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之前金平庄里的罪生子们,都始终以药材温养着。
    多年的心血和精神支柱毁于一旦,虞帝的身体和精神情况都在一夜之间萎靡下去,又怎么可能不寻个迁怒的由头?
    难怪今天于德喜会不在皇上身边,恐怕是重明那边又寻到了新的草替儿。
    曲沉舟不做声地站了片刻,见虞帝就着温茶,将两个瓷瓶的东西饮下,才又招招手。
    沉舟,过来。
    他微低着头,轻应一声是,从于德喜身边经过,又去榻前跪着,握住了虞帝的脚。
    于德喜,出去候着。
    于德喜在廊下看着红墙上崭新的瓦,一枝海棠从隔壁伸过来。
    还是初春三月,只能远远看得见一层浅淡的绿意,朦朦胧胧地缠裹着树枝,怕是连花苞都还没苏醒。
    正看得出神,一旁小太监已机灵地取了软垫过来,就要扶他坐下。
    他摆摆手,似是不经意地问:曲司天来了多久?
    小太监细想着,谨慎回答:该有一个多时辰了。
    刚刚一直是他伺候着皇上?
    是,小太监应:皇上宣曲司天回话,奴才们没敢在一旁听,只中间皇上像是动怒了,赵公公送了些药进去。
    皇上倒是难得有耐心跟人谈这么久,看来曲司天还真是讨皇上喜欢呢,于德喜笑一下,斜视一眼:你觉得曲司天如何?
    小太监受宠若惊,知道曲司天如今是皇上眼前的大红人,又怎么敢说一句不好,忙答道:奴才不敢妄议曲司天。
    不过是随口问问,就当是聊个家常而已,说来听听。
    小太监避不过,又见他脸上都是慈祥的笑,便答道:曲司天人好啊,年纪小,又单纯又天真,说话慢声细语的,也是个苦出身,对谁都和善,皇上喜欢他,也不意外。
    是啊,于德喜慢慢说道:真是个讨人喜欢的,说句僭越的,我也会忍不住喜欢这样的孩子。
    小太监诺诺应着,又听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上一次没这么伺候在皇上身边,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
    他们在门外站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曲沉舟才从里面退出来,见了于德喜,恭恭正正地行了一礼。
    于公公辛苦。
    曲司天辛苦,于德喜忙还礼,问道:皇上睡了?
    睡了一会儿又醒了,等着公公呢,曲沉舟想起来什么,在袖子里掏了掏,取出一个锦绣荷包,双手递上:有件事想劳烦公公。
    于德喜虚虚去扶,却没有接:曲司天客气,咱家能有帮得上忙的,尽快吩咐。
    今日去为宁王爷卜卦时,得宁王爷赏赐些东西。我住在宫里,也没什么花销
    他猜到这荷包里该是宁王赏赐的金银,正要拒绝,又听曲沉舟说:如果公公有空出宫的话,能不能劳烦公公为我带些有趣好玩的小玩意回来,我也好打发时间。
    于德喜笑起来,那荷包自然而然地递在他手里,没有被推辞。
    曲司天客气,些许小事,咱家必然给曲司天办好。
    荷包的分量不轻,于德喜在手里颠了两下,又看看曲沉舟离去的背影,笑了一声:会说话,做事妥当,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他停了一下,声音渐渐冷了下去。
    怀王爷说得对。既然这么会讨人喜欢怎么就不会讨世子喜欢?
