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将段心亭关回京郊的房子后,宋楠驾马车送我返回宫中。途中,马车经过了正午门。一声鼓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打开车窗,发现竟然有人在敲登闻鼓。
    登闻鼓,是用来击鼓鸣冤可以直接面圣的鼓,但这个鼓轻易不可敲,如果证实冤情并不存在,那么鸣鼓之人将立即被斩首。
    鸣鼓之人想面圣,也需跪在登闻鼓前敲鼓鸣冤至少两个时辰,纵使这样,也并非所有人都能面圣。
    我看清敲鼓之人的相貌后,当即喊住外面驾车的宋楠,停一下。
    敲登闻鼓的人居然是林重檀的老师道清先生。
    我原先在姑苏林家见过这位先太傅道清先生一次。
    道清先生虽为林重檀的老师,但与林家来往并不密切,甚至可以用生疏二字来形容。
    林昆颉一直想设宴款待道清先生,但屡屡没有成功。我唯独见到道清先生的一次,还是林重檀病重,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去道清先生那里,道清先生放心不下自己这个学生,才到了林府一趟。
    道清先生身为先太傅,学识高,性子也傲,跟人说话时都很冷淡。唯独对上林重檀,面上才会有些笑意。
    此时年过花甲、双鬓发白的道清先生,跪在正午门的登闻鼓前,他是来给林重檀求情的。
    所言之语字字泣泪,言辞恳切,望皇上重审林重檀之案。
    因有人敲登闻鼓,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道清先生像是没注意到围观的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的话。
    林重檀自幼受吾教诲,吾不敢夸其聪,但言其行正,万不会做出丧德辱人之事。古来今晚冤案累累,幸陛下清明圣德。请陛下重审此案,世无冤案,方能国祚绵长,海晏河清。
    初春的京城乍暖还寒,在酷寒的地砖上跪上两个时辰,以道清先生的高龄,怕是膝盖都要废掉。
    我看着道清先生的模样,放在腿上的手不禁握紧。如果当初也有人替我说一句话,有人真心爱护我,该多好。
    如果林重檀死了,道清先生一定会很伤心吧。
    心里想着,鼻尖开始泛酸,我擦了下眼角的泪,将车窗重新关上,宋楠,走吧。
    马车悠悠向前行,道清先生的声音若有若无地从外飘进来。
    我刚回到华阳宫,钮喜就告诉我太子来了。
    他来了多久了?我脱披风的动作一顿。
    有小半个时辰了,太子殿下问起您去哪了,奴才只说您出宫了。钮喜说。
    我嗯了一声,将脱下的披风递给钮喜,走入南殿前,我吩咐他去端点心,说的全是太子喜欢吃的。
    去东宫那么多回,我对太子的喜好也算了解。
    对了,叫御膳房送奶茶过来。我又补了一句。
    是。
    我独自进了南殿,一眼就看到正懒散坐在椅子上的太子。他许是等我许久,眉眼情绪淡淡,像是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太子哥哥。我唤他的同时,向他走过去。
    太子撩起眼皮子看向我,他先将我打量一遍,才语气不祥地问:从哪回来了?
    我走到他跟前才停下脚步,天牢。
    太子眼睛微微一眯,去见林重檀?
    嗯。我知道我去天牢的事情瞒不过太子,所以一开始就不准备撒谎。
    钮喜这时送点心上来,我被宫人伺候着洗净双手后,主动用公筷夹起一块太子平日最爱吃的点心放在太子面前,太子哥哥,你尝尝这个。
    太子瞥我一眼,讨好孤?
    我抿唇没有说话。
    太子也没有再说什么,把我夹给他的点心吃了,不过其余点心碰都没碰。我看他没有碰,干脆自己吃起来。
    吃到一半,太子伸手扣住我的手腕,够了,你要撑死你自己。
    我把口里的那口咽下,慢慢说:撑不死,太子哥哥,我今日看到有人敲登闻鼓了,好像是林重檀的老师。
    不用管那老不死,想翻案,想得美。太子提起道清先生,话里尽是轻蔑。
    我转头看向太子,那父皇会见道清先生吗?
    太子说:如果见了,那就送他们师生一起上路。
    我沉默一会,说:我不想牵连无辜人。
    御膳房的奶茶这时也送到了,太子让宫人把奶茶放到我面前,他不爱吃甜食,东宫的奶茶每次也只有我喝。
    他等我喝完,仿佛意有所指地说:弟弟,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心软,生于帝王家,怎么能心软。心慈者,成不了大事。
    我也没成大事,此生当个闲散王爷,辅助父皇和太子哥哥便够了。我低声说。
    我这句话说完,下巴忽地被捏住。太子突然伸手,让我愣怔了下。我看着他,刚想开口问他做什么,就看到他另外一只手拿起手帕,像照顾孩童般给我擦了擦唇,怎么吃东西跟猫似的,还沾在唇上。父皇准备让你离宫开府了?
