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是你,曲沉舟喃喃几声,忽地直起身,厉声喝问:你是谁!
    柳重明诧异瞬息,立即拉住他:沉舟,不得对住持无理!
    曲沉舟心头恐惧和希冀齐生,他自己已是个怪物,眼前这人又算什么,可这人不光知道他的前世今生,甚至是他在虚无之境中的唯一救星。
    他想挣脱过去的茧,又无法斩断纷乱的丝。
    他一半在疯狂地肖想着重明,一半又竭尽全力摆脱。
    他想听到柳重明在欢愉之际喊他的名字,那名字又如致命毒|药一样腐蚀着他的三魂七魄。
    他可以在荆棘中穿行,却越不过柳重明这道坎。
    禅师!曲沉舟甩脱柳重明的手,如抓住救命稻草般膝行过去,牵住了那只手:禅师。
    他不敢多说,也生怕住持在重明面前泄了自己的底细,只能手中死死攥紧,声音中渐渐几近哀求:禅师。
    住持用另一只手抚着他的头发,问的仍是方才的问题: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你可明白?
    曲沉舟怔忡良久,轻声答道:彼身为人,此身为蝶,蝶亦是我,人亦是我。
    住持点头微笑,又问:为人如何?为蝶如何?
    曲沉舟仿佛被问得痴了,他的前世今生混淆在一起,难分彼此,怎知如何为人,如何为蝶。
    为人时,吞烟食火,不贪飞舞,住持同样为他净水点额:为蝶时,流连花海,莫恋人间。执迷不悟,终吞苦果。
    柳重明立时察觉出了不对,曲沉舟与他刚刚的回答相差无几,可住持并未反驳。他自然是知道曲沉舟诡异的身世,住持呢?
    难怪刚刚曲沉舟会一脸惊恐地喝问你是谁,可是你又是怎么一回事?
    还不等他发问,一旁的小沙弥端来了托盘,丝绒上衬着一枚玉扳指,这便是要结束说禅,请二人出去了。
    柳重明忙上前一步,连声请求:住持明察,他近日常心神恍惚,能否也赐他护身符一件?
    住持笑着看他:他的护身符,世子不是已经准备好了么?
    不等他再发话,住持下榻,径自回房去了。
    禅院是清净之地,两人晚间的住处必然不会安排在一处,又兼之白石磊对曲沉舟的事分外好奇,非要挤在房里问东问西,待将人送出去时,月已中天。
    柳重明就着月色披了披风出来,捏着怀里的东西,在客堂的天井处徘徊良久,怕去惊扰已经躺下熟睡的人。
    可心中乱糟糟,又怕躺下梦见不该见的东西,心生烦恼,再反反复复地为难怀疑,对谁都是煎熬。
    他听得懂住持的话。
    住持让他割裂现实与梦境,不被那个虚幻未知的自己所左右。住持也让曲沉舟分清前世今生,过去的便过去,此生为蝶,再不回头。
    他能做得到吗?曲沉舟能做得到吗?如果他肯退步的话,曲沉舟能不能也柔软下来?
    眼见月影在脚下偏移,柳重明拢了拢披风,鼓足勇气敲了三声,很快听到了应门声。
    来了。
    一双脚停在门槛内,踩着布鞋,没穿袜子,瓷白的脚踝细细的,收束着延伸到裤管里,笔直的小腿格外修长。
    柳重明被那双脚搅扰得心头更乱,目光渐渐上移,在对视中又渐渐安静下来。
    这人总是有这样的魔力,随随便便就搅得他波澜四起,一个淡然的眼神又教他风平浪静,起起伏伏都在这人的一颦一笑中。
    还没睡?
    世子也没睡?曲沉舟让开身:夜寒露重,世子进来坐坐。
    曲沉舟如今的身份能得单独一间房,已算是禅院视众生平等,但必然不能跟柳重明的住处相比。
    柳重明在屋里转了一圈,见炉火昏暗,屋里冷得沁骨,便解下披风,将曲沉舟裹着。
    穿着,这是命令。见曲沉舟似乎想挣脱,他呵斥一声,笼着手在桌边坐下。
    不好单刀直入地把东西拿出来,先问道:怀王打算救任瑞?任瑞是齐王拿下的,若是怀王出头,就要跟齐王面对面,之前的姿态不是白做了?
    曲沉舟拢着披风坐下,连脚面也被罩在毛茸茸的温暖里,恍惚片刻,才轻轻捻着仍带着体温的衬里,缓声回答。
    怀王做事,极少亲自出面,这是坏事也是好事,世子正好可以瞧瞧,他能调动的人究竟有哪些。
    我会盯着,柳重明抬眼一瞥,他的披风很大,把人足足裹了一圈半,看起来细细一条,单薄得让人想疼爱,又问:任瑞对怀王很重要?
