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许璟明目光飘开,人也瑟缩了下。
    许璟明见过吴怀的术法,旁听了尹辞与花惊春的交谈,晓得此事与国师一脉脱不了干系。曲断云这时出现,绝不会是巧合。
    更可恨的是,时敬之说到了点子上。为何不提前下杀手?若主谋是时敬之,怕是早就把他大卸八块了。
    能做出这种事的,他也只能想到曲断云。生于曲家,长于太衡的曲断云。
    许璟明眼眶有些红,他咬牙切齿了一阵:好个伪君子,连自己的手都不愿脏。
    时敬之并未接这个话茬。他只是挥挥手,叫闫清送许璟明回房,顺带当个看守。
    眼巴巴瞧着闫清听话走人,自己的陪床成了白爷,苏肆顿时不乐意了。他挣扎着撑起身,气哼哼道:消息你们安排了,赤勾的同盟也到手了,干嘛放那厮回去?杀了扔到弈都附近,皇帝老儿也怨不得赤勾,说不准还会罚那曲断云呢。
    我还有事要问曲断云,他得好生等着。至于许璟明,我自有用处。时敬之心不在焉道。
    外人走没了,他不时偷看两眼尹辞,那股泛着酸味的失落感再次弥漫。
    尹辞瞧了时敬之一会儿,突然他背对苏肆,捉住时掌门的手。后者一头雾水,但也老老实实让他抓着
    只见尹辞将手引至唇边,轻轻咬了一口时敬之的食指指节。不久前时敬之为抑制欲求,差点咬上同一个位置。
    不同于下嘴没数的时敬之,尹辞的力道不轻不重,温热的舌尖稍稍扫过指节。时掌门倒抽一口凉气,霎时间心神领会。他双眼发亮,方才那点失落烟消云散。
    百忍成钢的可不止他自己。
    时敬之心情大好,他低下头,与尹辞咬耳朵:走吧,子逐。天快亮了,咱们不如去小酌两杯。
    一日后,国师府。
    江友岳凝视着字衣,他的眉间不见半点褶皱,心情一片大好。
    抢不过太衡,便选了赤勾这把刀子。不仅没有陷入绝望,还知道用武林大会拖时间,不错。他抚须长叹。这一代的欲子,果然大有可为。
    诸多国师前赴后继,总算迎来了曙光。只有一点点美中不足,曲断云最近愈发不老实,须得妥善处理。容王许璟明没除去,得打探清楚情况,省得他在关键时候坏事。
    待这一次风波过去,百年大计终将成功。
    第128章 病因
    花惊春冲着吴怀的头颅发呆。
    时敬之将那颗脑袋里里外外研究完了,顺势转赠给赤勾。花惊春得了故人脑袋,一时不知该怎么处理。
    她与吴怀打小相识,对赤勾教俱是憧憬万分。吴怀借着天资,少年时跟了引仙会的成员,朝弈都一去不复返。起初他还会为她写些信件,渐渐连信件也不见了。
    热血常冷,韶华易逝。许是吴怀见了广阔天地,无意于贫瘠西北和摸金教派。
    弈都花花世界,吴怀不愿回沙阜便不回。花惊春见怪不怪,并未深究。
    她行事雷厉风行,向来不执着于儿女情长。直到乌血婆被害,少教主出现,她才再次见到吴怀熟悉又陌生的脸。
    她已然四十余岁,而他的时光如若停滞。唯一能证明他们相识过的,只有吴怀仅剩的一丝慈悲他没有将她当场杀死,而是叫人扔下三省崖。
    除此之外,她只瞧到一个傲慢冷酷的陌生人。
    引仙会对外形象一向温吞,吴怀也不是人云亦云的无谋之人。二十余年过去,对方的变化让花惊春心惊肉跳。被这样一个组织盯上,赤勾真的算逃脱一劫了吗?
    她到底还是同意了枯山派的提议,以赤勾之名要求举办武林大会。横竖赤勾教是名副其实的魔教,无需参与其中。根据尹辞的说法,武林大会能分散引仙会的注意,求得赤勾一时太平。
    枯山派还捏着他们的少教主,花惊春找不到理由拒绝。反正按照约定,赤勾只需要动动嘴皮子
    才怪!
    时掌门,武林大会的提议我们提了,反响不错。
    花惊春耐着性子道,脖子仰得发酸。
    一连串灾祸来的蹊跷,各门派损失惨重。大家见太衡要得视肉,总会想要最后一搏。这个架势下去,过不了两天,太衡就得给出回应。所以
    时敬之缓缓探出脑袋:所以?
    所以欠你们的人情两清了!就算我教挖墓掘坟,还是有底线的!花惊春捧着人头,欲哭无泪。使不得啊!
