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一来,皇后、后宫嫔妃都来了,连住在宫外已被册封为王爷的几位皇子也迅速赶到,乌泱泱的一群人站在殿里,太子和皇后两人守在榻边的最近处,旁的人只能站在稍远的地方。
    没多久,皇后就以皇上要清静为由,将我们都赶了出去。
    庄贵妃也来了,她和我一起走出大殿,等回到华阳宫,她才问我先前皇上同我说了什么,怎么突然急召我回宫。在得知皇上有意赐封地给我,又让她随我一同离开,庄贵妃的双眼瞬间变得通红。
    我想了想,从内殿走了出去,果然,我出去没多久,殿内就传来庄贵妃压抑的哭声。
    我没有走远,就守在外殿。
    殿外雨水连绵,淅淅沥沥地从屋檐下砸落在长廊的石砖上。我就着雨声,给国师写了一封信,说我这段日子暂时不回天极宫了。
    在我写信的时候,东宫来了人过来传太子的话。
    太子请我明日去东宫用膳。
    我身体有些乏累,你回太子,过些日子我身体好些了就过去。我说这话时,过来传话的宫人身体明显发抖。我看他神情古怪,不免问道,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
    没,没有,奴才这就回去回话。宫人朝我行礼,却面色惨白地离开。
    皇上的腰伤久病不好,宫里人的脸就如天色,都是一片愁云苦雾,而北国的使臣便是在这样的光景下入京。
    我并没有出席宴请北国使臣的宴会,以一个身体不适的理由搪塞了过去,这几年我越发不喜欢参加宴会,不爱待在人多的地方。
    这日,我去御前,意外遇到了北国使臣的人。北国今年派来的人大多都是生面孔,只有一个公羊律是我原先见过的。
    九皇子殿下。公羊律认出了我,老远就对我行礼,他一行礼,他后面的人皆跟着行礼。
    我微微颔首,因他们站的地方是我必经之路,我需从他们身边路过。路过时,我在北国使臣身上浓郁的香味里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是药香味。
    北国人为游牧民族,洗澡的机会少,加上他们身上体毛重,便习惯性在身上用大量的香料。
    虽然只闻到一瞬的药香味,但我还是停下脚步,回首看向旁边的一群人。
    公羊律注意到我的目光,言笑晏晏问我:九皇子殿下有何事要吩咐?
    我目光在那群北国使臣当中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那个人站在公羊律后方一些的位置,他身上衣服虽跟其他北国使臣的服饰差不多,可袖口的花纹要更加精致繁琐,最重要的是他戴着面具,还在手上戴了手套。
    他是谁?我问公羊律。
    公羊律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笑道:他叫绍布,是我们北国的勇士,因水土不服,他身上长了红疹子,怕吓到贵人们,所以才戴面具手套。他说完又用北国语对那人说了什么。
    那个被公羊律成为绍布的青年闻言,对我行了个北国的礼仪,说的亦是北国话。
    他的声音跟林重檀的不像。
    应是我想多了,误把北国使臣身上的香料味闻成了药香味。
    再者说,林重檀都死了两年。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让绍布免礼后,就转身离开。不知为何,我竟觉得有视线落在我的背上,视线灼人到我无法忽略的地步,可当我回头,只看到那群北国使臣背对着我往前走。
    那年察泰绑走我,我事后方知道北国因此付出惨痛代价,连割让三城,每年的贡品翻倍。
    今年因雨取消了一往的骑马射箭比赛,不过武比取消了,文比却没有。原来文比都是北国人输,他们在这方面输了,便努力在武比找回场子,可今年没了武比,只有文比,我不用想也知道北国人输定了。
    但传到我耳朵的消息却让我有些吃惊。
    北国人没输,跟我们打了个平手。
    我没看现场比赛,是钮喜告诉我的。他跟我说北国人里面有个叫绍布的青年很是厉害,把我们这边出的对子、诗句几乎都对上了,只是绍布用的是北国话,经过了一层翻译,翻译花了不少时间,这才打成平手。
    又是那个绍布。
    我回想了下绍布的样子,当日我注意到他,其实不止是他的打扮,还有他的身形,像极了林重檀。
    我摇摇头。
    不可能,林重檀早就死了,就算他没死,他也不敢这么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京城,还摇身变成北国使臣。
    国师给我回了信,让我好好在宫里住着,无须担心天极宫的事,只要定期交功课就行。信上还夹了彩翁的一根羽毛,我知道它想我了,才将羽毛夹在信里,于是我特意抽了一天时间出宫,准备给彩翁买它平时喜欢吃的、玩的东西,到时候让宋楠送到天极宫。
    东西买到傍晚,我有些饿了,便去酒楼用膳,没想到,我在酒楼里又碰到了那个叫绍布的青年。
    他还是那副古怪打扮,跟几个北国人从酒楼的二楼下来。他们看到我,就想跟我行礼,我先一步拦住他们,这是在外面,不用多礼,诸位在这里用膳?
