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苇重复了一遍:你什么都不懂。
    顾晓池拉开门的出去了。
    少女走路很快,像一阵风,瘦高的背影驼着,像被什么东西压垮了。
    葛苇的嘴唇微微翕动,想叫,最终却还是没有。
    眼看着顾晓池开门,出去,又关门。
    连门都没摔,安静得出奇。
    像从来没有在葛苇的世界里出现过一样。像葛苇幻想出来的、一个过分美好的影子。
    葛苇本来觉得自己是被气笑了,此时又觉得自己脸上一阵冰凉。
    伸手摸了一把,才发现脸上都是眼泪。
    真tm矫情。她在心里骂自己,看了一眼桌上的烟灰缸边,刚才她和顾晓池玩敢不敢游戏的那支烟,还燃着。
    快烧完了。
    葛苇哆哆嗦嗦的拿起来,吸了一口。
    Tmd。她又在心里骂。
    基本上只剩烟屁股,什么都抽不到,抽了个寂寞。
    女人有时候真挺莫名其妙的,吃不到想吃的蛋糕会哭,抽不到想抽的烟也会哭。
    这会儿葛苇就因为抽不到烟,哭了。
    痛哭流涕的,为她指间夹着的烟屁股。
    小平进来的时候吓了好大一跳:苇姐,怎么了?
    什么事值得葛苇这样的哭法。
    葛苇抽了面纸,擤了把鼻涕:号丧呢,为了我的新角色练习。
    小平一愣一愣的,也不知是不是接了新戏,韩菁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葛苇抽抽搭搭问小平:有烟么?
    小平自己不抽烟,但作为葛苇的生活助理,身上一直备着葛苇抽惯的那款烟。
    她摸出来,递过去。
    葛苇接了,像一个要到糖的小女孩,要求被满足的一瞬,反而更觉得委屈,鼻子一酸,又想哭。
    Cao,到底怎么回事。葛苇一边骂自己,一边哆哆嗦嗦点了一支烟。
    狠狠抽了一口,强行把眼泪忍了回去。
    ******
    小平一直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葛苇。
    葛苇抽着烟,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她吐出一口薄烟,静静的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
    小平也跟着,在镜子里打量葛苇。
    脸色苍白得像鬼,却不知什么时候涂了口红。脸上一张红红的唇,一对红红的眼圈,格外醒目。
    对于葛苇说接了新角色的话,小平也不知道该不该信,因为她刚才进来之前,在走廊里碰到顾晓池。
    顾晓池倒是很平静,神色如常,就是头埋得特别低。
    小平叫她:去哪里?马上要去聚餐了。
    顾晓池还是低着头,语气和平常一样淡淡的:我赶着回学校画画。
    快步走了。
    顾晓池没哭,也没什么不正常,所以到那时,小平还以为一切都好。
    直到进了休息室看见葛苇,才咂摸出不对劲来。
    莫非这两人吵架了?小平在心里想。
    顾晓池走出电视台的大楼,有点发愣。
    她一直微低着头,就只能看到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上,大大小小的轮胎,新新旧旧的鞋。
    她的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摸了两把,没摸着烟盒,才想起刚才把最后一支烟,拿出来跟葛苇玩游戏了。
    她往电视台门口的便利店走。便利店的位置她熟,已经在这里买过两次烟。
    还没走过便利店时,路过一家面店。
    招牌很破,店名居然就叫牛肉面,傲得很,好像大家一说起吃牛肉面,就一定说的是她们家。
    不过好像确实也有傲的资本,顾晓池路过几次,都是大排长龙,问着里面的味道,热辣的,喷香的。
    顾晓池也想试试,但她舍不得。
    她用钱的地方很多:给奶奶做生活费、还葛苇的助学费,她自己还有另外的课程。
    除了为葛苇花钱大方,比如抽同样的烟。其他的,只要是用在顾晓池自己身上,一毛都要斤斤计较。
    而今天,顾晓池在店门口站了一会儿,走进去:还有么?
