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殊蹭了蹭他手,乖巧阖了眼。
    他低眸注视沈殊片刻,见少年真的安分睡觉了,才拿过床头缺影剑,放在膝上,开始缓缓擦拭。
    擦剑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
    剑作为剑修半身,必须经常与之交流。即便叶云澜已经剑道大成,这点功夫也不能省。
    待擦完剑,少年已经熟睡了,躺在床的里侧,很安静。
    月光穿过窗沿照射进来,窗外花海摇曳。
    换作重生之前,叶云澜根本不会想到,自己此生竟然还能够与人在这样靠近的距离相处,甚至同寝而眠。
    感觉却,并不坏。
    沐浴后微湿的头发已经干了,他缓缓收剑入鞘,侧身躺到床上,动作很轻。
    自受伤之后,他便十分疲惫嗜睡,未过一会,便已入梦。
    窗外有低低的蝉鸣声依稀。
    屋中静谧安宁。
    本该睡着的沈殊,却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侧过头,看着身边人沉睡的容颜。
    这几日,他早已发觉,这人睡着的时候,总是眉心紧蹙,辗转反侧,仿佛总是被噩梦缠绕,让人忍不住想伸手为他抚平眉心皱痕。
    但他却不敢真的伸手,怕将对方惊醒,只能用目光慢慢描摹这人容颜。
    描摹数遍,犹觉不够,便用手肘支起头,开始一根根数对方睫毛。
    放在平日,他绝不敢这样放肆打量,唯恐暴露自己在这人面前所深藏掩埋的东西,唯有入夜之后,被压抑的心绪才稍稍得以放纵。
    扭曲的黑影从地上蔓延过来,攀在雕花床的床架上,随着沈殊的呼吸晃动摇曳。
    他眸色愈发深暗。
    他想,这人平日清冷孤寂,像远山上静默绽放的莲,即便身上沾染了他的血,依然高洁出世,尘埃不染。
    可他却处心积虑,满口谎言。
    许多事情,他都没有告诉这人真相。其中最重要的一件,是他的体质。
    那人只知他是半成品的魔傀,尚有扭转的契机,却并不知,他不仅是魔傀,还是天生的怪物。
    床架上的阴影疯狂扭动起来。
    如果这人知道了所有真相,还会待他这样好吗?
    大约是不会的。他想。
    师尊。
    他呢喃着这两个字,稍稍靠近,低头去嗅对方身上那股清冷温柔的香。
    师尊。
    他在心底又念了一声,苍白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餍足微笑。
    晨光破晓。
    竹楼前的空地,叶云澜正教沈殊学剑。
    沈殊体内污秽之气未除,尚不能运气修炼,但只学剑的话,却是无妨。
    剑道有五境,为气纵、凝意、宗师、小乘、大乘。叶云澜讲述道。
    师尊,沈殊发出疑问,你之前跟我说修行有九境,而今又说,剑道有五境。我不太懂,修行境界和剑道境界,到底哪一个更为重要?
    修行九境,代表着修士在天地之间淬炼己身,从凡俗超脱的过程。剑道五境,代表的却是修士对剑道领悟的深浅。
    你若问哪一个更重要叶云澜淡淡道,修为是一切的根基,凡人肉身不经锤炼,便只是一具百年皮囊。只是,若想蜕凡登仙,光靠积累修为,却是不够的。
    沈殊神色仍然有些迷惑。
    我举个例子给你听。叶云澜道,天宗宗主栖云君如今已至蜕凡,但他在到达蜕凡境之前,剑道必已先至大乘。否则,他根本就无法顺利渡过蜕凡劫。
    沈殊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叶云澜:明白就好。现在,使你的剑给我看看。
    沈殊点头,依言照做。
    叶云澜在旁观察。早在药庐之中,他就已经体会过沈殊的剑,只不过那时光线昏暗,如今细观,瞧出了更多问题。
    纵然沈殊的动作迅捷有力。
    但他之前,恐怕是真的没有拿过剑。