    太子不愧是太子,我只说一句话,他已猜到某些事。
    嗯。我说完发现太子还没松手,很不适地补了一句,还没擦干净吗?
    我并非孩童,太子这种照顾让我不舒服。
    太子缓缓收回手,开府也好,那父皇有没有提你的婚事。
    还没有。
    太子阴柔漂亮的脸上露出一个极真诚的笑,说的话也像兄长对弟弟说的话,婚事的话要好好挑,太着急可不行。
    我并不着急,也对婚事毫无憧憬。不过这些话,我不准备跟太子说。
    皇上并没有见道清先生,而道清先生也很坚持,每日都去敲登闻鼓,跪到第三日,道清先生晕了过去。
    宫里终于有人出来,但不是带道清先生进宫,而是奉皇上的口谕将道清先生带离。其中还有御医,给道清先生治病。
    皇上不想见道清先生。
    发现林重檀杀探花郎、奸淫太子妃的人是太子,如果这个案子是冤案,那就意味着太子撒谎。
    而道清先生又曾是皇上的太傅,有师生情分在里面。
    因为皇上不可能见道清先生,但皇上估计也没想到道清先生竟然那么固执。
    道清先生在病倒后,没几日又撑着病体去敲登闻鼓。当日,皇上召见太子,太子听召后,叫我去东宫一趟。
    我一看到太子的表情,便猜到发生了什么。
    父皇是不是不准备杀林重檀了?我刚问,太子就把手里的东西砸了。他手里是番邦国最新上贡的贡品,但被他转眼就砸毁。
    其实我早猜到会是这个结果,从看到道清先生开始。在皇上眼里,死的人是探花郎,被辱的是未来的太子侧妃,所以此事有转圜余地。
    那就不让林重檀死了,父皇既然叫太子哥哥去,想来也是为难,他希望给道清先生一个面子,但也要顾及太子哥哥的心情颜面。流放吧,让林重檀跟林家的人一起流放,但他不同,他终生都要待在流放之地。我对太子说。
    第75章 寒露(4)
    其实死对于一个人来说,有时是解脱。一个人死了,没多久,其他人就会忘记他,忘记他做的事。只有林重檀活着,世人才会永远记得他做的事,他才会永远被世人戳着脊梁骨。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姑苏林家因林重檀被封爵,也因林重檀的事被流放。林家的人现在恐怕是恨死了林重檀,而林重檀被林家逐出族谱,岂又会好好与林家相处。
    听到我的话,太子暴戾的神情并没有缓和,但我刚刚提出的意见应该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了。皇上叫太子去,便是希望太子能退一步。林重檀能逃开死刑,刑罚却不能免去。
    我朝除了死刑,最严苛的刑罚便是将人流放。流放的地方不是障气重的极南之地,便是天寒地冻的临近塞北一带,皆是未开化之地。很多官员被贬黜流放后,几乎都没办法从流放之地活着出来。
    太子哥哥。我又喊了太子一声。
    太子闭上眼,单手撑头,阴柔漂亮的脸上一片郁色,许久后他长吐一口气,语气明显压着怒气,那就这样办吧,但弟弟你放心,孤不会让他好好活着的。
    我嗯了一声,又补话道:谢谢太子哥哥。
    太子同意我的做法后的第二日,处理林重檀的旨意下来了,他需跟姑苏林家的人于同一日在京城收游街之刑,再流放到安化,此生不许离开安化一步。若有抗旨,人人皆可提着他的人头去官府领赏。
    林重檀流放那日,京城天气不好,从早上就开始下雪,直到中午雪势才渐小、渐停。虽下雪,但却一点没有阻碍到百姓对观游行之礼的热情。
    还未到正午,京城惯来最热闹的马行街已经围满了人,两道有十六卫士兵把守,管理秩序,也是防着犯人逃跑。
    姑苏林家的人昨日已经全部到了京城,他们比林重檀更早一步出现在马行街。
    我的生父、生母、有血缘关系的兄长和双胞胎弟弟,他们被铁链锁着,身着麻布陋衣。林昆颉是最早知道旨意,加上阅历摆在那里,面色只是难看。
    林夫人则不同,她一直在哭。养尊处优几十年,想来是万万不能接受这样的日子。
    我那位素来严厉的兄长林宗庭,原来无论人前人后,都是一副大哥哥的模样,有着自己的威严。到了如今,他被众人像看猴似的看着、指责着,脸上的威严便维持不住了。
    双生子没见过这架势,哭得厉害,他抬手就是一巴掌,将双生子里的弟弟云生打倒在地。
    不许哭。林宗庭咬牙道,丢人现眼的东西。
    云生的哭声并没有收敛,相反变得更大。倒是一旁的月镜看到,默默地止住了声。林夫人见幼子哭泣,上前想安抚,却被云生狠狠推开,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回家!大哥混蛋,居然打我!父亲母亲都没有打过我,你凭什么打我!
