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骊筠不是喜欢打探隐私的性子,也没再问。
    这时忽然想起来,便又问了一次。
    她知道顾晓池,是那种什么都忍着不说的性子,生怕顾晓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又不主动开口。
    顾晓池笑了:嗯,我等到回复了。
    周骊筠看她的表情有点奇怪,试探着问道:是好消息?
    顾晓池想了一下:对过去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对未来来说
    算是好消息吧。
    周骊筠没明白,但也没继续打探的意思,知道顾晓池一切还好,也就放心了。
    帮着收拾了一个小时,周骊筠见天色晚了,让顾晓池和齐笑先走,她自己留在工作室,还想画一阵画。
    顾晓池和齐笑一起走出去。
    顾晓池习惯性的沉默,倒是齐笑与她熟了一点,没有刚开始那么害羞了。
    齐笑问她:师姐,美院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小女孩好像都关心这些。
    顾晓池有点为难: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她为了省钱,从来都是吃食堂的。
    齐笑问得她一愣,发现自己一年过去了,好像还没过过什么普通的大学生活。
    ******
    很快,进组拍戏已经一周了。
    有乔羽在组里杵着,葛苇挺收敛,小平给她洗了一盒车厘子,她老老实实捧着自己吃。
    韩菁看得好笑,坐过来啊一声。
    葛苇叼着车厘子,瞪了她一眼。
    韩菁笑着问:不喂我啊?
    你没长手啊?葛苇斜着眼看她。
    她这人吧,骚气惯了,吃什么都吃得色气满满。
    车厘子的蒂拈在手里,手一扬,车厘子举到半空中,下巴一扬,舌头就把果肉勾到嘴里。
    也不咬,半含着吮吸,说不上是车厘子更娇艳,还是嘴唇更娇艳欲滴。
    韩菁摇摇头:你这人
    怎么?葛苇又伸手拿过一个小电扇,对着自己吹。
    韩菁下结论:可能真是妖精转世。
    她注意到一道若有似无的目光,不停的向这边扫过来,很快又移开。
    葛苇也注意到了。
    她含笑着看过去,见是正在补妆的乔羽,一愣。
    乔羽冲她笑了一下,葛苇也回以一个微笑。
    瞥了乔羽一眼,乔羽的假睫毛有点翘起来了,闭上眼正在补胶水。
    葛苇趁着这会儿,在片场扫视了一圈。
    顾晓池一张白净的脸,很打眼,葛苇很快看到了她。
    葛苇刚才还以为是顾晓池在看她,这会儿却看到,顾晓池全心全意在工作。
    电影的服装设计,工作量比很多人以为的要大。除了前期设计以外,开拍以后,也要守在剧组,根据主创人员的状态不断调整。
    顾晓池这次当的是John的服装助理,基本干的就是这个活儿,每天都得守剧组,不停调细节。
    她工作起来很认真,此时在跟她说话的人,演的是一个孤女,被恶少欺负后,被葛苇演的侠女救下。
    总共没几个镜头,身上的粗布蓝裙,被镜头拍到的时间可能不过一秒,然后就被恶少撕碎了。
    顾晓池却一丝不苟,认真跟她讨论着一根腰带用什么颜色。
    还不停把不同布样的颜色,拿到女演员的脸旁边比,看哪个颜色更衬她的肤色。
    因为乔羽在化妆,所以葛苇看向顾晓池这边的眼神,挺大胆的。
    顾晓池肯定能感觉到有人在看她。
    但她一次也没回头,看也没往葛苇这边看一眼。
    葛苇收回了目光。
    韩菁说实话看得有点难受,她问葛苇:忘了为什么叫我接这个剧本了?