    剑修执剑,需静心,凝神,意想手臂与剑贯通,心与剑同,此为剑道入门。
    握剑时,虎口需对剑上刃,五指旋紧,扣于剑柄如这般。
    叶云澜走到沈殊身后,倾身握住他手,仔细调整他姿势。
    沈殊身形微僵,师尊
    叶云澜正引着他五指扣紧剑柄,闻言偏过头看他,怎么。
    那张仿佛凝霜堆雪的容颜就在眼前,距离不过半寸,肌肤浸在晨光之中,泛出近乎透明的颜色。
    长睫浓翘,翩然欲飞。
    没什么,沈殊哑声道,我只是想自己究竟何时才能使出师尊那样出色的剑法。
    剑道修行主要在勤,其次在悟。叶云澜道,我刚开始学剑时,每日挥剑万次,不觉辛劳。你可以先从此做起。
    至于悟,他却没有办法教给沈殊。
    他的剑道曾被彻底摧毁过一次,按常理而言,他一生都不会再在剑道上有所寸进。
    后来之所以还能走上寂灭死亡之道,却是在浮屠塔中受百年困厄磋磨,才在无尽痛苦里领悟而出。
    直到后来他终于剑道大成,却已是在那人死后。
    他一生受尽世人鄙夷畏惧,纵然剑法称尊,始终孤身独行。
    而沈殊这样年轻。
    不该学他走上那样的路。
    少年听了他的话,没有犹豫,便道:好。
    知他性子执拗,叶云澜不由提醒,挥剑万次并非易事,刚开始时,你可以先从每日三千次做起,再逐次累加,慢慢适应。
    沈殊认真点头。
    叶云澜又道:剑术之基础,为刺砍抹挑等基本动作。若能够在不断挥剑演练之中,寻找出自身出剑时最圆融如意的点,方能算是将剑术基础打牢固。你且看我。
    他抽出缺影剑,握在手中,斜斜在空中一刺。
    衣袂翻飞,狭长淡漠的眼眸中透出一股逼人的凌厉,眼尾那颗血红灼人的泪痣也仿若火焰般跃动起来。
    刺、砍、抹、挑,缺影剑在他手中仿佛没有了重量,明明皆是最朴实无华的剑招,却圆融无暇,无懈可击。
    有风吹过,无数花瓣在他身边翩然飞舞。
    归于尘泥之时,却都尽数化为整齐的两截。
    用剑同时,叶云澜清冷声音响起。
    长剑在直刺之时,腕不动,臂发力,心与剑合,气随意动;竖砍时,则肘抬高,气意凝
    他正讲解要点,忽然眉头一蹙,收剑回鞘,侧身对沈殊道:你且先在这等我一会,消化方才所得。我很快便回来。
    沈殊这才慢慢回过神,低声道:嗯。
    叶云澜转身径直穿过花海,往竹林中走。
    他早已觉察到竹林有人,本懒得理会,然而方才他用剑时,对方目光却委实太过炙热,令人忽略不得。
    平日里会到他这偏僻住处来的人,叶云澜能想到的只有一个。
    容染。
    他凝眉握住手中缺影剑,却忽然听到前方竹林传来一个声音。
    远有佳人翩翩舞,疑是洛神临世间,幸得我与之相见,心魂飘飘欲登仙
    叶云澜:
    能吟出这种油腻诗句的,应当并非容染。
    他迈步走过去,见到竹叶掩映之中,有个身穿褐色布袍的青年,垂首蹲在地上不知在忙活什么。
    这人应当就是方才那道炙热目光的来源。
    你在做什么?叶云澜忽然开口。
    陈羡鱼被吓一跳,抬头看向叶云澜,表情却怔住了,呆呆道:洛神
    洛神?叶云澜蹙眉。
    洛、不,不对,叶师弟我,我方才是在画画。陈羡鱼有些结巴。
    画画?叶云澜声音依旧冷淡。
    是的,画画,我在画陈羡鱼看着周围,眼珠一转,竹子!我是在画这里的竹子!
    叶云澜面无表情看着陈羡鱼。他记得这人他在问道坡见过,他还帮对方捡了画册。
    当时没有仔细打量,而今却发觉,这人生得颇有几分熟悉。
    和一个他此生不想再相见的人,有几分相像。
    语气不由更冷漠几分,既然只是画竹,为何要在此地鬼鬼祟祟?
    陈羡鱼支支吾吾。
    叶云澜:此地距我住处不远,我为剑修,习剑时不喜有旁人气息干扰。这处竹林甚为广阔,可否劳烦另寻一处绘画?
    闻言,陈羡鱼顿时愁眉苦脸起来。
    叶师弟,这竹林中竹子虽多,可却只有一株翠尾凤凰竹,姿态极美,教人见之忘俗。我若去了别处,又如何能再寻到这样一株竹子去画呢?
