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们俱都神色一动,手脚微颤。
    摄政王不傻,这般放过他们,必有所图。但想走出这偏殿,那便也要认栽。
    诸位爱卿辛苦,早些回去吧。陆凤楼顺着楚云声的话,下了令。
    偏殿内一帮大臣好是经了一番大起大落,各个两股战战,闻言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走了。
    外头候着的太医和宫人们也都散了,一场密谋之计威势赫赫,阵仗极大,却虎头蛇尾,草草收场。
    因着被皇城卫半护半押地送着,这些大臣们也没心思交头接耳,商议后续,夜半只得辗转反侧,脑海中反反复复都是楚云声宴上一剑杀人的血色。
    四大家主却无人护送,半路便被世家仆从接走了。
    赵家主与钱家主共乘一车。
    钱家主望着车厢壁上嵌的夜明珠,心跳难安。又瞧了眼闭目不语的赵家主,终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道:赵兄,此番事情世家虽未直接出面,但背后影子甚多,楚云声不傻,为何今日抓了北寒锋,却对世家提也不提,就这般轻易放过?
    钱家主紧皱起眉头:如今轻巧放过,只怕之后所图更大。
    一直勉力维持着脸色的赵家主睁开眼,脸上的神色终于败露,阴沉如水:他的变法未见成效,又岂敢动世家?何况今次,他的好处已收得够多了。
    钱家主不解:好处?
    赵家主自除夕宴上便紧绷的心弦松了松,眉间露出一丝疲态:这么多年,我何尝没想过早些除去那姓楚的小子?只是他不敢动我们世家,我们世家又岂敢动手握重兵的他?不过这么僵持着罢了。
    往年都在打仗,便有些夺来兵权的计谋,用了也是害人害己。没了楚云声在边境打仗,朝中又从哪里再来个将领可堪领兵?如今之所以动手,想必你也明白,无非是大周许诺,边关平静。北寒锋在将门里也算是个人才,今年也跟着楚云声去过战场,虽说年轻,但边关又无战事,他拿着兵权也不必担忧什么。
    将门远远不如摄政王,配不上为我世家的敌人。兵权落在将门手里,便好操控得多,也便与落在我等世家手里无异。到时士农工商,加之兵权,俱都是我赵钱孙李的姓氏,便是上头那小皇帝心再野,再不甘,也没法子再夹壁求生了。
    赵家主阴沉一笑:到那时,才叫真正的挟天子以令诸侯。
    只可惜了,我看岔了眼。本以为楚云声是个故作深沉的莽夫,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手。
    他今日让我不得不弃车保帅,舍了北寒锋,这一计便等同于断我等臂膀。将门不会再信任世家,也不会再为世家所用。更甚者,说不得要怀疑是世家背叛了这场合作。没了可掌兵权之人,我们若想再动手,便只得将李家推出来了。
    钱家主一愣:可世家能联合将门,却不能擅动兵权。若真动了,便是违背太宗遗训,楚云声直接便可派兵剿杀
    赵家主重新闭上了眼:所以才说,今日那位摄政王已赚得够多了。
    钱家主眉头拧紧。
    车内无声。
    马车摇摇晃晃,在长街的雪面上压出深深的辙痕,渐没在午夜的风雪之中。
    而此刻的皇宫偏殿内,楚云声还不知晓赵家主已然将他的目的分析了个六七成,不过纵然知晓,他也并无多大的意外。从原著中便可看出,这大晋的千年世家,绝不是好对付的。若真要楚云声给原文里那些角色的智商排个榜,榜首绝不会是慕清嘉这位所谓的奇才皇帝,而该是四大世家。
    只是这时楚云声却没心思去想匆匆结束的世家之事,而是平静地看着这将他推倒在床帐内,蛮横地坐在他腿上的小皇帝。
    他们都该不信,但朕却觉着老师应当是真中了毒了。
    偏殿内宫人退散,宫灯灭了几盏,幽幽昏昏,陆凤楼压着楚云声的肩靠在床边,脸色难得的有些不太好看。
    楚云声握住陆凤楼压在一侧被褥里的手。
    小皇帝的手连笔杆子都未曾握过多少,白净修长,只有一点练习棍棒时磨出的薄茧。手背细滑如软玉,指尖又冰冰凉凉,凝着雪一般。贴着自己掌心,微凸的骨节如玉骨,压着纵横细致的掌纹,轻挲如鸿羽,有些痒。
    陛下火眼金睛。
    楚云声道。
    以身犯险殊为不智,但若不是真中了毒,依照世家的谨慎,又怎会看不出破绽?况且他中毒,也并非只是为这除夕宴的发难。
    陆凤楼却不理他敷衍般的称赞,微微倾身,覆在楚云声腰腹间:老师断了将门的路,折了世家的羽翼,又借此逼出了朕这副面目一箭三雕,倒是令朕钦佩不已。往日,怎不见老师教教朕这些?