    记得啊。葛苇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没有心呗。
    乔羽补完妆,陈导张罗着开拍。
    孤女被葛苇饰演的侠女所救,年纪尚轻的她,对侠女生出一股不知是依恋还是喜欢的情绪。
    女性之间的情愫,总是这样,说不清道不明,像潮湿的苔藓,在角落里暗暗滋生。
    陈导的镜头推向酒酿铺的角落,排水的沟渠里难得有一抹绿的苔藓,镜头给了个特写。
    她这部新戏,是完完全全的女性主义题材,其实是比着俞导之前那部去拍的。
    两位女性导演,也总在暗暗较劲。
    此时陈导坐在监视器前,盯着葛苇,镜头又给葛苇的眼神一个特写。
    葛苇看向孤女的眼神,很准确,什么都没有,就是一片空白。
    正符合侠女这个人物的设定,冷冷的,傲傲的,没有心。
    她不对任何人动情,甚至连一丝怜悯的情绪也没有。之所以一路行侠仗义,只是因为从小把她养大的师傅,叫她这样做。
    乔羽演的就是葛苇的师傅,练功一度走火入魔,不老不死,永远一张青春的脸,看不出年纪。随着爱过的人相继老去死去,她所拥有的一切,反而像诅咒,折磨人。
    最后被葛苇寻到一把炼丹炉里的宝剑,一剑刺死了,给了一个解脱。
    剧组拍戏都是跳着拍的。
    葛苇救孤女、刺死师傅、和之后一个人踏上孤胆英雄一般的屠城之路,都是这座风沙肆虐的小城背景,连着拍。
    矮的楼,黄的沙,被风吹起来掩埋一切的架势,一片荒凉。
    像葛苇所演侠女的心。
    拍完救孤女的那一场戏之后,先拍葛苇刺死乔羽的一场。
    师傅软绵绵倒在侠女怀里,眼神里有痛,有欢欣,有很多的解脱,和一丝丝的不舍。
    侠女恍然大悟,原来从小把她养大的师傅,在她长大以后,早已深深喜欢上了她。
    只是受了不老不死的诅咒,不敢再表露任何心意,就这样一直守着侠女,藏着自己的一颗心,什么也不说。
    侠女留下了一滴泪,怔怔的。
    那是她此生唯一的一滴泪。
    卡!
    监视器后面,陈导的声音很兴奋。
    刚才乔羽的眼神,葛苇的眼泪,全都被她的特写镜头捕捉到了。
    她很兴奋,本来以为自己拉到投资的新电影,只是一部赶女性题材潮流的爽片,现在女一女二发挥成这样,她觉得拿奖都有戏。
    乔羽和葛苇从镜头里走出来。
    陈导是个严肃的人,此时心情很好,难得打趣她们:难怪观众总以为你们是一对儿。
    乔羽笑了一下:多年的默契罢了。
    葛苇的心里有点难受,盯着布景里的那一丛苔藓,黏答答、湿乎乎的,好像长在她的心上。
    怎么也爽快不起来。
    她低声说:我先去换装。
    走到一旁,小平现在机灵多了,马上把小电扇给葛苇拿过来。
    Hello kitty造型的,一个带着蝴蝶结的猫头,粉色小机器,拿在葛苇这个一身酷炫黑色的侠女手里,反差大到好笑。
    到了八月,天已经渐渐开始热了。尤其拍古装戏,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还带着假发套,更是热得出奇。
    戏服黏在身上,同样发粘的还有两缕碎发。
    那是葛苇的真头发,从额头上垂下来,一是展现侠女这个人物的不羁,二来修饰脸型。
    此时染了汗,发尾黏在葛苇的脖子上。
    葛苇拿着小平递过来的小电扇,对着脖子不停的吹,发尾吹干了,重新轻盈起来,随着扇叶旋转的风,向空中扬起。
    后面有个人躲了一下,轻微的脚步声。
    葛苇转头,一愣。
    竟是顾晓池无声的靠了过来。
    她看了顾晓池那么多次,顾晓池也没反应,这时顾晓池猛然一靠过来,她还挺紧张。
    也不知在紧张什么,她很清楚,两人现在虽同处一个片场,但一句话都不会在说。
    就像现在,两人共事一周了,再接触还是尴尬的沉默。
    顾晓池扬扬手里的发带,意思是她来给葛苇帮发带的。
    刚才葛苇的碎发被电扇风吹着,撩到她脸上,所以她躲了一下。
    葛苇点点头,顾晓池就再次靠了过来。
    小平说:苇姐,晓池,你们俩还真有缘分啊,哈哈哈哈。
    她指的是顾晓池和葛苇频频共事的这件事。
    但笑着笑着,她觉得不对了。
    葛苇低着头,顾晓池也看着空气,两人不对视,也不说话。
    小平: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收起了干笑,刚好有助理导演来找她,她如蒙大赦一般溜走了。
    在心里犯嘀咕:也不知顾晓池和葛苇之间发生了什么。
    她拿着助理导演给她的最新剧本,又往葛苇和顾晓池那边看了一眼。
    葛苇低着头,头上一个高高束起的马尾垂下来,顾晓池正在给她系发带。
    两人之间有一股尴尬的气流,涌动着,连小平都看出来了。
    顾晓池手里的,说是发带,其实就是一根红色的布条。
    那是从侠女的师傅身上撕下来的。师傅总是一袭红裙,像火,像她胸怀天下的那颗赤子之心。
    葛苇所饰演的侠女,在留过那此生唯一的一滴眼泪以后,还是没有心,但她决定把师傅的心带在身上。
    收了师傅的尸身,从师傅的裙上扯下一根布条。
    红色的,刚好是心的颜色。
    侠女永远是一身黑,此时,在去大杀四方屠城之前,把这红色的布条系在了头上。
    顾晓池的手指又细又长,窄窄一根布条,在她手里很灵活,绕在葛苇的发辫上,缠了两圈,系一个结,固定好。
    按理说这是发型师的事,但这布条有点特殊,本来是从服装上撕下来的,又要注意和葛苇一身黑的服饰相匹配,还得醒目的跳脱出来,就交到顾晓池这里来了。
    顾晓池的手势,特别特别小心,好像连葛苇的头发丝儿都不敢碰到。
    葛苇也低着头,一动不动,好像生怕碰到顾晓池的手指。
    小平跟了葛苇这么多年,就没看她这么老实过。
    发带整理完,葛苇抬起头,轻轻点了点。
    顾晓池就退到一边去了。
    低着头,在一个小本子上写写画画,身边人来人往的也没见她抬头,很专注的样子。
    葛苇。
    陈导的声音传来,葛苇收回了目光。
    陈导这种严肃派的导演,从来都是直呼人大名的,葛苇这种嘻嘻哈哈不正经的性格,还真有点怕她,跟被教导主任点名似的。
    陈导走到葛苇身边: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啊,有把握么?