    曲沉舟被人领着,一路回了观星阁。
    文岚阁从前就是藏书的地方,有上下两层,他休息坐卧的房间在二楼。
    踏上最后一阶台阶,脱离了所有目光的注视,他的腿终于开始发起抖来,几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勉强缩在床上,将自己整个地卷在被子里。
    刚刚就差一点儿可他退缩了。
    那按在胸口的手指只要再一用力,皇上久服丹药的身体必然承不住,待这一口含着朱砂的污血吐出来,他自然有说辞说服皇上,将炼制丹药的事交给他。
    到时只需调换成温养的药材,再添上一些阿芙蓉,必然叫皇上更会全心信任依仗他。
    可这也是一场赌。
    皇上未必是真的睡着,恐怕也在暗中审视着他。
    若是在皇上叫金吾卫将他拿下之前,他没能成功说服皇上的话,等着他的,只有锋利的屠刀。
    若是从前,他孤身一人,必然毫无反顾,可是如今居然心生惧意退缩了。
    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一无所有的疯狂亡命之徒,他有牵挂的人,有舍不得放弃的贪恋,已经无法做到破釜沉舟了。
    曲沉舟呼吸粗重,只能用被子蒙住自己,遍体止不住的战栗。
    重
    他轻声唤,又用被子堵住了后面的声音。
    四百根摄元透骨钉,在血流干之前,刺透每一处血脉,聚他的元神和一世帝命,换你重活一次的机会。
    不要不要救我我会怕死曲沉舟抱着头,拼命想忘记在脑中回响的话,无声呜咽:重明
    柳重明蓦地惊醒,面前的烛光被遮挡住了大半,是盖在身上的披风。
    从前他不留神伏在书案上睡着的时候,就总有人这样为他扯披风盖着。
    沉
    他没能把那个名字叫出口,已看到白石岩在临窗的椅子上坐着,正看着自己,喉间一滞,抹了一把脸,渐渐清醒过来,自嘲似的笑了笑。
    石岩,我又梦见他了,梦见他在叫我的名字,梦见他想我了。
    白石岩已经不止一次听他这样说,可每次见到他这样颓靡的模样,仍是心中不是滋味。
    面前的表弟看起来与从前没什么不同,却是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沉舟在宫里呢,他试着安慰:等到等到那一天了,就能把他从宫里接出来,到时候你们好好谈谈。他对你掏心掏肺的好,一定也不想看你这个样子。
    柳重明勉强勾起嘴角,不敢多想,只笑着应:不用担心,我明白。
    天色已经黑了,他醒来之后,书房里的灯便都点亮起来。
    桌上堆着几摞书册。
    各地的铺子是他主要的银钱和消息来源,无论如何也不能懈怠。
    锦绣营的杂事分派下去许多,可还有不少事需要他拿主意。
    寻找罪生子的节奏,也要时刻看着皇上那边的反应来办。
    大大小小的琐事让他不敢分心懈怠,疲惫却是难免的,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那个时候白石岩还没有来。
    有事么?他问。
    齐王再过几天就要离京了,我来问问你的布置,白石岩向外面摆了摆头:江行之也来了,见见吧。
    柳重明按了按太阳穴。
    齐王又向皇上求了几百人,带着一起上路,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一路上不可能太平得了。比咱们更急的,还有两家呢。人肯定是要派出去跟着,先不急着露面,伺机动手。
    白石岩与他并肩出了书房,直奔花厅而去。
    皇上让我爹护送他到青溪,再往前小半个月的路程,进入封地,恐怕谁都不会那么容易动手的了。
    不是还有几天才走么?柳重明用下巴指指花厅。
    齐王就对姑丈放心得下么?几千白家大军夹着他,他能吃得下睡得下么?再让江行之吓唬一下,他不去找皇上推辞才是见了鬼。姑丈能有机会把他送过十里亭,就顶天了。
    白石岩对此嗤之以鼻:小人之心。
    我们现在本来就是小人,柳重明提醒:难道你想过让他活着到封地?
    花厅里透着灯火,江行之站在廊下,影子从门口一路拖到青石小路上。
    柳重明的脚刚踏上那影子,心中突然像是被捶了一下。
    这情形似曾相识。
    几个月前的夜里,还有另一个人在江行之身边,那时候他天真地以为,直到地老天荒,他只要抬头,都能看到那个影子。
    可是,没有了。
    屋里的每一处空当都在告诉他,没有了。
    世子,白将军,江行之快步下了台阶,没心情跟他们寒暄,直接说道:前天曲沉舟去齐王府上,给齐王卜卦,卦言是戟平西归,近山不近水。
    柳重明拧着眉头,在灯笼的火光下,看着江行之手中展开的地图。
    齐王找我商量了路线。戟平是必然要走的,但有几条路可以过去,他考虑过要不要相信曲沉舟的卦言。
    我说,皇上封了数不清的司天官,只有这一位,不光破例随侍宫中,还在几个月内得到了织金衣,必然有过人的本事。
    所以最后定下的路线,避开水路,取道荥水前往戟平。
    柳重明的手指顺着他说的那条线路向西延伸。
    这条路官道也荒,我会让方无恙提前带人过去,一路上随时跟你联系着。
    白石岩从地图上抬起目光,有些吃惊,向江行之问:你在太史局呆得好好的,怎么也要跟着齐王走?
