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平的眼圈是红的,好像哭过,不过现在情绪已经平静了下来:还在手术,想不留一点疤,不知道能不能行。
    不留疤?顾晓池愣了一下。
    小平这才发现顾晓池满头满脸都是汗,眼泪,好像还有鼻涕,混在一起,特别狼狈。
    小平惊讶的说:晓池,你哭成这样?
    韩菁一直注视着这边的动静,此时走过来,把顾晓池拉到走廊转角,不让其他人看到她。
    从包里摸出一包纸巾递给她:擦擦。
    顾晓池开口:菁姐
    韩菁说:她人没事,从台子上掉到了水池里,只有右边小腿被火舌撩了一下,我们不想让她留疤,请了最好的医生,看看能怎么处理。
    顾晓池脸上的表情怔怔的,好像还陷在刚才那一片巨大的恐慌之中,拔不出来。
    韩菁又提醒她:你先擦擦。
    顾晓池这才抽了一张纸,擦了一把脸。
    小平走过来:菁姐?
    韩菁应了一声:在这里。
    小平说:羽姐来了。
    韩菁皱了皱眉,走过去。
    小平过来拍了拍顾晓池的肩:苇姐没事。
    顾晓池说:我知道。
    脸上的表情还是愣愣的。
    庆幸,后怕,茫然,懊丧。所有的情绪,混成一波巨大的海浪,拍得她耳膜发颤,头脑发昏,简直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机器人一般跟着小平走过去。
    乔羽站在手术室门口,韩菁在安慰她。
    乔羽妆都没化,深凹的眼窝看上去更像欧洲人,一头长卷发胡乱的披散在肩头,狼狈的程度没比顾晓池少多少。
    韩菁虽然拍着乔羽的肩,但站得离乔羽有一点远,奇怪的身体语言。
    顾晓池莫名觉得,韩菁有点怕乔羽。
    乔羽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晓池,你也在。
    小平挺身而出:我通知晓池过来的,怕要用车。
    乔羽没再说什么。
    手术室的灯熄灭了,众人一起围了上去。
    葛苇被推了出来,她怕疼,做了麻醉,此时迷迷糊糊睡着。
    只有一张小小的脸,从被子里露出来,苍白得像一张纸。
    众人都被护士挡开:让一让,病人要快点送回病房。
    病房是橙果订的VVIP。
    护士推着葛苇走了,众人又把医生团团围住,韩菁问医生:情况怎么样?
    医生承诺:不会留疤。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葛苇很快就会完全清醒,医生提醒她们:晚上只能有一人陪护。
    乔羽马上说:我留下来。
    韩菁看了一眼乔羽,又看了一眼顾晓池。
    顾晓池说:我也可以留下。
    乔羽强硬的说:不要。我要留下。
    两个人都看着韩菁,韩菁说:乔羽留下吧。
    乔羽笑了一下,说:谢谢。
    顾晓池总觉得韩菁好像躲了一下。
    乔羽撇开了所有人,快步往病房方向走去。
    韩菁拍拍顾晓池的肩:晓池,回去吧。
    自己带着小平,也准备离开。
    菁姐。顾晓池在身后叫她。
    韩菁回头。
    顾晓池问:为什么让乔羽留下?
    韩菁笑了一下:她是对葛苇来说最特别的人,不是么?
    顾晓池抿了抿嘴。
    连葛苇身边的人都知道么?哪怕乔羽订婚了,对葛苇来说最特别的人,还是乔羽。
    韩菁看了顾晓池一眼,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
    两天后,顾晓池踏上了回老家的火车。
    安寒给她打电话:问奶奶好。
    顾晓池低声说:谢谢。
    安寒又问:葛苇姐怎么样了?
    她也从娱乐新闻上看到了葛苇受伤的消息,觉得顾晓池肯定知道内情。
    顾晓池说:火车上信号不好,我听不清你说话,回头再聊。
    轻轻挂了电话。
    望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风景出神。
    过去两天,她的确去看过葛苇两次。
    都是轻轻敲了敲门,很快乔羽就出来了。
    出来的时候把门带上,自己挡在门前,一副主人的姿态,拦着顾晓池,顾晓池甚至看一眼病房里的情况都不能。
    每次乔羽都说:葛苇在休息。
    顾晓池问:我进去看看情况行么?