    温凉的身子贴上来,并着掌中细腻的肌肤手腕,楚云声察觉到他和小皇帝的距离委实太近了。
    他没有回答陆凤楼的问题,而是以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手下的腕子,淡声道:陛下的面目非是臣逼出来的。臣已醒来,陛下大可不必令奉天剑出鞘。
    陆凤楼冷笑:不出鞘,他们便看不出?
    楚云声看着陆凤楼横眉冷目的模样,心里头莫名松快惬意他没想到小皇帝今日会维护他,哪怕只有那么一刻,哪怕动机并非关心于他,也与往日那股恨不能咬碎他骨头的劲儿不同了。
    略想了想,楚云声还是抬起了手,揽着陆凤楼的腰将人压进怀里,翻身按在软塌塌的被褥上,低声道:陛下该对臣说,是关心则乱。这样臣才喜欢。
    陆凤楼心头一动,以为楚云声看出了什么,但望进他眼中,却又并未瞧出东西来。
    然而许是周遭的光太暗太柔,竟无端显得这人惯来冷淡的眼神中多了几丝蜜一般的情绪。
    从楚云声吐血倒下那刻起便提起的一口气缓缓松了,陆凤楼被楚云声握着的那只手轻轻抬了抬,探出一根手指划在楚云声的指间:老师吐血之时,便服了解药了吧?那倒是朕的不是,灌了老师几碗药汤。
    楚云声道:陛下素来顽劣。
    陆凤楼抬眼,慢慢勾住楚云声的两根手指,殷红的唇色在昏暗的烛光下如胭脂靡艳。他张开唇,声音很轻:那老师罚朕,可要灌朕些什么?
    灌些蜜津,或是别的。
    从未小瞧过这条美人蛇咬人与勾人的本事,楚云声乐得享受这些小小的诱惑,只是今夜或许真是中毒伤了身,脑海里存着的那些春情梦雨全都翻腾了起来,使他心口忽然有些局促。
    楚云声眸色微深,盯着陆凤楼的唇,翻手压住了陆凤楼那根顽劣勾来的手指。
    带茧的手穿过柔软的指缝,狠狠揉捏着掌下那一小片白皙圆润的指腹。那指尖要躲,却躲不掉,只好放软了任着欺凌搓玩,一点一点红起来,跟着了火一般。
    等到终于将那指头揉得狠了,凄惨艳丽得堪比那两片唇,楚云声才又安抚般将其握回手里。
    陛下早些安寝,明日祭天之后,臣带陛下出城赏雪。楚云声看着小皇帝满上水色的眼,低声说了句。
    大年初一便出城赏雪,委实不是什么好主意。
    但陆凤楼却并未对此提出什么阴阳怪气的异议。
    直到楚云声离殿出宫后半晌,陆凤楼微弓紧绷的腰背才倏地一松,眼尾泛红地并紧了双腿,将那根被揉捏得红艳的手指握进掌心里。
    他慢慢喘出两口气,按了按眼角。
    片刻后,低着头的小太监进入殿内:陛下。
    陆凤楼睁开眼,缓缓坐起身:多少个?
    小太监道:十七个。按您的吩咐,动了一半,剩下的全当不知。皇城卫的调动也是在昨日晚间,属摄政王府秘密调动。还有您说的那几人,已查过,密函都在御书房。虽有才能,却难领军。
    陆凤楼看着地砖上的影子,笑了声: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朕今日帮了摄政王,少说还能让这良将为朕再卖些命呢。至于往后
    飞鸟尽,良弓藏。
    说得惯来顺口的六字忽地卡在了喉咙里,指尖还有些肿痛,陆凤楼收了笑,微微偏头,烛下的阴翳蓦地爬上了他的眉头。
    这一年的大年初一,注定不如往年歌舞升平,红火热闹。
    因着朝会未开,各衙门也都在休沐,北寒锋与镇北将军府众人便只被皇城卫投进了大牢,等开朝再审。
    新年之初便有大官入狱,还是谋反罪名,可算是一顶一的新鲜事。一夜之间,镇北将军北寒锋就顶替了丧权辱国的摄政王,成了百姓和士子口中新的谩骂对象。
    将门受了连累,气急败坏,纷纷忙着和镇北将军府撇清关系。
    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且又不是脸皮厚如摄政王,不在乎毁誉名声,谁也不会在漫天的口诛笔伐之中安安稳稳地专心过大年。
    成了弃子,将门也恨毒了拖他们下水的世家。
    虽说是双方皆有意,但临阵背叛盟友,世家也做得不地道。将门看明白了被利用的真相,又怀疑是世家故意陷害,便实在不甘心咽下这口气。真和世家抗衡做不到,但却也不想让他们安生,于是便也想方设法从各处都给世家找不自在。
    朝内诸多大臣也都是闭门谢客,半点不像个过年的气氛,走亲访友都是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做贼一般。世家宴请的帖子送到手上,也多是备了礼,不敢轻易答应上门。
    世家对此却无反应,沉寂如没入水下的顽石。
    而使这京中一夜变天的楚王爷却并没有过多地去在意世家的反应。
    他在年前便得到了一则期盼许久的好消息,等到陆凤楼在宫中祭台祭天之后,还不等用午膳,就将人裹上了马背,带着狄言一道出了城。
    迎风踏雪,骏马嘶鸣。
    一路沿着官道入小路,大约小半个时辰,就到了京郊的一处农庄。
    到农庄却不算完,只是换了衣裳,弃了马,还要出庄子继续往外走。
    幸好楚云声中的毒无大碍,陆凤楼练了段日子的兵,身子骨也硬朗了些,这几里地走下来,也只是出了一层薄汗,算不上太累。
    这样走着,过了晌午,三人才看到一处隐没在山间的小小村落。
    山间风大,楚云声怕陆凤楼着凉,便将人里三层外三层地裹成了一颗球。
    这颗球此时站在村口,朝里望了望,脸色诧异:又是换粗布衣裳,又是弃马,老师是想带我进这村子?