    那几个北国人当中,只有一个会邶朝语,还说的不太好,他说了一大通,我只听懂几句话。
    他说他们经常在这里吃饭,这里的饭菜符合他们的胃口,还说他们待会要去青楼消遣,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不用了,你们去吧,对了,身上银钱可够?这里不能用你们那里的钱。
    我刚说完,回我话的北国人就说:狗、够的,去牵(钱)庄环(换)了。
    我让北国使臣先走,当绍布经过时,我特意注意了下他。他在经过我身边时并没有异常反应,只是我又一次闻到了药香味,虽然那个味道很淡。
    我脚步顿了顿,等进了二楼包厢,我跟宋楠说:去查查那个绍布,看看他面具下的脸到底长什么样。
    宋楠点头离开,他离开没多久,包厢门响了,敲门的不是店小二,是聂文乐。
    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聂文乐,据说他这三年过得很不好,越飞光常年让人守在聂府外,只要聂文乐出来,越飞光没多久就会赶到,把聂文乐揍一顿。
    皇上骂了罚了,但于事无补,越飞光伤一好,继续去揍聂文乐,把聂文乐逼得无法出门。
    聂文乐果然如传言中一般过得不太好,人瘦了不少,他许久未看到我,先是在原地呆立了一会,痴愣地望着我,随后才走到我面前,九皇子,我能单独跟你说会话吗?很重要的事。
    我闻言给身后的人使了个眼神,他们会意退下。待包厢门关好,聂文乐近乎失态地对我的手伸出手,可要碰到的时候,他又顿住。
    我将桌上的手抽回,对他眼里的失望只当没看见,你说的重要事是什么?
    这三年越飞光一直在盯我,还跟踪我的人,有一次差点被他跟踪到郊外关段心亭的房子那里,所以我没敢再派人去那里。我今日也是好不容易才出的府,跟你说两句,我就必须要走了,要不然越飞光就来了。段心亭那里已经快半年没人去了,我给照顾他的人的钱财估计已经用完,现在不知他是死是活。
    原是段心亭的事,我自把段心亭交给聂文乐,这三年就没有再过问,只要他一直被关在那里就行。
    我知道了,明日我过去一趟。我本想让别人过去,但想想段心亭的身份问题,还是决定自己去一趟。
    我说完,聂文乐却没有离开,眼巴巴地望着我。我想起越飞光说他被打掉三颗牙,心里也起了好奇,刚刚我看他说话,似乎没有看到缺牙。
    听说你牙掉了三颗?
    我话才落音,聂文乐一张脸变得又红又青的,十分难看,最后在我的注视下支支吾吾地说,里面的牙掉了。又急忙补道,不碍事的,用膳、说话都不碍事的。
    我哦了一声。
    他还想说什么,外面倏然传来声音,公子,公子,快出来,越世子来了。
    聂文乐一听这话,扭头就走,但走到一半,又跑回来,红着脸对我说:这个送给我吧,我我出门没带手帕,待会捂着脸出去比较隐秘。
    他说的是我刚刚用来擦手的手帕,我将其随便丢在了桌子上。
    不过拿手帕捂脸,不是更引人注目吗?
    我没有说话,外面的人又催促起来,公子,快点啊!
    聂文乐这下不等我回话,抢了我桌子上的丝帕就跑。他跑了没多久,外面起了喧哗声。我的私兵后来告诉我,聂文乐没能跑掉,在酒楼门口被越飞光堵住了。
    越飞光大吼一声,他死了,你还有脸跑出来吃饭?!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聂文乐揍了一顿。
    第81章 立冬(3)
    越飞光在边疆实打实地拼杀几年,虽未必有多厉害,但对上一直过着侯服玉食日子的聂文乐,动起手来就揍鸡仔似的,加上聂文乐家世不如允王府。
    聂文乐原先就是在越飞光身边当狗腿子,如今对上越飞光,他是不敢还手的。
    但聂文乐也奇怪,我手下的私兵告诉我,他被越飞光揍成那样,硬是一声不吭,只捂头逃窜。
    罢了,他们两个的事情与我并没有什么太大干系,比起聂文乐,我更觉得越飞光莫名其妙。
    我等到酒楼门口的闹剧结束才坐上马车回宫,宋楠还未回来,我思忖着待会先去一趟太子那里。用了晚膳才过去,想必是不用留很久的。
    到东宫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雨水依旧未停歇,地砖湿漉漉,东宫太大,我走这长长一段路,鞋头被飘进长廊的飞雨打湿。
    太子不在东宫,东宫的宫人见到我,皆是露出欣喜的表情,我尚且没弄懂他们为何那么欢天喜地,他们就引着我往太子寝殿去。
    九皇子,殿下吩咐过了,您若来了,直接去内殿休息等他。东宫宫人如此道。
    我眉头轻皱,又松开,能否换个地方?