    乔羽说:不好意思,不方便。
    嘴里说着不好意思,眼睛里的光,却是冷冷的。
    顾晓池不想退让,沉默的与她对峙。
    乔羽说:晓池你应该课业很忙吧?赶紧回学校去吧。
    眼神望着来回巡视的保安。
    顾晓池终于退开了一步。
    要是乔羽真的叫保安,在这里闹起来,难堪的是葛苇。
    顾晓池说:好,我先走了。
    她走到病房转角,静静的站在那里。
    盯着自己的运动鞋。余光瞟到,一双双不同的皮鞋高跟鞋球鞋,路过自己面前。
    一双病号拖鞋靠近,顾晓池赶忙抬头,却见是一个拖着输液架的年轻女孩,想去她附近的洗手间。
    顾晓池走过去:要帮忙么?
    女孩客气的说谢谢。
    帮女孩进了洗手间以后,顾晓池摸出手机看了看,她已经在这里站了半个小时了。
    终于,顾晓池拖着步子往楼下走去。
    葛苇没来找她。
    现在顾晓池已经知道,葛苇其实伤得一点都不重,所谓紧急手术,只是为了不要留疤。
    葛苇很幸运,在明火燃起来之前,就已经跌下了水池,逃过一劫。
    刚才顾晓池在病房门口说我先走了那句话,故意说得很大声,病房里的葛苇,是一定能够听到的。
    如果葛苇想见顾晓池,即便乔羽不让顾晓池进去,葛苇也可以出来找她。
    但葛苇并没有。
    于是顾晓池知道,葛苇并不想见她。
    是因为有了乔羽,就够了么?
    ******
    七七八八转了好几趟车,顾晓池终于到家了。
    奶奶还是如每次一样,站在家门口等她。
    连连拍着顾晓池的手,说:怎么突然又回来了?火车票多贵呀。
    嘴里抱怨着,满是皱纹的脸,却笑成了一朵花。
    顾晓池忽然觉得,每次不该真的听奶奶的话,去省那火车票的钱。
    清明节当天,顾晓池跟着奶奶,上山扫墓。
    山上不像城里,没有成规模的陵园,一个个小土包,前面竖着墓碑,就是村里各家的墓葬群。
    顾晓池的父母还有爷爷,墓都连在一块。
    顾晓池跟着奶奶,烧了纸钱,放了鞭炮,又下跪磕头。
    她盯着合葬墓碑上的字:慈父顾军,母杨梅。
    顾晓池开口问奶奶:他们感情好么?
    奶奶说:不好。
    顾晓池一愣,奶奶的语气有点感慨:你现在大了,这些事,也该如实告诉你。
    你爸妈两个人,一辈子没搞明白,一个人真正喜欢另一个人,是什么模样。
    一个人真正喜欢另一个人,是什么模样呢?
    现在的顾晓池,也正迷茫这个问题。
    第51章 访客
    下山了以后,顾晓池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顾晓池择菜、奶奶坐在一旁晒太阳的时候,她忍不住又提起这个话题。
    问奶奶:为什么说我爸妈并不相爱?
    奶奶叹了口气。
    你妈对你爸是需要,你爸对你妈是感激。
    说起儿子,老太太的脸上还是浮现出一点笑意:你爸年轻时候长得好,你知道吧?
    知道。顾晓池。
    她看过无数次她爸的照片,为数不多的那几张。也无数次听村里人说起,她长得好看,是因为像她爸。
    你爷爷去世的早,我们家穷得叮当响,哪家姑娘愿意嫁过来?奶奶很无奈:偏偏你妈,是镇上有钱人家的小姐。
    不管不顾的嫁过来,以为娘家多少会帮衬,却不曾想,爹妈真的不再管她。
    她不得已,和你爸一起外出打工,很快又有了你,整个家的担子更重。
    两个人开始吵架,每天吵。你妈开始烦你爸,你爸开始躲你妈。甚至你爸一个人,悄悄跑到那危险的砖窑去打工,你妈气不过,又追过去,非说要一起下砖窑。
    结果,也不知是不是天意,在世时互相躲、互相掐的两人,偏偏同穴而亡。
    顾晓池沉默了好一阵。
    她又问奶奶:所以我妈,其实并不爱我,对吗?
    她觉得脑子里的那一幕,她妈把她一次次抛弃、嘴里念叨着小累赘的场景,并不是幻觉。
    奶奶这一次承认了:对。
    顾晓池笑了一下,把一截豇豆扔进筐里:现在告诉我这些,是因为我大了,能承受了么?