    看他白玉般风流昳丽的脸上染了汗湿红晕,楚云声也舍不得人站在风口吹风,便将人拉过来点,朝村口不远处一座农家小院走去:如此说也不错。有两样东西想让陛下一观,另外,也想让陛下瞧瞧寻常百姓的日子。
    这座农家小院却无人居住,距村里的其他农户也有些远,是以两人进来也未曾引起村民的注意。
    狄言快步推开院门。
    院子里的雪还没扫,与山间的一般厚实,能没到小腿中间。
    楚云声带着陆凤楼进了屋里,狄言放下背了一路的两大包东西,便出去找人了。
    没多久,就带着村长和个黑皮小少年进来,带着一身寒气放下一堆腊肉腊肠和冻在窖里的大白菜。
    村里这两年收成不好,好东西不多,勉强凑了点儿,小兄弟可别嫌弃!村长笑呵呵地和狄言算着这些吃食的钱,布满冻疮的手拎着一杆烟枪。
    楚云声笑了笑,道:收成不好,是发了天灾了?
    村长脸色僵了僵,皱起眉,摇摇头:天灾人祸,啥时候不是一块儿来的?咱这天子脚下算是好的了。我那妹子嫁到陇南,年前逃荒回家来,俩孩子那么大点儿,路上全饿死了。去年夏天发大水,后来又闹蝗灾不是咱不想过好日子,有时候咱得认命。
    说着,村长干巴巴扯着嘴角笑了笑,似乎是觉着自己对这外来的年轻人们说得太多了,便又摇着头闭上了嘴。
    钱算好了,村长带着黑皮少年离开,回去挨家挨户发钱。
    楚云声让狄言跟着去帮忙,自己脱了一层外衣,把院子里的柴拽到堂屋来,劈了一点就点起火盆。陆凤楼坐在板凳上,靠过来烤,又帮着把柴拢到一起,缩着两条腿的模样更像一颗软软的汤圆。
    他们把东西卖给外乡人,却不去集市?陆凤楼忽然道。
    楚云声劈完柴,把灶台生起来,边添柴边道:此处最近的集市便是京中,非权贵人家,入城费二两。京中不许散摊出现,东市西市摊位归坊市司管,租子每月上涨五两银子。若私自设摊,入狱收监三年,罚五十两。
    陆凤楼抬眼看着楚云声。
    茅草屋逼仄昏暗,四处漏风,灶膛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照着楚云声冷峻的眉目。一些草木灰冲到了脸上,楚云声皱了皱眉,一身的金贵都被打碎了,颇有些灰头土脸的感觉。
    但陆凤楼却觉得不好笑。
    他凑过去,用袖子给楚云声擦了擦汗和灰。
    楚云声拦了他一下:小心,有火。
    锅内的水沸腾起来,楚云声舀了一碗给陆凤楼捧着暖暖,又道:除开集市,大多村子都会挑着扁担箩筐去其他村子或官道上叫卖。也有些特产出名的,会有外乡人上门买。
    桌上这些腊肉腊肠零碎,是村民凑起来的。往年若收成好,有些余财,家家都会多做些这种易存的吃食。今年一家尚且难抽出一样来,想必是没有余财吃肉做肠。这还是京城附近。
    陆凤楼看着手里的热水:赈灾?
    治标不治本。楚云声道,示意陆凤楼去看桌子上狄言背来的那两个大包袱,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只要有一条路能走,那老百姓便天生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陆凤楼起身去解开包袱,里头是一堆从未见过的奇怪东西。这堆东西上头还有封信,信已经打开过了,陆凤楼明白楚云声的意思,便将信纸抽出展开
    禀王爷:两样物件俱已寻到,确是可果腹之粮食。南洋商人称其一为苞米,其二为番薯。属下按您的画作对比几番,俱都一般无二。又着人蒸煮,也如您所言,甜嫩可口。商人称其产量高于稻米,下等田地也可大量种植
    陆凤楼捏着信纸的骨节微微泛白。
    他不是何不食肉糜的那类帝王,自然看得出这信中的含义。只是这信,却是楚云声给他的。
    陆凤楼沉默片刻,道:老师想要什么?
    楚云声抬眼瞧着那颗球僵硬的背影,想了想,还是提了个条件:明年再亲政。至少得明年,他才能清理干净这里里外外,顺便磨掉小白眼狼的心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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