地响。
    偏幽提着炉子一步步往前走,这条路比刚才那条远一些,人也少些,整条道上没有其他人的吱嘎声,只有偏幽的脚下一步一顿的传来积雪的哀鸣。
    积雪层层,风吹云散,整个世界一片茫茫然,白茫茫,空荡荡,平地里无声的呐喊没有回响。
    伴随着一地的吱嘎声继续往前走,偏幽没有回过头。
    到了三姨娘的住处,偏幽本准备敲敲门,却先听到了一段动人的戏曲。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歌喉喑哑,声声滴泪,偏幽不由得将炉子放到了地上,轻靠在门一侧的墙上细细听了起来。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雪更大了,偏幽脖颈上都浸润了飘摇而来的雪花,但他没有伸手拂去,仍旧轻靠墙上,听这浅唱低语。
    一曲终了,偏幽站直了身体,拂落身上白雪,轻轻敲响了门。然而敲响之后,他却并没有停留。留那炉子在门前,自己转身离开了。
    一路的积雪,只有他一人的脚印。空荡荡的大院里,是一片又一片狭小的寂静之地。
    良久,偏幽终是开口了,只听他低低地叹息一声,道: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啊
    日月轮回,斗转星移,这一年的冬天过去了。
    三月,迎春花盛开。偏幽仍跟着账房打杂,但其她人的命运却已悄然改变。
    迎霜怀孕了,是老爷的孩子,她成了杜宅的五姨娘。听说四姨娘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砸烂了屋里所有的瓷器。
    又过了几个月,后来传出了四姨娘推了五姨娘的消息,不过五姨娘命大,虽然早产,但还是平平安安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这是杜宅里的第一个少爷,老爷对孩子爱护有加的同时,也彻底厌弃了四姨娘。
    偏幽有次路过四姨娘院门的时候,听到了门内传出的辱骂声。声音仓促而悲怆,偏幽只隐隐约约的听见了几句。
    迎霜下贱贱人老爷啊
    再后来,一切都改变了。
    南方掀起的运动点燃了革命的火焰,这片寒冷的北地也被点燃了。杜宅作为封建压榨的代表被人们争相唾弃,而五姨娘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找到火焰下的人痛陈自己的悲惨遭遇,期冀新世界能够解放自己和自己的孩子。
    再后来,杜老爷就被人拉了出去。再被拉回来的时候,渗出的血染红了好几床棉被。
    听说当天夜里,虽然主屋里不时传出杜老爷的痛呼声,但其他的一些小屋却灯火通明,甚至还时不时传出几句欢声笑语。
    三姨娘的屋子仍旧一片漆黑,不过暗夜里却传出了几段动人而悲怆的戏曲。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至于偏幽,早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离开了。之后的故事他未曾见证,这个世界的将来他亦不能亲历了。
    几十年过后,许多封建的糟粕被人唾弃,男女也基本平等。
    当初大院儿里的故事可能换种方式仍在上演,但在新的故事里,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他们可走的路多得多了。
    毕竟在这个崭新的世界宽阔的天地里存在的,可不止一方大院儿。
    第19章 神话退场
    前因
    你这模样的人不该被生出来。你应当好好地做一方砚,在时间里染上尘埃,把这样凝绝的玄色轻轻掩藏,最后只呈现给世人灰的温柔。
    但你偏偏露出了脸庞。
    这是诱人杀戮。
    所以,我亲爱的,被关押被诅咒是你自找的啊
    你将永远被囚禁在这方水潭中,直到命运将你送下地狱,和我团聚
    死者一
    进入这片秘潭的人都死光了,可我不信邪。
    我父亲曾对我说过,傲慢者终将死于傲慢,偏执狂必然亡于偏执。我亦不信邪。
    那些规劝是懦弱者无能的宽慰,而我这一生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勇气。我坚信,前人的死亡是为真正的英雄造势。倘若我不是活下来的最后一个英雄,那就让我的尸体成为他人的垫脚石。
    可是在真正见识到超脱人类认识的存在后,我才明白,是我太天真。
    但是,没关系,死去的人千千万,前赴后继的人千千万,总有一个能成功。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神秘,就应当被消灭。
    非我族类,异美也必诛。
    不过呵看来先死的人是我了
    死者二
    过来。
    他在水雾缭绕的湖中向我招手,轻轻地吐露出两个烂熟于心又似曾相似的字符。
    我觉得语言变得模糊,变得透明,几乎要忘了其原有的含义。
    他的头发长得铺满了整个湖,像深蓝色的水草,漂亮、飘摇,又深深地禁锢着他,不让他离开这水境半尾。
    他在呼唤我,我要走过去。
    我想看他璀璨的尾,想触摸他轻纱般的鳍,想跪在他身下,祈求他再看看我。
    哧
    有什么穿透水雾而来,凝实的撕裂声从胸腔传到脑海。我低头一看,只见一缕深蓝发丝破开了心脏。这么美的长发,又软又润,却是这世上最尖锐的利器呢。
    我的心脏碎成块掉落在地,鲜血疾速地涌进了水雾飘摇的湖里。
    我抬头再看,他的眼眸已然红透。
    我嫉妒。
    死亡的血尚且能触碰他。
    我却不能。
    死者三
    在最糟糕的时候,我只是要求自己活着。
    我已经受够了拼命挣扎。唯有死亡,予我以静默与安然。
    所以,我选择走进这片天地,为我这可笑的一生划上句号。
    不过,红真是一种好看的颜色呀。
    我感到自己失去的生命像玫瑰一样盛放了
    足矣。
    死者四
    九月,月正高。
    死亡,没有嚎叫。
    死者五
    变数
    偏幽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竟躺在血泊中。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潭水里血太多。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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