    此时很晚了,店里难得没排队,老板娘忙碌着,在准备收摊。
    抬眼瞟见一年轻姑娘,高瘦的,低着头,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莫名觉得她有点可怜。
    老板娘说:坐吧。
    也不问吃什么,反正店里就一款,招牌牛肉面。
    在滚烫的热水里上上下下,很快一碗黄澄澄的面就煮好,盖上满满的牛肉浇头,往顾晓池面前的桌上一放。
    老板娘动作豪爽,面上的牛肉都跟着颤巍巍的。
    看得顾晓池的一颗心,也跟着颤巍巍的。
    刚才的游戏,其实是顾晓池赢了。
    葛苇她终究不敢了。
    老板娘在顾晓池耳边说:辣椒油在桌上,自己放。顾晓池懵懵的点头。
    打开辣椒油罐子,红得像地狱。顾晓池加了一勺,又加了一勺,后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加了多少勺。
    老板娘一直忙着擦桌子洗碗,偶尔余光瞟到店里现在唯一的客人,那个年轻姑娘。
    头始终埋得很低,背驼着,像压着什么很沉重的包袱。但她吃面前的那一碗牛肉面,又吃得太专注,大口大口的,看起来又像没什么事。
    一边吃一边吸鼻子,后来辣得眼泪都下来了,伸手拿过桌上的卷筒纸,不停的擦。
    这种小店为了压低成本,都不用抽纸,用那种很便宜的无心卷筒纸,粗糙,几十块钱一大箱。
    老板娘看这姑娘细皮嫩肉的,擦眼泪却这么用力,跟她用钢丝球刷铁锅似的,她都怕姑娘把自己擦伤了。
    忍不住走过去劝了一句:姑娘,不能吃就少加点辣。
    姑娘头还埋着,轻轻点了点,低声说谢谢。
    ******
    顾晓池吃面全程低头,因为脸上一直火辣辣的。
    她怕一抬头,就被人看到脸上的五道指印。
    她从电视台出来的时候,就一直觉得鼻子酸酸的,想哭,又哭不出来,就一直在鼻腔里堵着,挺难受的。
    也许是因为没什么哭的借口。刚才的游戏,她赢了不是么?
    哦对了,赢下的那半支烟,她还忘记拿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葛苇抽了。
    想起葛苇,顾晓池又觉得鼻子一阵堵得慌。
    在葛苇这里,她终究是输了。
    路过牛肉面店,鬼使神差的走进去。加了不知多少辣椒油,一口面下去,胃里直接跟脸上一样,烧起来。
    那股灼烧的感觉,一直冲到鼻腔里,终于那阵酸涩被冲了出来,顺着顾晓池的眼眶,大颗大颗的眼泪滚下来。
    她额头冒汗,鼻涕也出来了,很狼狈。
    嗯,一定是辣的。顾晓池在心里告诉自己。这面太辣了,辣得她胃疼,心也跟着疼。
    偏偏停不下筷子,一边哭一边吃,一直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的滴入面碗里。
    老板娘也许是看她狼狈的样子,觉得好笑,好心过来劝她:姑娘,少吃点辣。
    顾晓池嘴里说着谢谢,老板娘一转身,她却俯在桌上,把一碗面汤都喝了个干干净净。
    又烫又辣,一嘴的牛油,黏在口腔里,舌头舔上去,滑腻的。
    顾晓池看了一眼空空的面碗,走出店去。
    一个意外的人,在店外等她。
    高高瘦瘦,白得发光,穿一件白衬衫,戴着顶渔夫帽,在抽烟。
    清冷又好看,在夜色中都那么抢眼,顾晓池想假装看不到她走过去,都不太行。
    顾晓池犹豫了一下,主动走过去。
    那人的头动了动,脸从渔夫帽下露出来,问她:吃完了?
    是乔羽。
    顾晓池点点头:你跟踪我?
    嗯。乔羽点点头,抽了一口烟,又翘起牛仔裤下露出的一截小腿,左手掌拍了一下:五月都有蚊子了,你信么?
    我在这儿等你好一会儿了,被蚊子咬了好几口。乔羽吐着烟圈。
    什么事?
    乔羽看了看顾晓池的脸,五道指印在夜色中都有点明显:葛苇打你了?
    顾晓池点点头。
    既然乔羽跟踪她来这里,显然是在休息室门口,听到了她和葛苇发生的事。顾晓池不想承认都不行。
    这事儿挺丢人的。在乔羽面前就显得更丢人。但在这时的顾晓池心里,反而觉得尚能接受。
    丢人不是她现在主要考虑的事。
    乔羽笑了一下,问她:要烟么?
    摸出自己的烟盒抖出一根来,不是葛苇抽的那种。顾晓池摇摇头,拒绝了。
    乔羽也不勉强,给自己又点了一根,把烟盒收起来,问顾晓池:我和小苇的事,你知道多少?
    顾晓池说:知道你们从大一开始就是最好的朋友,不止你和苇姐,还有慕雨。
    乔羽仰着头,对着天空吐着烟,又问:还有呢?
    慕雨对苇姐的感情得不到回应,家里又出了事,就跳
    跳lou了,死了。乔羽替顾晓池接话:你知道小苇为什么不回应她么?
    顾晓池沉默。
    乔羽又问:这些事韩菁告诉你的?