    江行之嗯了一声,似乎是在肯定自己,又答一声:是。
    柳重明看着地图,因为那一句卦言,连戟平这两个字也变得有了温度。
    最迟下个月了,他看着江行之同样黯淡下去的目光,心中那处被挖空凿穿的地方像是又塌了一大块:景臣就要受封了,你不想留下来看看吗?
    江行之像是专注地盯着地图,半晌才反应过来,凄然笑一下:贺礼已经提前给了,板上钉钉的事,就算不去看也无所谓。
    为什么要走?
    柳重明攥着地图压在怦怦乱跳的心口上,生怕它会随时炸开,也不知道这问题究竟是在问江行之,还是那个已经离开的人。
    为什么要走,明明说了
    白石岩和江行之看着他。
    身边的几个人都知道他最近的情况,可他们都是局外人,谁也说不上什么来,甚至连他们几个的说法都不一样。
    白石岩靠得最近,两边都放不开,哪个也不好责备,一提起来就唉声叹气。可问起后不后悔,他考虑良久后的答案却是不。
    都是大人了,各自有各自的手段和目标,又哪好说得上谁是跳板,谁是刀刃呢?
    凌河不好说人是非,这边陪柳重明喝了一次酒,那边也向皇上请求过一次,邀曲司天去大理寺帮个忙。
    两人关上门不知聊了些什么,只知道曲司天上车回宫之前,又转身向凌河郑重行了一礼。
    与凌河的态度相比,容九安明显偏着曲沉舟
    若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江行之一样认同这句话,却没有勇气去跟慕景臣告别。
    他们唯一的共识,便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无论是对柳重明,还是对曲沉舟。
    就要穿过垂花门时,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以后恐怕不会再来,江行之罕见地回头多嘴几句。
    世子,我曾经问过曲沉舟一个问题,如果给他两个选择一个是为了情爱,放弃仇恨,一个是为了仇恨,放弃情爱,他会选择哪一个?
    柳重明本有些恍惚,在这话里逐渐清醒:沉舟选了什么?
    他说,他从前会选择仇恨,可是现在,他有想保护的人,所以什么可以放弃。
    江行之扭过脸去。
    我不是想安慰你。他虽然是我唯一看不透的人,可我知道,他这样的人,只满足于区区情爱吗?
    你如果真的懂他,就该想清楚,他最想要的是什么。
    江行之觉得胸口有些闷。
    人似乎总是这样,劝得了别人,却困在自己的枷锁里。
    如果见到景臣,帮我说一句,恭喜。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是现在最好用的武器,肯定不能让他死鸭
    第166章 前路
    初春的第一场雨落下之前,齐王慕景德的队伍出了城,在无数明着暗着的目光里,一路向西而去。
    齐王在朝中曾经站着的位置,换成了慕景臣,赐封敬王。
    仍是三位王爷,仍是谦恭友爱的模样,却像是齐王从没有出现在这里过一样。
    许多人看看他们,看看身边陌生的同僚在去年年底的清查里,有些人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再想想丽景宫那位日渐隆起的肚子,都明白了一件事。
    王爷们再此消彼长,没到最后尘埃落定,都不是他们该忙着站队的时候。
    能决定所有人生死荣辱的人,只有一个。
    无论那个人怎样垂垂老矣,怎样细言慢语,怎么温和慈祥,都始终凌驾于万人之上。
    巨大的力量,绝对的权力,最致命的诱惑。
    那个位置,无论是谁坐上去,都不会愿意有人分一杯羹,父母、兄弟、儿子,都不可以,一只手柔柔地点在隆起的小腹上,轻声问:清如,你想好了吗?
    柳清如的目光也落下,与几个月前比,虽然肚子里的小家伙把她折腾得略显憔悴,又像是坚毅了许多。
    曾经那些少女的娇憨,从入宫时起,便被现实一层层剥去,走到这里,已经消散无形了。
    我想得清楚,不光是我就算是重明,哪怕之前没想到,如今见了齐王,也该明白了。
    盛极必衰是常理。若非如此,柳家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她的嘴角带着温柔的笑,肚子里不安分的小家伙又踢了她。
    这个孩子是柳家的,但也不属于柳家。别人不说,父亲、重明他们,想必已经倦了,能就此脱身,也许算是好事。
    与人相视一笑,许多话不用说得太清楚,都心知肚明。
    娘娘呢?如今景臣已封王,娘娘可有想好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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