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母亲是不同的。
    这个信念如此强大,以至于在花醉最后疲累过度失去意识时依旧在脑海里发出响亮而坚定的声音,宛如黎明将至之时吹响的冲向敌军的号角,那般嘹亮,那般振奋人心。
    在某种不成功便成仁的信念之下,花醉考完了高考,分数都够得上遥远帝都那两所其他学子梦寐以求的学校。她偷偷去了网吧,报了全国最好的心理学专业。
    那是一个令人迷醉的夏日,街上的女孩子穿着各式各样鲜艳的衣服,脖子仰得高高的,骄傲得如同一位位美丽的公主。花醉站在银薇树下,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宽大校服。然而路人都忍不住朝她投来了惊艳的目光仿佛渐渐剥落下金像上丑陋的油漆,光华四射的异彩正在这位看上去本不起眼的女孩身上放出。
    过完这个暑假,就不用再佝偻着背脊,刻意戴着厚厚的眼镜,将自己的脸掩藏在如山的书籍后面,将窈窕的身材藏在宽大的校服里,装作一副乖乖女的样子,免得触动了母亲敏感又自卑的神经。
    一阵热风吹过,银薇簌簌而下,花醉在花雨里放声大笑,她笑了很久,那些潜藏在心底里的浓烈感情,这时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尽情倾泻而出。天空为女孩愉悦的心情所染,蓝得像是一块即将融化的糖果。她那瘦削的肩膀仿佛生出了一对赤翼,有力的羽翼划开了背脊,带着她在天空中自由翱翔。
    录取通知书到的那一天,花醉看着母亲的脸色,揣摩着她的意思做好了早饭,免得她又挑出更多的刺。打开录取通知书的那一瞬间,花醉像是大热天兜头被人泼了一盆冷水,瞬间从美梦中清醒过来。她面上的血色尽褪,纸张从她颤抖的指尖悠悠飘落。
    省城Z大,临床医学专业。
    她满是惊讶地转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后者正从容不迫地擦着嘴,橘色的蛋黄噙在她嘴边,如同一抹刺眼的血。
    在花醉心碎而震惊的目光里,她的面上毫无惭色,反而出现了洋洋自得的笑意。那笑意在她宽厚的嘴唇上,嘲讽意味十足。那是父母对孩子的轻蔑,男性对女性的剥夺,当权者对普通人的无视,白人对有色人种自然而然的优越感,知识分子对于文盲的戏弄。
    没有理由,无从辩驳,所有人都默默遵循着这样高低有序的秩序,生怕失去自己的位置。在心脏破碎的剧痛中,花醉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清醒那些所谓的为你好爱你保护你后面,究竟潜藏的是怎样丑陋可怖的东西。
    翅膀硬了想飞了是吧?她自在地抹着嘴,像是全然没看见花醉伤心欲绝的眼神,眼神轻蔑,慢悠悠地说,你就得去Z大,那里离家近啊。而且,你那报的是什么破专业心理学,毕业之后能找到工作吗?还是学医踏实,当大夫多好啊,工作稳定,社会地位又高,将来方便找对象。
    妈妈都是为了你好,可不能看你走上歧途啊。末了,她加上了一句惯常使用的金句,仿佛就能将掠夺和压榨这样的丑恶事情,变得冠冕堂皇起来。
    她斜睨着着花醉,以为这个孩子最多哭几声,抱怨几声,就一如既往地听话顺从了。
    是了,那些好心的父母为女儿裹上脚,是为了她日后能嫁个高门大户,衣食无忧,是为了她好;那些好心的父母将孩子送去戒网学校,是为了孩子不沉迷于虚无的游戏,为了未来光明的前途,是为了他好;那些父母斩断孩子的羽翼,把孩子驯养成毫无个性的标准化模具,是为了他能融入社会,是为了他好。
    其实,人在极度的失望之下,是不会有什么情绪反应的。被捆牢了电击的小鼠,在冰桶里扒拉了没几下就死去了因为它的自主神经系统早就死去了,屈从于自己不幸的命运。而那些电击时能自由逃窜的小鼠,挣扎了足足有三小时之久,在体力耗尽之后才愤然死去。
    而支撑着花醉这只小老鼠不停挣扎的信念,那个离开这里的执念,读一个自己喜欢专业的愿望
    在这一天碎了。彻彻底底的。
    有人将你视如珍宝的东西夺走,亵玩一番,再狠狠将它踩进泥里,嘲弄着告诉你它一钱不值。
    花醉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在极度的悲伤与颓然无力的愤恨之中,她的嘴角反而呈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她咬了咬自己的唇,听见自己用麻木的口吻说着:好的,妈。我知道了。
    那日半夜,骤雨敲打在窗棱上,风猛地推开了窗户,席卷了整个房间,惊动了蜷缩在角落里的女孩。她的眼睛红红的,却没有眼泪,她浑身的肌肉抽动着,潜藏在躯体里的悲伤与愤怒在这个静夜里悄然苏醒,仿佛是在点天灯一般,一寸一寸灼烧花醉的皮肉、骨骼、肺腑。