    奶奶说:还因为我老了,糊涂了,再不告诉你,很多事就连我都不记得了。
    顾晓池心念一动,又问奶奶:小时候是不是有过一个巫医,在我高烧不退的时候,救过我的命?
    奶奶摇头:这个真是你记错了。
    顾晓池没再说什么。
    真是她记错了么?还是奶奶的脑子,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糊涂了呢?
    ******
    吃过午饭,顾晓池一个人爬到山头上。
    她想抽烟,又怕奶奶骂她,还怕村里人看到了,跟奶奶告状。
    薄荷味的烟,随着山顶的轻风,缭绕。
    顾晓池站在山头,远远能看到那一堆坟包。
    其中就有她那并不真正相爱的父母。
    顾晓池又吐出一阵烟。
    想起刚才奶奶的话:你爸感激你妈,他会想你妈、也盼着你妈好,但他无法跟你妈在一起相处,甚至害怕她、躲着她。
    喜欢一个人,就不会害怕她么?顾晓池问:不是说越喜欢一个人,在面对她的时候就越紧张么?
    紧张和害怕哪里是一回事。奶奶说:喜欢一个人,哪里会怕会躲,日子再难,也想天天见到那人。
    顾晓池问:您怎么知道?
    奶奶笑了:因为我对你爷爷就是这样。就算他变成鬼来找我,我也不怕。
    顾晓池跟着笑了。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和奶奶这样平等的聊起感情。
    看来,她是真长大了。在奶奶眼里,她也是大人了。
    只是不知道在另一个人眼里,为什么总还把她当成小朋友。
    葛苇。
    想起葛苇,顾晓池在心里问自己:你也如奶奶所说的一样,想见她么?
    答案是没出息的很想见,如果此时葛苇出现在山脚之下,让顾晓池远远望见她的身影,顾晓池一定会不顾一切的跑过去。
    跑到头发乱掉,呼吸乱掉,运动鞋都甩掉。
    无论有多难,无论有多痛,顾晓池还是深深的,想要再见葛苇一面。
    正想着,山下真的出现了一个人影。
    顾晓池一愣:不会这么巧吧?
    世上真有心想事成这回事?
    看清了,那影子是邻居家的年轻姑娘,冲着山顶摇手:顾晓池,是你吗?
    顾晓池喊了一声:是我。
    她站在山顶的边缘,忽然一阵大风刮过,长长的黑发被风扬起,像在风中展开的翅膀。
    高瘦的少女,在猎猎的风中,看上去振翅欲飞。
    邻居姑娘说:有人找你,你奶奶让我来告诉你一声。
    顾晓池扔掉烟头,开始拼命的往山下跑。
    跑到头发乱掉,呼吸乱掉,运动鞋的鞋带都散掉。
    呼,呼,呼。
    推开家中老旧木门的时候,气还没喘匀。
    怎么跑这么快?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带着笑意。
    顾晓池怔住了:周老师?
    很意外吧?周骊筠说:我在宜城写生,忽然想起离你家很近,过来看看你。
    顾晓池蹲下身把鞋带系了,才走进去。
    宜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至少,绝不顺路。
    周骊筠是特意过来的。
    奶奶很感激:晓池,有这么好的老师,你这孩子,运气好。
    顾晓池点点头:是,周老师,你吃饭了么?
    周骊筠笑了:有什么菜?
    没什么菜。素炒豇豆,黄瓜肉片。
    奶奶上了年纪,吃得素,又节省。顾晓池说放假回来给她改善生活,也不让,只让炒一个肉。
    周骊筠捧着一个土瓷碗,吃得却很开心。
    不像是装的。
    顾晓池想起上次办个展时,她们一起吃过的那家素食餐厅,心想也许这山野小菜,倒真契合周骊筠的胃口。
    周骊筠吃完饭,奶奶去午睡,顾晓池陪周骊筠随便走走。
    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只好带着周骊筠上山。山上还有一部分树枝,全是光秃秃的,扔垃圾的竹筐边掉着塑料袋,甚至还有用过的by套。
    实在谈不上什么好风景,顾晓池有点窘迫。
    周骊筠却还是像往日一样,亲切的揽过她的肩:我去写生的时候,见过很多这样的小村,很粗犷很质朴。
    有心安慰顾晓池。
    顾晓池感激。
    下午周骊筠又喝了一杯茶,吃了点炒米,就要走。
    走之前递给顾晓池一叠纸:我来给你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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