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秦涓低下头来,却发现松蛮已经睡着了,小胖手抱着他的手,贴在肉乎乎的脸颊上。
    鼻子上还在冒鼻泡,能听到浅浅的呼噜声。
    秦涓抿唇浅笑,伸手捏了一把松蛮的鼻头。
    做小孩子真好,真希望松蛮能一直快乐,不要像他这样,用一生的时间去回忆六岁前的那份遗失的快乐。
    他掖好被角,从松蛮房里出来的时候,看到曰曰坐在院子里
    宾客散去,杯盘狼藉,三两奴才在那处清扫。
    曰曰歪坐在庭中榻上,布幡挡不住乱飞的雪花,盆中的火燃燃灭灭,酒香在院子里弥漫着。
    还喝啊。秦涓漫不经心的说道,他似乎是越来越不懂曰曰了,当然这并不重要。
    就像他此前以为曰曰和宁柏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心平气和坐下来讲话的一天,阿奕噶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他们竟然开始合作了
    若如他们所说,宁柏此人重利,那曰曰的筹码又是什么?仅仅只是因为曰曰率先以伊文王的名义拥护贵由继位?
    可是,这只是曰曰给乃马真氏的好处,而不是宁柏的好处。不是吗?
    寒风袭来夹杂着雪花,秦涓瑟缩了一下,看向曰曰,见他衣衫单薄还赤着脚,头发也是凌乱的,想必方才和万溪干架把靴子踢掉了,即便如此也不必脱掉袜子吧
    秦涓瞧着都觉得冷,解下肩上的豹纹围巾裹住曰曰的脚。
    曰曰觉脚上一暖,看了过来咧嘴一笑:秦狼还是喜欢我的,或许是可怜我,不过我到底比你的围巾重要
    闭嘴,我心疼死了,不知道你的脚多臭呢。秦涓龇牙。
    曰曰似乎是愣了一下,我艹!这围巾还不是哥送你的,只要哥一天不死,保你衣食无忧!
    秦涓没理他,他转过身去将火盆里添了几块木柴后,才平静道:那你先好好活着。
    曰曰一怔,闭了闭眼,一句话也未说。
    干架的时候,万溪问他,当日是不是他让狐狐东归,带了一封信给乃马真氏。
    自然,自然是他,这是他放狐狐东归的条件。
    伯牙兀狐狐锒铛入狱,伯牙兀部将士被斩七人。
    草原北部势力重新洗牌。
    仅仅因为他的一封信?
    伯牙兀部势力被清算,而曰曰为伊文王旧部、为吉哈布,为虎思斡耳朵,为纥颜部争取到了喘息之机,势力矛盾转移至伯牙兀部和以耶律丞相为首的原契丹皇族身上。
    狐狐教他的棋艺,他悉数奉还。
    他看似得到了他最想要的局势,可是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谁都明白纥颜与伯牙兀两部是孛儿只斤氏的左膀右臂,如今孛儿只斤皇族内斗不已,玩着玩着玩断了自己的右臂。
    伯牙兀部的零落,仿佛在昭示一个答案。
    蒙人若解决不了各部之间的矛盾,就永远不会存在什么天下大局的观念
    火光之中,曰曰端起一盘花生米看向秦涓:这盘花生米你能想到什么?
    秦涓皱着眉,抱着胸,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他觉得自己不适合回答这个问题。
    曰曰不依不饶,咧嘴一笑:你若不回答,就陪我在外面吹一夜的寒风。
    秦涓脸一黑,这货想冻死,还非要拉上他?
    宛如一盘散沙。秦涓冷着脸回答道。
    嗯,很好,坐过来。曰曰放下盘子,指了指身旁的坐榻。
    秦涓的耐性都快被这人磨尽了,忍气吞声的走过去坐下。
    面具取了,对着我时不必戴着。况且他喜欢看小狼崽俊美的脸。
    曰曰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汤婆子放在秦涓手中:我们蒙人可没有你们汉人怕冷,这种东西带着还会流汗。
    冬天是蒙人最忠诚的战友。
    汤婆子还很烫,秦涓捂了一下手觉得好受了许多。
    曰曰说的没错冬天是蒙人最忠诚的战友。
    无独有偶,蒙人的西征,逢冬必胜。
    愈战愈想战,西边的商路被蒙人打穿了,当中原的商旅能进入西方后,蒙人又将目光放到了海上
    南宋称霸海上贸易百年有余,由海船迎来的经贸大宋时代,让无数人艳羡。
    欧亚大陆最东方的南方汉人以其超前的智慧开启了海上丝绸之路最鼎盛的伟大时代。
    他们创造了世界经贸史上亘古不朽的传奇
    在秦涓的记忆里,没有比江左更富有的地方,所以他对黄金与白银无感。
    依稀记得他家所在的村子,他家家境殷实,却不算什么大富,所以他爹还得为了生计远赴金国西域天竺,而村子里像他家这样的商户很多。
    藏富于民才是富。
    若论打仗蒙人厉害,若论做人,还是你们汉人厉害。曰曰眯眼笑道。
    秦涓懒得理他,曰曰是故意的,他就是在钓鱼,想拉上他和他斗嘴,但秦涓不吃这一套,所以曰曰每每这般说时,秦涓直接装作没听到。
    曰曰将花生米盘子放在火盆上烤,烤热了便拿过来吃:对付散沙最好的办法就是一个一个吃掉,吃到最后只剩下几个好管的。
    曰曰伸手在秦涓眼前晃了晃:我说的玩玩。
    看把这崽子吓得,是不是以为他要造反?