    与身上滚烫的灼热相反,她的心底一片死灰般的冷寂,像是漫天大火灼烧过后的荒原,了无生机。她上下牙关抖个不停,身上一阵阵地发软,眼前发黑。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滚烫无比,或许超过了40也难说。比起高烧到39.5仍然咬牙做卷子时的坚强和隐忍,花醉第一次萌生了就让这场绵延不绝的大火将自己焚烧殆尽的念头。
    在这场高热与仇恨的催化下,某种仿佛铭刻在基因里的本能悄然苏醒去猎杀,看上去再强大的人脖颈也是脆弱的,只要自己手中的银亮的刀片划下,飞溅而出的动脉血可以溅满天花板。杀了她,再也不用受那些桎梏;杀了她,再也不用忍受那些侮辱。杀了她,杀了她你就自由了。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敬天。杀杀杀杀杀杀杀!*
    她掏出了枕头底下那柄迟钝的刀片,用钥匙上的磨刀石一下一下地磨着。直到刀刃变得如同一条几不可见的细线。昏暗老旧的路灯透过层层的雨幕,照在这间房子里,影影绰绰的,花醉手中拿着那柄磨利的刀刃,站在母亲紧闭的房门外面,站了很久。
    作者有话要说:  *七杀碑
    第54章
    一阵凉风带着外面香樟树叶的香气和雨点的潮意打在花醉面上, 唤回了她几分神志随即, 她手中的刀片跌落在地, 发出噌的一声轻响。
    她支起身子,在一阵一阵的虚弱中打开了家门,门外的风迫不及待地奔涌而入,吹得她睁不开眼睛。
    就算是死,我也不要死在家里凭着这样的念头, 高烧的花醉竟然踉跄着走了很远,远到城郊的江边赫然出现在眼前。
    疲惫不已, 不堪重负。变成行尸走肉究竟有什么不好,这滚烫如同熔岩般的灵魂我已负担不起。我已经在黑暗里独自奋斗了这么久了
    真的, 放弃一次不好吗?
    高热夺去了她的体力, 她的呼吸急促, 脚步发软, 终于一头栽倒在泥泞不堪的水洼里。既然人生永远都是大雨,那又何必再往奋力奔跑?
    高烧完全夺去了她清醒的意识,她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 在最后的光亮之中升起了不切实际的旖旎幻想仿佛真的有一缕清风将她卷了起来, 轻抚在她周身。真的有温柔的风给高热不退的她带来了一丝清凉。真的有人替她擦干身上的泥水, 再换上干净的衣服, 提供可以依偎的怀抱。真的有人耐心地听完了她的哭诉,柔声安慰着她,慰藉她难言的痛苦。
    仿佛为地狱烈火焚烧的恶鬼,终日在熊熊大火的煎熬中挣扎哭喊, 却在这一日听到了清凉的风悠悠吹过的天籁之音。那阵风裹挟着绿叶清新的滋味,提示着徘徊在仇恨边缘的人们,这世上依旧有着爱意存在。
    她呢喃着、哭泣着、恳求着,抱着那个虚无缈缥的影子失声痛哭,反正都是梦境,就让它更加酣畅淋漓一点吧。
    这场旖旎而温柔的梦境逝去之时,花醉竭力睁开沉甸甸的眼皮,发现自己在一个简陋却干净整洁的诊所里,手上穿着吊针。她一看墙上的挂钟,快到五点了心中一急,忙跳下床,却一阵腿软,差点摔倒。
    花醉清醒过来,忙问:昨晚是谁送我过来的?
    大夫面露诧异之色,摇头道:我听见有人敲门,然后发现你斜靠在门上,没了意识。我以为你是自己过来的。
    花醉哦了一声,急切道:那医药费
    大夫笑了笑,温言道:算了,也没几个钱。我觉得你还是躺在这里休息比较好,不过看你好像有要紧的急事,你就先去吧。药费你以后有空再给也成。烧已经退了,我给你开几盒药。
    花醉记下诊所的名字这里离她们家有一段路程,花醉以前曾匆匆路过这里,只是不曾留意罢了。她忙道了声谢,匆匆赶回家,要赶在母亲醒来之前做好早饭。
    金色的灿烂晨曦洒在她的身上,那场突如其来的无力和悲伤就像那场骤雨一般匆匆而逝,取而代之的是雨后崭新的清新世界。那些血色的念头悄然遁形,消失得干干净净,似乎从未存在过。
    人情的温暖与馈赠让花醉又生出了勇气,来拮抗强大至极的不幸命运。
    喂,你好,请问是Z大招生处吗?我是今年被录取的新生,嗯对,最高分的那个。我想向您咨询一下转专业的事宜
    相传,Z大心理学系一年级系花容貌娇艳无比,追求者众多,却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位有过什么表示,反而经常和自己的室友走在一处,几乎形影不离。
    是夜,花醉和江小柒两人并肩走在横穿校园的大道上,银亮的月光从梧桐繁茂叶子的缝隙里洒了下来。盛夏时分,湖面上悠悠吹来了一阵凉风,缓解了白日的燥热。两人路过一幢五层的教学楼时,一阵混杂着奇诡味道的凉意袭来这寒意仿佛能浸入人的骨髓,花江两人不禁打了个哆嗦。
    要真说凉快的话,倒是有个好去处。花醉顿下脚步,卖了个关子。
    哦?江小柒很有兴致,好奇道,哪里啊?