    我这话一说,负责引路的几个宫人就像上次我见到的那个东宫宫人一样,浑身颤栗,手里握着的华丽宫灯似漂泊的夜雨。
    我顿了下,想起原先那个摔碎茶盏就没了命的宫女,那就往寝殿去吧。
    那几个宫人听到我同意了,重新挂上笑模样,连忙将我往太子寝殿引去。
    因是太子寝殿,我不好让身边随侍的宫人进去太多,便只点了钮喜陪着我。
    我坐在椅子上,等待无聊,不免动了动脚尖。
    脚尖那一块的鞋袜全湿了。
    我又看向钮喜,他的鞋头也是湿的。
    钮喜,你去找东宫的人换了鞋、喝口茶再过来,过来时也帮我拿双干净鞋袜。我对钮喜说。
    钮喜没直接答应,奴才留您一人在这里,不大好。
    不妨事,你换双鞋,再拿双鞋过来能废了多少功夫。你出去时叫旁人进来伺候我也是一样的。
    我这样说,钮喜才愿意离开,他叫了两个宫人进来陪我,那两个是钮喜的徒弟,平日做事也都手脚麻利。
    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我在外面逛了一天,渐渐有些乏了,觉得在这里打盹有些失礼,只好站起来随便走动走动来提神,走到屏风后,我注意到墙上的一幅挂画。
    画上画的是江山图,层峦叠嶂,青山入云,气势磅礴。
    江山图上还有两行小字,因笔者字题得龙飞凤舞,一时难以辨认写的是什么,我研究那两行小字入了神,连外殿有人进来的动静都没有注意到,而我身后的两个宫人也没有出言打断我思绪,只低头站着。
    等人声从不远处传来,我才猛然清醒。
    母后今日跟父皇说话的语气有些过了。太子懒洋洋的声音响起,父皇会生气的。
    生气又如何,你父皇没多久日子活了,这江山以后就是你的江山,本宫是万人之上的太后,本宫怕什么。
    是皇后的声音。
    我听到这句话,想迈出去的步子登时顿住,我的两个宫人也立刻明白其中利害,一动不动。
    他们怎么会说这种话。
    而我没想到,后面的话才是真正让我不敢置信的。
    这段时间你不要掉以轻心,你父皇怕是有动你的心思了,他似乎在派暗卫在查什么,本宫怕他查出一些不该查到的。如果你父皇知道你不是他儿子,我们母子都完了,你明白吗?
    母后舍得儿臣将舅舅杀了?
    哐当一声响起,是我身后的宫人往后退,结果撞到了墙角的花瓶。因为这一声,外面的话语声骤停。
    紧随着,我听到长剑从剑鞘里抽出的声音。
    我已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迅速转身将后面的窗户推开,两个宫人也反应过来,掩护我逃走。
    我刚翻过窗户,想伸手拉宫人一把,太子已从屏风后绕了过来,长眉下的双眸对上我时,瞳孔有一瞬间的紧缩。而下一瞬,他就当着我的面杀了我的一个宫人。
    一剑捅心口,宫人叫都没叫一声,就倒在地上。
    九皇子快跑!
    另外一个宫人连忙以身体挡住窗户,我咬了下牙,收手往外跑。我一边呼救一边跑,有宫人听到我的声音,急忙忙赶过来,但赶过来的宫人没几息就被追上来的太子一剑捅死。
    我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反而更会给太子引路,只好不再开口,但夜色弥漫,雨势又大,我没跑多久就迷了方向,正在我站在分岔口犹豫该去哪边时,太子追了上来。
    他手中雪白的长剑此时沾了红,血珠顺着剑锋滴下。我顾不得太多,随便寻了一条路逃,但那条路居然是一条死路,我只能看着太子一步步逼近我。
    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他一定会杀了我。
    只是为什么我会听到这段秘密?
    我记得我进来时,殿外是守着人的。东宫的宫人明明知道我在里面,太子回来,他们怎么可能不跟他通报?
    除非
    除非我今日听到的秘密是有人故意想说给我听。
    我后背抵在墙壁上,雨水已经将我衣服尽数淋湿,我想我现在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
    打雷了。
    我讨厌雷。
    我是林春笛的时候,我就是死在雷雨夜,现在我成了姜从羲,也还是要死在雷雨夜吗?
    昏黄的灯笼照亮太子的身形,他提剑走来,莹白的脸上半分表情都没有,雨水也打湿他的衣服,水珠与剑上的血水滴滴答答往下落。
    第82章 立冬(4)
    避无可避,纵使想逃,耳边响震的雷声也让我腿脚发软,我捏紧身侧的衣料,凉丝丝的雨水在我手心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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