    翠尾凤凰竹,为竹中圣品。却早已在万载前灭绝。
    这人显是在信口胡诌。
    这青竹林哪里有翠尾凤凰竹?叶云澜冷声道。
    叶师弟,你还听不出吗?陈羡鱼却是脸皮微红,决定破罐子破摔,我画的本来就不是什么竹子,而是而是叶师弟你呀。
    自从那日问道坡一见,我对师弟便久久不能忘怀。在此地候了许多日,才见你出来,忍不住便为你画像。
    我叫陈羡鱼,在宗门有个外号,称作画痴,常为师兄师姐们作画,并非并非鬼祟之徒。
    说起画画,陈羡鱼说话顿时流畅许多,师弟,修真界第一美人徐清月你可知?当年他以一曲瑶台剑舞闻名天下,我一直以为世间无人能够超越,直至今日我见到师弟用剑,才知我错了。
    若师弟能让我为你完整作画一幅,待你画像流传出去,恐怕修真界第一美人的名头便会易主,必有无数人为你痴狂
    我不希望在世间留下任何画像。
    叶云澜的话语,却如一桶冰水把陈羡鱼浇醒。为什么?
    没有意义。叶云澜漠然道。
    陈羡鱼:怎会没有意义?人生于世,谁人不想在岁月长河留下痕迹,如此,才算不枉在天地间活过一遭
    叶云澜道:我不想。
    可是陈羡鱼还想努力劝说一下。
    叶云澜只道:陈师兄,请回吧。
    陈羡鱼见到眼前人眉目间的厌倦,知道自己已是彻底惹了美人讨厌,再如何劝说也是不成了。
    他苦巴巴皱起脸。
    可这样的美人,如果不能绘进他的美人册中,恐怕他此生都不得安眠。
    叶云澜回到竹楼的时候,见到沈殊正拿着木剑比划。
    师尊去做什么了?见他回来,沈殊好奇问。
    叶云澜淡淡道:赶跑一只烦人的竹鼠。
    沈殊眨眨眼,没有多问。
    叶云澜看了看天色尚早,便道:来,我教你几式剑法。
    沈殊眼睛倏然亮起,好。
    叶云澜从记忆中搜寻出天宗弟子修炼的基础剑法。
    这剑法算来他已经有两百多年未用,一时有些生疏,挥舞了几下才算流畅。
    却见旁边沈殊跟着他动作学,就这么一会,架势竟也学去了七八分。
    叶云澜忽然意识到,不仅是阵术,沈殊在剑道上,兴许也有着极佳天赋。
    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大部分剑法只要他示范过一遍,沈殊便能学会大半,再深入讲解几分,便寻不出什么缺陷了。
    教着教着,叶云澜难得起了些许交手的兴致。
    待一套剑法教完,他没有拔缺影剑,而是俯身拾起地上花枝。
    想试试新学的剑法么?
    沈殊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想!
    叶云澜眼底泛出一点微末笑意,那就出剑。
    师徒两人在竹楼前空地交手。
    一高一矮两道身形交错。
    少年用起剑来有一股疯劲,虽在他眼中仍破绽许多,却让他感觉到一点已许久未曾感受过的压迫感。
    许久,两人身影停下。
    沈殊脸色红扑扑的,满脸都是汗,看他的眼神仍带着兴奋。
    叶云澜虽一直没有动用全力,汗水也湿透了背脊,衣衫黏在背上。
    汗水沿着脸颊一滴滴淌下。他低低喘气,竭力平稳呼吸。
    眼见沈殊还想继续,不得不无奈喊了一声:
    停。
    沈殊停止了动作,师尊?
    今日先到此为止。叶云澜抬袖擦去脸上汗珠。
    他感觉胸口隐隐泛出闷痛,却并未在面上表露分毫,只道:你方才所使的剑法里,有十七处破绽,我与你仔细说说。
    沈殊看着眼前人汗湿薄衫、眉目疲倦的模样,忽然道:不如我先去给师尊烧水沐浴,师尊歇息一番再与我说吧。正好,我也很累了。
    叶云澜沉吟一会,他确实是乏了,如此也可。不过你不必去烧水了。我记得雁回峰有处热泉,浸泡其中,有疏通筋骨之效,于此刻正是合宜,你与我同去吧。我们边泡边说。
    边泡边说?
    沈殊僵住了。
    叶云澜见他没有回应,道:怎么?
    沈殊回神。
    没,没什么。师尊我们走吧。
    陈羡鱼晃悠悠走在回自家洞府的路上,一边走,一边吟着古籍上记载的洛神赋。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忽听一声娇喝:陈羡鱼!光天化日之下。脸上露出如此猥琐表情,你又去唐突了哪位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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