    说到演戏,葛苇就不紧张了。可能这就是她人生里唯一擅长的事,她就是为演戏而生的。
    陈导。葛苇笑得懒洋洋的:我什么时候掉过链子?
    陈导确实对葛苇之前的表现都很满意,难得笑了一下,再次提醒她:保持住啊,没有心,眼神里什么都不能有,放空。
    葛苇怔了一下。
    陈导事忙,这会儿又被灯光组的人叫走了,没有发现葛苇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
    没有心。
    眼神得是空的。
    葛苇反复咀嚼着陈导刚才叮嘱的两句话,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有点讽刺。
    分明她从进这个剧组开始,眼神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满的,装着一个从来不看她的人。
    偏偏一上镜头,就要做出一副目空一切的姿态。
    Cao。葛苇觉得头有点疼,骂了一句:跟人格分裂似的。
    要是人真的能够没有心,就好了。
    ******
    葛苇一走进镜头,眼神就变了。
    葛苇是那种明艳卦的长相,平时不做什么表情都自带一股媚劲儿,用韩菁的话来说就是妖精转世。
    但一走进镜头,眼神立刻冷下来,连带着整张脸都冷冽了下来,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像北方的冬。所有的枝干都是光秃秃的,被冷冽的空气冻得发硬,抹灭了一切生命的痕迹。
    这就是戏里的葛苇,一袭黑衣,一根红发带,一匹瘦马。
    孑然一身,走在这黄沙漫天的茫茫天地间。
    她是要去屠城,心里很清楚,这一段路,是有去无回。
    她注定要死在那里。
    不过她不怕,一个连心都没有的人,怎么会怕呢?早在她和师傅来到这西域小城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那时的来路,也与现在很像。
    两个人影,一黑一红,同样的瘦削,牵两匹瘦马。
    走过中原,走过江南,走在这茫茫天地间。
    师傅心系天下,知道那西域小城,为外族所侵。奈何朝廷奸臣当道,疲软无力,根本指望不上。
    她带着唯一的徒弟往西走,一路行侠仗义,最终的目的是一座西域小城。
    小城的边上,就是敌方城池。她带着徒弟,要凭一己之力,去屠城。
    哪怕死在那里,有去无回,也无悔。
    只是旅途中发生了意外的插曲,徒弟侠女在西域小城找到了炼丹炉里的宝剑,一剑结果了师傅的性命,让她从不老不死的诅咒中解脱。
    让师傅不用再去敌方城池,去受那万箭穿心、又不能死去的苦楚。
    接下来,师傅的遗愿,她要一个人去完成。
    侠女拎着一把剑,头顶的发带随着西域的狂风,飘飘欲飞,红得像血。
    城池中黄澄澄的一片,已经开始冒头。
    那是敌军头盔的颜色。
    侠女以剑指天,高喝一声:杀!
    她冲过去,向着敌方的千军万马。
    手中的剑,舞出翩翩剑花。剑砍得钝了、有了缺口,又抽出腰后别着的另一把。
    她带了十把剑,决心把这十把剑,都砍到钝得不能用的地步。
    敌军无人近得了她的身,她在一片铜黄色的敌军铠甲间,像一只染血的黑色蝴蝶翩翩起舞,掀起死亡的气息。
    敌军调来箭队,不惜以射伤自己人为代价,一箭箭射向侠女的方向。
    侠女站了很久,舞了很久,终于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
    顾晓池站在镜头之外,躲在一片灯光后的阴影里,看葛苇演戏。
    葛苇演戏的时候,从来都是全心投入,一定不会发现,顾晓池站在镜头外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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