    曰曰心里一爽,狼崽还是挺在乎他的嘛。
    秦涓脸一沉,这傻子王世子想一出是一出,若是他日真要造反,他相信这傻子是真做的出来的不过现在曰曰没兵没马,量他也不敢单枪匹马造反。
    行了行了,睡去吧,明日还要早起呢。曰曰擦干净手上的灰,咧嘴一笑。
    秦涓二话不说站起来往屋里走,冻死他了!傻缺了才陪着这人在庭中饮雪吹风。
    次日,曰曰和阿奕噶一身戎装出门,就连极布扎也带着松蛮出门了
    秦涓不好多问什么,便也没问。换了一身玄色圆领,脚踏青云皂靴,这才发现手边多了一条新的豹纹围巾
    曰曰是个心思细腻缜密的人。
    戴上围巾,外面依旧在落雪,一夜过后雪堆的比昨日高了许多,门前的雪被奴才们扫到院墙脚下,白茫茫的,些许刺眼。
    这样的天无法骑马,他得徒步走至刑部,去找万溪。
    蒙人仿金,金仿宋,都设六部。只是现在大都重建,官员体系凌乱,好比万溪是一个人当三个人一般的使唤。
    万溪知道秦涓找他是为什么,但他是不会与秦涓这个方便的。
    秦涓自然不懂万溪是出于什么目的。
    万溪依旧笑的风姿卓约:想要知道什么,自己去问去查,刑部没有人会帮你。
    秦涓:重复审问是浪费光阴。
    这光阴浪费的是你的不是我的,滚。万溪挥挥手。
    秦涓袖中的手动了动,可是,终归是忍住了,他想这人大概是昨夜酒喝多了还没醒,先不和他一般见识。
    他冷着脸去找刑部的其他人,哪知那些人都说没有万溪的吩咐不敢把东西给他。
    有好心的提醒他去找刑部尚书或者刑部侍郎。
    他若认得刑部的尚书或者侍郎,还用得着去找万溪?
    从刑部出来,远远的见一对人骑马而过,他停了一会儿,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又听到马蹄声回来了
    他微惊,一回头就看到风雪中那个身穿金色甲胄的俊美男子。
    秦涓躬身行礼:宁柏千户。
    宁柏拧着眉问他:来刑部做什么?
    也许是许久没见秦涓,又因为秦涓戴着面具的缘故,他从秦涓面前过时第一眼没认出来。
    认出来后便去而复返。
    伊文王世子喜爱美人许多人都知晓,让秦涓戴上面具,也符合伊文王世子的作风。
    秦涓双眸突然一亮,如同告状的孩子一般对宁柏道:王世子让我来查一个案子,但刑部的人不肯把东西给我。
    不远处几个刑部的人听见了简直欲哭无泪。
    宁柏闻言对妃檀仰了仰下颌。
    妃檀立刻会意。
    宁柏带着人离去,妃檀跟着秦涓进刑部。
    万溪见秦涓去而复返,不耐烦道:你怎么回事,说了要你自己去查
    妃檀将宁柏千户的牌子举在万溪眼前,淡声道:宁柏大人有令,刑部协助秦调查此案,所有人必须配合。
    万溪的脸如同六月的天,瞬间阴沉。
    秦涓能猜到他现在一定满脑子的:宁柏狗比
    有妃檀的帮助,那些卷宗很快被人拿到秦涓面前,甚至此前大汗的人查到哪里,他们还未誊写的手札都送到了他的面前。
    妃檀帮他整合:大船是从宋国泉州市舶司而来,他们的目的是去高丽,并不是大都。
    妃檀念完看向秦涓。
    秦涓站起来:去高丽?
    嗯。妃檀点头。
    既然是去高丽,他们不该在河间府停留,方向有问题。秦涓忽地说道。
    妃檀不懂海上的航线,当然秦涓也不可能懂,毕竟在蒙人没注意到海上时,海上一直是宋人在控制,他们现在了解的海上,都是从宋人那里了解到的。
    秦涓也没有看到过海上的地图,他只是凭直觉。
    为何?