    时敬之笑得灿烂,脑袋又慢慢缩回阴影。
    这哪是枯山派,分明是狐狸窝。师徒俩一个比一个缺德,花惊春悔不当初,只觉得魔教名号该拱手让人。
    两三天前,武林大会的消息放出去了,许璟明也送走了。花惊春刚想洽谈下苏肆之事,时敬之便又提了要求。
    【花姐姐,我想看看沙阜城的神祠。】那会儿时掌门的表情诚恳非常,分外无害。【你们不是和沙阜官员关系不错吗?能不能想办法讨一日封祠,就说赤勾要拜帝屋神君?】
    赤勾教常年游走墓穴,格外在意鬼神之说。先前封祠拜神不是没做过,现今遭了大劫,拜一拜也应当。枯山派只是添头,带上也无妨。
    随即她答应得爽快,悔恨得透彻。
    赤勾教给枯山派腾了三个时辰,她当时还想着枯山派或许得了线索,要在神祠搜索些藏物。谁知这俩畜生背了两包工具,进来直冲神像,绕到神像背后捣鼓起来。
    那叮叮当当的动静听得花惊春牙根发酸。亏得赤勾教是个魔教,她好歹忍下揭发两人的冲动,捧着颗脑袋欲哭无泪。
    本来她还想神前许些愿,让吴怀走得安生,省得回赤勾作祟。现在一看,帝屋神君不亲手降罪,简直仁慈到了骨子里。只愿这师徒俩天打五雷轰时,九天神雷劈准点,别连累赤勾神教。
    如果花护法能看到神像背后的景象,估计连神祠也待不下去了。
    尹辞看着天人交战的花惊春,轻拍时敬之后背:当心点,别真把人吓着了。
    没问题,她瞧不见。时敬之蹲得更低,手中银刀闪闪发亮。三个时辰还是有点紧,总得快些。
    按照计划,武林大会之后,他们终究要与引仙会撕破脸。到时他们就没机会接近肉神像了,不如借赤勾的面子,好生研究一番。
    两人按着纹理卸下一大块外壳,果然瞧见壳子里裹着的肉神像。这一具明显比永盛神祠的新鲜点,肉泥中的眼睛快速转动,甫一见到两人,顿时淌下泪来。
    时敬之温柔地剥开层层肉泥,不时取一部分装好。神像缓慢地愈合,尹辞就以剑气控形,保证时敬之能越剥越深。神像巨大,随着时敬之层层深入,分开肉泥变得越来越难。时敬之脑门上起了薄薄一层汗,他擦也来不及擦,不少汗珠越过睫毛,渗进他的双眼。
    时敬之刚打算拼命眨眼缓解,尹辞空出一只手,为他揩去额头上的汗。
    多谢。时敬之舒了口气。还剩多久?
    半个时辰。
    我差不多探到最里面了,你还有那种奇怪的感觉吗?
    尹辞沉默片刻,坚定地唔了声:比先前更强烈了些。
    我大概记下了肉泥的堆叠方式。还记得禁地那个树根巨像么?肉神像的结构与树根走向完全一致,那准是拿来给塑像人看的制造图。
    时敬之一双眼锁着肉神像切口,双手继续朝里切割。
    尹子逐是个凡人,这些肉泥原本也是凡人。两者都沾了长生,只是境况大不相同。尹辞对着这些肉神像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绝非无缘无故。肉神像由凡人所做,既然是人造之物,他一定能找出破绽
    嘶。
    一声轻响,时敬之的刀刃触到了什么。
    层层肉泥里居然出现了一块写有血字的白布。白布吸饱血水,在暗红肉泥中不算扎眼,只能依稀辨出旧时颜色。它位于肉神像中心,包裹了相对结实的物事。厚厚的肉泥与骸骨在其上交错,将白布后的东西牢牢护在中心。
    那八成是肉神像的核。
    时敬之四下探了探,选了一处没有太多骨头遮挡的凸起。他忍着手腕酸软,小心翼翼地挑着白布,如同侍弄一朵脆弱的花苞。
    布巾后的触感略显僵硬,或许藏着肉神像不死的奥秘。
    谜底在前,时敬之有些感慨。想当初在禁地,两人忙着相互提防,满心都是视肉。他们任由肉神像烧得面目全非,实为一件憾事。
    好在一切还来得及。
    时敬之没有破坏写了血字的布巾。他做了个深呼吸,银刀灵巧地寻到缝隙,终于把布巾彻底翻开
    半只苍白的手露了出来。
    那只手修长漂亮,肤色无比白皙,不见半点腐败之相。缓缓蠕动的肉泥之中,这只手让他脊背发寒。
    他见过这只手。他吻过这只手。这只手曾将年幼的他护住,也曾给他最安稳的拥抱。
    他绝不会认错,这是尹辞的手。
    在他意识到之前,饱含恶意的真相就洞穿了他的胸口。时敬之的手终于抖了一抖,银刀险些叮当落地。
    尹辞正站在他身侧,瞧不到狭长切口中的景象。他还以为时敬之体力不支,刚要出言安抚,就见那人转过头,一双眼里尽是惶恐。
    我知道
    时敬之舔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有些虚弱。他试着寻个温柔无害的话头,却没能在血腥之中找到半点干净地方。