    世子有家世,也有钱,但我仍然建议世子将锦绣营纳入囊中,曲沉舟从披风里伸出一只手,将桌上的茶杯器物摆了两样过来,手指在第三件上打着转:怀王也是一样。
    柳重明心中一动:怀王觊觎兵权?
    有谁不呢?曲沉舟反问他:唐家历代文臣,宁王又是那个样子,便是有心夺也无力担,但怀王不同。
    怀王虽不似齐王一样常在行伍中,却是朝中有名的礼贤下士,海纳百川,不但不会容不下,反而会如虎添翼。
    京城乃天子脚下,宫城内外的管辖被分得清清楚楚,怀王无从下手,自然只能打外面的主意。任瑞不会是唯一支持怀王的兵权所在。
    任瑞这个人柳重明觉出点寒意来,用火钳将炉子捅了捅,火星窜出来,他将手伸过去暖暖,皱眉道:石磊跟我说,任瑞这个人就是个疯子。
    曲沉舟自然知道,否则当年也不会建议任瑞去追击柳重明。
    应山城一战,任瑞带七万大军来援,阵前主帅却要以静制动,困守为上。任瑞忍耐几天,突生哗变,斩杀己方主帅,日夜猛攻应山城。
    城门开时,柳重明在乱军之中被淹护着乔装离开,任瑞只带五千人疾行追击,一腔挫败无处发泄,沿路屠村,却在路过津南府时,被积怨已久的旧部斩杀。
    任瑞若是个疯子,他曲沉舟便是个亡命之徒。
    世子,任瑞之事已不可改变,世子如今在朝中立足不稳,无法插手时,便该袖手旁观,等拿到了锦绣营的位子,站在皇上身边,护着贵妃娘娘诞下皇子,之后诸王之事,再徐徐图之也不迟。
    我明白。柳重明搓了搓手,眼看着炉火又迅速暗淡下去。
    曲沉舟也瞥见,抓着披风站起身,劝道:世子不必心焦,所图大事,不在一日两日,世子且先回房歇息,稍后
    他话没说完,忽然身上一轻,已被人腾空抱起。
    柳重明将他向上掂掂,裹紧披风,用肩膀撞开了房门:这里冷,去我房里睡。
    曲沉舟没有挣扎,将脸埋在雪帽里,被遮挡得看不清面孔。
    夜深风凉,外面自然比屋里更冷,可怀里抱着个又轻又软的小家伙,柳重明心情很愉快,些许凉意不在话下,深吸一口气时,直沁到肺腑,居然哼出个调子来。
    一更鼓响,三月花开,子规乱啼,小檐飞燕,日日唤东风。换尽天涯色,缓缓归陌上。
    他怀里的人顿然抖了一下,又缓缓地放松身体,极小的声音,与他一起应和起来。
    二更鼓响,画屏闲展,春梦秋云,醉别西楼,点点又行行。红烛无好计,斜月半倚窗。
    这是他们都会的曲子,即使闭着眼睛,不刻意去回想,也能唱得一字不错。
    三更鼓响,百代朝暮,水流花谢,南北歧路,总把春光误。风笛离亭晚,君自向潇湘。
    这时光难得,小野猫也藏起尖牙利齿,柳重明不由放慢了步子。
    四更鼓响,樽前酒冷,栏杆拍遍,高歌相候,多情似无情。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月色正好,上天所赐。
    五更鼓响,珠帘尽湿,雪满天山,云凝万里,纷纷山中客。痛饮有别肠,不用诉离殇。
    五更唱完,曲中人结束徘徊,不舍离去,而他们刚刚好进门,还在一起。
    曲沉舟在披风下轻轻鼓掌:世子好记性,只听过一次,居然能记得这样好。
    当不起,柳重明嘴角噙着笑,快步走到床前,将人往里面放:我也不瞒你,这曲子是我打娘胎里就会的,可不是头一遭才从你那里听到的。
    曲沉舟愕然从雪帽中探出头。
    柳重明见他这个神情,倒更是吃惊:怎么?才知道?我还以为你是从我这里学去的。
    不是
    曲沉舟拢在胸前的手在微微发着抖,重明从未对他说过,可也只有这样,才能说得通,重明当初为什么会那样莫名惊诧。
    他忽然觉得自己也许想错了一些事。
    两次初见重明便见到的那个卦言天定之人,也许所指并不是说重明为注定得到天下的人。
    柳重明脱了外衫,也挤上床来,为他把披风扯去,见他的双手蜷缩着攥住衣襟,不由笑着摸了一把:怎么就抖成这样,怕我,还是冷?