    顾晓池想了想,没法否认,因为这些事儿只有韩菁知道。于是她点点头:我知道了慕雨的存在以后,去问菁姐,菁姐就告诉我了。
    韩菁为什么告诉你?乔羽瞥了顾晓池一眼:因为你喜欢小苇?
    顾晓池看着乔羽。
    乔羽也在看她,不过脸被渔夫帽遮去了大半,不太看得清她脸上的表情。
    顾晓池点点头:嗯,喜欢。
    乔羽笑了一声:有多喜欢?又抬起小腿打蚊子,抽着烟。来来往往的路人看着,好像这两人心平气和的站在这里,唠着家常似的。
    顾晓池说:很喜欢。就很喜欢。
    她一向寡言。不知道胸腔中那么多浓烈的感情,该如何宣之于口,尤其是在乔羽面前。
    很喜欢是多喜欢?乔羽又笑了:命都可以不要的那种?
    那你呢?顾晓池反问。
    我?乔羽又抽了一口烟:刚我们说到,小苇没有回应慕雨的感情,对吧?
    顾晓池等着她继续说。
    乔羽摘下帽子,对着顾晓池笑,夜色中,眼睛亮晶晶的:背后的原因,是连韩菁都不知道的两点。
    第一,首先对小苇表白的人,其实是我。
    第二,我救过小苇的命。
    顾晓池胃里的牛肉面辣油,又烧了起来,一阵胃疼,火辣辣的。
    ******
    顾晓池收到葛苇的信息是在两天以后。
    葛苇问她:在哪?
    顾晓池想了想,回了:学校画室。
    葛苇又发过来:出来一下,有事跟你说。
    顾晓池收拾了画板走出去,学校门口,一个隐蔽的位置,葛苇的奔驰停着。
    葛苇坐在驾驶座上,发呆。
    顾晓池走过去敲敲车窗,葛苇回过神来,帮她给车门解锁。
    顾晓池没上车,反而绕到驾驶座那边:我开吧。
    总觉得葛苇恍恍惚惚的,没什么精神。
    葛苇撇撇嘴,顺从的从驾驶座钻出来,没去副驾,反而去了后座。
    顾晓池发动车子。
    两人恢复了一开始认识时的位置。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同在一个车厢,却好像隔着永远跨不过的距离。
    顾晓池沉默的开车,葛苇把车窗摇下来,沉默的抽烟,一根接一根的。
    开过灯红酒绿的CBD,开过一座座人行天桥,开过护城河,开过一条条僻静的小巷。
    顾晓池终于把车停在一个无人的巷口,发动机的声音安静下来,能听到窗外的虫鸣。
    惊蛰早过了。百虫始鸣。
    邶城的春天太短,夜风中已经有了夏天的味道。
    顾晓池没看时间,但估计现在至少午夜十一点了。她停的巷子挺偏,路边的一排小店早都关门了,昏黄的路灯下,一个人都没有。
    顾晓池转头盯着窗外,一家小卖店的门后,好像有猫,一个黄色的身影一晃而过,也有可能是她看错了。
    但她一直盯着那里,好像在等猫会不会再来,嘴里问:什么事?
    问后座的葛苇。
    葛苇说:副驾抽屉里有药。
    嗯?
    你的脸还疼么?
    或许这就是葛苇道歉的方式。顾晓池还盯着窗外,猫再没来过。
    她低声回答葛苇:还好。
    葛苇在后座又点了一支烟,打火机打得啪啪响。葛苇说:要不我送你出国留学吧,你不是想学服装设计么?
    顾晓池视线一直盯着的地方,猫的身影又钻出来了,四只脚好像是白的。
    原来真的有猫啊。
    你这么想赶我走啊?顾晓池盯着猫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葛苇低声说。
    当年乔羽,是怎么救了你的命?
    葛苇好像叹了口气,也可能只是吐出一缕烟,她说:我们大三那年,一起去一水库玩儿,开着一快艇,想去一座岛。走了一半,变天了,风刮得跟疯了似的,看着要下暴雨。
    开快艇的人,四五十岁一男的,连他都慌了,说没见过这种情况,真挺危险的。载着我们往回赶,但是浪太大了,快艇很轻嘛,船身晃得跟海盗船似的。
    我掉水里了。葛苇说。
    乔羽救了你?顾晓池问。店门口的猫又跑了。
    嗯。葛苇说:当时浪特大,开快艇的人都犹豫了一下,就乔羽,毫不犹豫跳下去,把我给捞上来了。
    那她挺厉害的。顾晓池盯着那片再一次没了猫的空地。
    是啊。葛苇抽着烟:我们好不容易到岸边,管理员早在等我们了,知道乔羽跳下去救我,骂了她好一阵,说她太虎了,这种情况一个不小心,搭进去的就是两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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