    妃檀有疑惑,门外偷听的万溪也皱起了眉。
    秦涓却很平静的解释道:因为风向。
    他看向妃檀:风向不对,秋冬是北风向南吹,所以他们不可能选择秋冬季节走去高丽的航线。
    大人,这小子门外万溪的人抓住万溪的胳膊,万溪一巴掌拍在那人脑壳上却疼得自己眼眶发红。
    万溪抽吸道:你闭嘴。
    妃檀虽然不懂地理,但也立刻明白了,冬季逆流逆风去高丽,这显然不可能。
    秦涓倒是觉得这船更像是去宋国的,若真是去宋国,那这船是从什么地方出发的呢?
    这一千米外飞来一箭射死一个王子。
    一艘大概率应该是回宋国去的大船,却说从泉州来到高丽去。
    秦涓想到这里,突然停下了,他也恍然间明白这个案子他不能再查下去,且必须给一个合理的了结了。
    秦涓本想求妃檀不要将此案告知宁柏,可正当他要开口时却选择了沉默。
    但敏感的他也察觉到了万溪的异常,似乎一开始万溪就不希望他彻查此案。
    此案最开始万溪的干爹万卢查了三个月,案情如何万溪肯定是清楚的。
    万溪却更像是不想让任何人搞清楚这个案子,这么想有一点又解释不通。
    那万溪给他牢房的钥匙又是为何?只是单纯的示好?
    不,万溪不需要向他示好。
    从刑部出来,秦涓和妃檀聊了一点别的,诸如大都的集市、新年的新衣、还有什么时候回吉哈布
    秦涓素来话少,陡然间重逢后聊起这么多家常,妃檀很快察觉到秦涓的异样
    也明白了秦涓是想转移他注意,不想在提宋船案。
    妃檀想,他或许明白秦涓的顾虑了,只是秦涓还不明白他的为人他是不会害秦涓的。
    秦涓既然不想让人深究此案,他便也不会将此案经过详细与宁柏大人说。
    是夜。
    雪停风驻。
    三更钟时,秦涓身披一件斗篷,扎好头发,套上皮靴,匆匆离开。
    这夜,曰曰和阿奕噶都没有回来,估摸着被什么公事绊住了
    至牢房外时落起了雪籽,换班的守卫见这个时间还有人过来,显然是微微吃惊。
    秦涓出示了牌子,径直的向牢房内走去:不用跟来。
    牢头停下脚步,将手中的灯盏递给他。
    他接过来,循着上次来过的记忆往牢房更深处走去。
    路过时,偶尔能听到酣眠的呼噜声,唯有在最里间那处停下时,那个人,安静的没有声息。
    赵淮之。他轻轻喊出他的名字。
    轻柔的不带一丝情绪。
    那人似乎是并没有睡,也似乎是在等待一盏灯,一个少年,一场邂逅
    无关风月。
    铁链铮铮两声后铁锁落地,牢房的门被少年推开。
    身姿颀长的少年在摇曳的烛光中踏进牢房中
    这半年来,他的个子疯长,如今已具少年之姿。
    他甚至想过,即便他现在站在奴奴秣赫和沐雅面前,他们都不一定能一眼认出他来,况且他现在还戴着面具。
    曰曰让他发过誓,不到曰曰称王的那一天他的面具不可取下。
    他当时同意发誓的理由现在想想更是可笑。
    因为他觉得这个面具好看,还是金子做的能宰王世子的钱的机会,决不可放过。
    赵淮之躺在牢房里唯一的木榻上,秦涓将灯盏提高,看清少年的脸。
    那股让人心惊的感受又如期而至。
    被惊艳的感觉是惶惶的,带着年少的稚嫩与不安。
    赵淮之他察觉到他的声音有些轻颤,甚至喑哑。也是此时,惶惶不安的孩子,隐约察觉到自己的变声期临近了
    躺着的少年没有睁开眼,似乎是察觉到脸颊正上方灯盏的热度他轻轻勾起唇角:大人是要与在下洞房花烛夜。
    秦涓想若是这世上若有一句话噎死他的人,那一定是赵淮之。
    好在秦涓已经经历过一次了,这一次不会像上次那样没见过世面
    当然,他这么说别人肯定不信,牢房外那些守卫都不会相信,当他戴上面具一身玄色戎装的时候,旁人会忽略他的年龄,以为他是一个大人了,这恐怕也是伊文王世子让他戴上面具的目的之一。
    权利场上,不需要孩子。
    别说这些话试图分散我的注意,你对别人的把戏对我不管用
    等等!他赵淮之是不是拿同样的话对万溪、对审理他的其他人说过?
    秦涓心下一紧,另一只手如飞来的箭矢一般捏住赵淮之的下颌:你对万溪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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