    还没进入变声期的云生又哭又叫,声音尖锐地几乎让旁边的人都皱了眉。
    林宗庭额头的青筋都爆起,若不是林夫人拦住他,他大有再打云生一巴掌的意思。
    宗庭,你弟弟还小,他没吃过这种苦,你别怪他。林夫人泣泪道。
    林宗庭闻言却指责道:若不是母亲惯着他们,他们怎么会被养成这种性格?春笛都比他们两个好,起码春笛听话!
    够了!一直沉默的林昆颉寒着脸打断林宗庭的话,你们还想让多少人看我们笑话?
    林夫人听到林宗庭的指责,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仿佛随时都要倒下去,她不再开口,也不去管还在地上撒泼的云生。
    两道的十六卫士兵都接过命令,只要林家不是要逃跑,就由他们闹,闹得越丢人越好。
    果不其然,林家方才的作态已引来众人引论纷纷。我一定程度是了解我生父林昆颉的,他从骨子里看不起平民,觉得平民之所以一辈子就为糊口而活,是平民们懒、蠢,无可救药。
    如今他被扒去华服,被他看不起的平民们围观,这种滋味对他来说,恐怕比死还要难受。就算他五年后,返回姑苏,重新当回他的首富,今时今日的耻辱他也会一辈子记住,郁结于心。
    主子,您手里的手炉该凉了,奴才给你换一个。身后宫人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
    我回过头,从宫人手里接过新的手炉。今日我出了宫,混在人群中观礼,钮喜、宋楠还有几名宫人小心翼翼为我隔断旁边的人,怕我被冲撞到。
    其实宋楠早就给我订下酒楼,在酒楼上也可以看到这里,但我想在近处看。
    我刚将手炉收入袖中,一道身影忽地向我扑来。若不是十六卫士兵拦住了,那人就扑到我怀里。
    我定睛一看,发现是刚才还在地上哭的云生。不知他怎么看到我,他被士兵狠扣着肩膀,还想往我这边跑。
    九皇子哥哥,你还记得我吗?你原来夸过我的,还说要我以后好好读书,入京来找你。云生似乎怕他哭得难看,会让我不认识他,连忙用袖子擦泪,对我露出讨好的笑容。
    因为这声呼唤,十六卫的士兵也认出我,他向我行礼,然后有些犹豫地看着被他抓住的云生。
    放开他吧。
    我的话刚落地,另外一边的月镜也冲了过来。他从脖子上扯出一样东西,是我当初离开姑苏时随手赠给他的玉佩,他居然还戴着身上。
    九皇子哥哥,这是你送我的玉佩,我是月镜,你当初夸的人是我,不是他!月镜张嘴却是反驳云生的话。
    云生听到这话,几乎目露凶光地盯着月镜,连粗话都冒出来,你放屁!不是对你说的,是对我说的,我我才是月镜,是你抢走我的玉佩。
    双生子从出生就一直待在一起,连房间都是一个,他们不愿意分开。两个人像一株双生花,性情相同,趣味相投,从来都是携手对外。
    因为相貌几乎一样,时常有人弄混他们两个,而他们两个最厌恶被人认错,若是比他们身份低的人弄错,他们会想出很多办法收拾对方。
    我也曾弄错双生子,在我喊错名字的瞬间,双生子一个人端起砚台,将墨汁泼到我脸上,另外一个则是端起茶水。
    泼完后,他们两个又凑在一块,嘻嘻笑,看,真丑啊。
    丑人非要待在我们府里,真是烦死了。
    对了,你别想着去告状,父亲母亲都很疼我们,才不会疼你这个丑八怪。
    兄长那边你也别想,别去自取其辱。我真弄不懂父亲为什么要把你接回来,你既然都当了十三年的赌鬼儿子,为什么不继续当下去?最近有人问我你是我什么人,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下人呗,他这样的跟下人有什么区别,受气包一个,只知道哭,嘻嘻。
    双生子争执不下,竟当街扭打到一块,林昆颉和林宗庭看不下眼,上前将两人扯开。扯开之际,月镜还对着云生的脸用力抓了一把,要你冒充我,不要脸!
    啊我的脸!云生吃疼地嚎啕大哭起来,白皙可爱的脸上显出五条血印子。
    真是一场闹剧。
    在我看闹剧的时候,林夫人的目光却放在我身上。她盯的时间太久,我不得不察觉。
    她见我回望她,居然步履踉跄朝我走来,口里也说起了胡话,春笛,是母亲啊,春笛,母亲对不起你,母亲错了,母亲不该对那个外姓人那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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