    一条锦被扯过来盖住两人。
    你放心,本世子今日做一次柳下惠,不碰你,柳重明抬身吹熄烛火,背对着躺下来:睡吧。
    被窝里夹裹了两个人的体温,很快温暖起来,被驱赶走的寒冷在手脚上留下麻酥酥的痒。
    曲沉舟仰面看着帷帐,眼中酸涩。
    为蝶时,流连花海,莫恋人间。
    从禅房出来时,他曾反复咀嚼这句话,身已化蝶,他也想抛却前尘旧事,坦坦荡荡面对重明,却是不敢。
    刚刚在房中辗转反侧时,他突发奇想地跟自己打了个赌如果重明今晚来找他,他们还能不吵起来,他便试着放下戒备。
    而这一世,老天似乎没有再给他那么坏的运气。
    沉舟。
    身旁的人突然扭过脸,倒吓了他一跳:世子
    从前的那个人究竟是哪里让你喜欢?柳重明的半张脸在被子里,声音闷闷的。
    曲沉舟张张嘴,许多话堵在喉间,思忖许久才慢慢答道:免我孤,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柳重明半晌无话,只丢了一样东西过来。
    补给你的生辰礼,贴身带着,就当个护身符吧,免得总让外人以为你疯了,他转身给曲沉舟将被子往上扯了一下:睡吧。
    那东西带着闷响落在被子上,曲沉舟摸索着握在手里,那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形状,小巧的玉佩旁缀着镂空的玉铃。
    他如今的身份不能随意佩玉,除非是主人着意亲赐的。
    曲沉舟用指肚轻轻摩挲着玉佩,除了他摸过无数次的花纹之外,背面还刻了三个极小的字,即使摸不出来,也能猜到是什么。
    柳、重、明。
    他在黑暗里无声地微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住持:MD说禅累死了,老子更擅长暴打这两个憨憨【在我目前所有文里,这位住持算是武力值爆表第一人,重明鸟和化蛇都是他的随从,所以才来蹚这趟浑水,真身是条黑龙,这次委屈他了23333】免我孤,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这一句希望没有让大家出戏,来自《时有女子》,节选部分如下: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但那人,我知,我一直知,他永不会来。
    【对不起我又出刀了】
    第86章 冬雪
    在南路禅院住了三四天,即将返程时,他们遇上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不得不多逗留几日。
    曲沉舟缩着手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
    柳重明知道这身体幼年时吃过许多受冻的苦,尤其是破相那次,曾在雪地里几番被冻得昏死过去,也不勉强他。
    幸亏还有白石磊在,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股脑地给曲沉舟穿得像个球一样,硬是把人拖出去。
    柳重明施施然揣着手跟在后面。
    曲沉舟完全没了往日的从容镇定,茫然无措地站在半尺多深的雪里,被裹在一层层冬衣里。
    眼眶湿漉漉的,瞧着委屈,像迷了路的小兽,不知道盖在覆面下的鼻尖是不是也红红的。
    柳重明倚在一旁的树上,将一团雪球在手里颠来倒去,忽然饶有趣味地想,如果现在把人摁在雪地里埋着,小狐狸会不会立即哭出来。
    白白小将军。
    曲沉舟低头看着消失在雪下的双脚,有些不适应,倒不是因为从前的事,只是不知道冰天雪地的,究竟要出来做什么。
    叫我磊哥。
    曲沉舟瞟了一眼柳重明,只轻声问:是要找什么东西么?
    白石磊先是团了雪球在手里,瞧一眼他风一吹就倒的小身板,果断放弃打雪仗的打算,把雪团往地上一撂,问他:堆雪人,会不会?
    曲沉舟摇头。
    他在晋西书院时,柳重明也曾提议来打雪仗,他哪敢碰这些天潢贵胄半分,只能死死贴着墙站着,被白家兄弟带头起哄着活活打成个雪人。
    柳重明刚把他从雪里扒出来,他就脚不沾地地逃回去,任人再怎么叫也不肯出来。
    第二年旱得无雪,而再之后,他回了宫,再没有机会与人玩雪。
    皇上虽让画师画了他在梅树下赏雪的模样,可他看那画,却觉得那梅树下站着的,不过是一具无生气的枯骨而已。
    来来,我教你。白石磊拉着他蹲下来,手把手地教他把雪球推大:看好了,先滚一滚,这雪怎么不粘呢?看我的啊。
    曲沉舟仔细地看着白石磊将双手搓搓,在雪球上抚弄几下,而后在雪地里一滚,又大了一圈。
    他也试着从袖子里伸出手来,被白石磊扯着按在雪球上。
    看到没有,先把这层雪化了,就能滚大了,咱们来堆个你这么高的雪人,好不好!
    沁骨的凉意从指尖传来,曲沉舟看着自己的手掌,覆着一层薄薄的雪。
    上一次站在雪地里的时候,雪花从他的掌心穿过,不知疼痛,不知寒冷,四处一片黑茫茫,他一点亡魂蜷缩在吊着尸体的旗杆下,心中茫然。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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