    我知道贺承安为何要一遍遍砍你的头了。这肉神像并非你的同类,它的芯子是用你做的。
    他近乎自暴自弃地脱口而出。
    尹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一脸空白地瞧了会儿时敬之,打算亲自凑近去看,直接被时敬之一只手拦住。
    时敬之声音干涩:最里面是你的身体。你你最近心神不稳,不要看为好。
    说完,时掌门将白布与肉泥逐层复原。随后他拦在肉泥前,等待切口慢慢长好。尹辞没有强行推搡他,只是沉默地站着,明显在等他继续。
    时敬之丢了魂似的站在原地,无数碎片在他的脑海中旋转,零碎的发现渐渐有了章法。
    最早的帝屋神祠在弈都,由初代国师亲手所创。而后百年,只添了十几座神祠。
    肉神像那般复杂,自是不可能一下子成功。最初的神祠,恐怕是以尹辞尸身为材,用以试验的场所。尹辞尸身有限,国师们不敢太过浪费,神像也建得保守。
    二百年前,帝屋神祠才雨后春笋般的大规模出现。
    那正是蜜岚女王的时代,那个时代恰恰出现过类似事物,他们甚至亲眼见过。蜜岚女王的术法秘典,便是以一人为核,众人为血肉。虽说成分不纯,它亦能够汲取精气,保证自身不灭。
    不过秘典携带的是些囫囵古尸,当初时敬之只是觉得两者非常相似,没有继续深入查探。如今回想,冥冥之中,他们从未远离过真相。
    【尸首死透了,经脉没相连。精气通都通不了,咋再生?真要疏通精气,得用连成一整个儿的活肉才行。】
    陈千帆的声音再次在脑中响起。
    时敬之擦擦额头上的汗,苦涩道:我有个猜测
    引仙会以蜜岚女王的秘典为启发,开始大肆制造肉神像。尹辞率先开了口,声音平静依旧。拿我的无头尸身当核,养普通妖材做肉泥,够他们塑出上千神像。
    嗯,还有一事。肉神像结构与树根巨像相同,而那树根巨像的结构,与你的真身一致。它们完全是照着你做的,是你的时敬之说不下去了。
    尹辞一只手按在肉神像上,凝视着肉泥中泪眼婆娑的眼。他不知道这些眼睛背后还有没有意识,也不清楚自己的声音是否能传出去。
    长叹之后,尹辞终究说出了那句他们谁都不想出口的话。
    它们是我的仿品。
    说出这句话时,尹辞的心脏几乎停跳。
    当初发觉肉神像不死不灭,他就有过猜测。只是在他的猜测里,他该是它们的一员,或许是格外成功的成品。
    结果他是第一个,他才是最初的肉神像。
    此事绝非是一蹴而就。有人晓得他的真身,以此制造树根巨像,让人照着仿制外壳。也有人钻研蜜岚术法,利用秘典的路子,用他的尸身做核。更有人为了获取肉泥与劳力,养了源仙村这种村落。
    这些都不是片刻之功、一人之力能完成的,至少要百年积累才能做到。国师们耗费如此苦工,绝不是仅仅为了猎奇。把这些拙劣仿品摆得举国都是,到底是为了什么?
    或许他知道是为了什么。
    尹辞走近时敬之,双手捧住他的面颊,定住此人的脑袋。
    时敬之脸上还沾着汗,尹辞甚至能感受到此人冒出的腾腾热气。无需言语,时敬之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眼中的惶恐逐渐变为悲戚。
    然而尹辞还是开了口。
    秘典为了保持活动,能够源源不断地汲取精气。北地荒凉,它依靠捕食些许妖物,仍能延续百年。
    肉神像算半个活物,形式比它更完善,能力只会更强。
    阿辞
    肉神像不需要作战,不需要动弹。它们被安置在最繁华的城市,前来祭拜者络绎不绝。它们汲取的精气明显过剩,而过剩的部分定然会有去处。
    体内精气多者为妖材,偶尔现于天地。源仙村的妖材不算出色,数量却多到不同寻常。如果刻意增加精气,能人为制造妖材
    集举国之精气,又能做出什么?
    子逐,别说了。时敬之有意后退,脑袋却被尹辞捧得稳稳的。
    我怎么没有早点想到?我见过许栎唯一的孩子,那小子绝非欲子。前几代的欲子压根不优秀,以至于二百年前的蜜岚女王第一个史上留名。直到神祠满地都是,欲子们才渐渐翻起水花说来有趣,我还亲手杀过其中一个。
    说什么圣人以身祭天,上天才赐下如此福分。到了最后,那位国师也没有对蜜岚女王说出真相。
    尹辞的声音越来越轻。
    想来也是,人怎么能凭空生出千般欲望。不过是众生神前祭拜,精气本就满载欲求。尔等被这样的精气灌注而生,自然也会是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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