    花醉挤了挤眼睛,朝那幢楼指了指,语气诡异道:解剖室啊,据说那可是一年四季都维持十五度左右的呢,够凉快了。
    江小柒被她勾起了好奇心,在她的怂恿下和她一起从旁边的侧门走进了一楼的走廊。
    处在一楼的解剖室光线昏暗,空气潮湿,似乎总是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现在是晚上,那一扇扇紧闭的大门更是显得深不见底,鬼影重重。或许是心理作用的缘故,两人一踏进这里,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一股子寒意从脚底升起。
    江小柒抓紧了花醉的手臂,紧张道:要不,还是算了吧。
    花醉也有点出汗,她坚持道:没事,解剖室而已。
    可是说话之间,她的腿肚子有点发抖,手心沁出了一层潮意。
    忽然间,某间解剖室里面突兀地响起了斗地主欢乐的音乐声,这突兀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江小柒的指甲掐进了花醉的胳膊里,花醉也是浑身一震!
    两人都看见对方脸如死灰,唇色发白,要不是吓得腿软,就要拔足没命地狂奔。
    低调点,低调点。一个风流多情的女声压低了声音说,斗地主可以,把声音关掉,尊重一下躺在这里的人,好吗?
    打扰了,打扰了。似乎是另一个小声祈祷的声音,借宝地避暑一用,多有得罪了。
    哎,借我件衣服,这里冻死了。这次是一个甜美娇媚的女声,怎么这么冷啊,讨厌。刁刁你借我一下嘛。
    不行,再扒就扒光了。要不,你来我怀里取暖?最开始那个多情动人的声音戏谑道。
    花醉与江小柒硬着头皮听了一会儿,加速狂跳的心脏渐渐减慢下来。花醉刚欲开口,江小柒捂住了她的嘴唇,轻轻用气声说着:好像是刁书真学姐她们。
    花醉点了点头,凑近江小柒耳边说:她们胆子好大啊,我们要不要去凑个热闹,或者吓她们一吓。
    江小柒点头了头,刚要同意花醉的主意,眼睛的余光里忽然瞧见一个人影快步朝这边走来。她穿着一袭板正的白色衬衫,身下是高腰的女士修身西裤,越发凸显出了那条细直的长腿。这么大热天脖子处还规规矩矩地系着一条深蓝色的领带,袖口上别着一道绿色的袖章。
    是校学生会风纪委宋玉诚。
    风纪委来了。江小柒压低了声音,警示花醉。
    啊,我得赶紧进去通知刁学姐她们一声。花醉急得一跺脚,就要冲进去。
    哎呀来不及了,先保命要紧。江小柒猛地拽过花醉,两人猫腰蹲在一楼楼梯间的杂物后面。
    花醉急切地咳嗽了几声,几秒钟的寂静之后,解剖室里蹿出几道人影,兔子一般消失得飞快。
    风纪委没管那几个,却直直地拦住了跑在最后面的那个。
    嘤嘤嘤,我再也不敢了,风纪委大大,宋大人,你就放过我吧,呜呜呜
    我错了,我错了,饶了我吧,嘤嘤嘤
    这带着哭腔的温言软语的哀求让听者墙角的两人不禁有些面红耳赤。有时候,人听着声音靠着想象力所勾勒出来的香艳画面,往往比真实情况尤甚。两人不敢探头,光听着动静,只觉得自己的面上好像也烧灼滚烫起来。
    抽泣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风纪委架着刁学姐走了,两人从墙角探出头,见到走廊里空无一人,解剖室的大门又恢复了紧闭的状态。花江两人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
    江小柒捂着自己的胸口,心脏依旧快速跳个不停,她惊魂未定地说:风纪委可是比鬼魂更加恐怖的存在啊!
    花醉敷粉般晶莹剔透的肤色上有着细细的薄汗,气喘吁吁道:那不是废话吗!
    随即,她又嘿嘿一笑,用仿佛是在公布什么惊世大新闻一般的口吻,夸耀道:我怀疑这里面有什么肮脏的权色交易!
    江小柒白了她一眼,把刚才那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你这不是废话吗!自信点,去掉我怀疑三个字。要不是宋学姐兜着,就刁学姐这么浪,早就被开除了千百回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你是没听说过刁学姐仁义礼智信的言论?
    花醉一愣,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江小柒学着刁书真的样子,清了清嗓子说:善待自己,找到最舒服的地方,是为仁;出了事情让室友先跑,是谓义;学会如何麻溜地求饶,是为守礼;力敌不能转为智取,是为智;说跪就跪,毫不含糊,是为信。所以我真是个忠信俱全的人啊。
    花醉的嘴角抽了抽,果然就不能指望这位大名鼎鼎的刁学姐有什么节操和底线,她的声音很是无奈:我开眼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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