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抬着棺椁上了船,陆晚丞生前能坐不站,能躺不坐,一年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出趟远门舟车劳顿,说是要他的命也不为过。陆晚丞曾言疯了才会出来找罪受,没想到最后死了还要跟着他一路颠簸。
    一切准备齐全后,船夫拔锚开船,船只离岸,人声渐息,视野也变得开阔起来。
    刚退了潮,江面平静无风,雾淡水云阔,朝阳铺水,亦能半江瑟瑟半江红。
    江景是不是还不错?林清羽将陆晚丞的灵位擦净摆好,你若能回来,以后还是别太懒,常出去走走罢。
    林清羽还想再说些什么,看到牌位上陆晚丞之墓几字,总觉得有些违和。自从在梦中见到了那位穿着奇特的少年,他再对着陆晚丞的棺木,就会有这种违和感。
    陆晚丞已然身死,那个人却未必。
    乘船一路南下,周围之景变换不断,由北方的平原变成了南方的山峦,几日后,在浔阳渡口短暂停泊。
    洪州时疫肆虐,他们的船届时将不在洪州停留,故而要在离洪州一日水程的浔阳补充物资。
    陆白朔问林清羽要不要上岸走走:听闻浔阳的茶饼乃是一绝,林少君想不想尝尝?
    林清羽没太大兴趣,道:不必,我在船上等你们。
    那我买些给你带回来。陆白朔道,就当是那道浑羊殁忽的回礼当日他进京省亲,林清羽和陆晚丞便请他吃了这道菜,嘶,瞧我这张嘴。
    陆白朔自觉失言,他不该在林清羽面前说这些。故人已去,追忆往昔只会徒增感伤,尤其还是在死者的发妻面前。
    好在林清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那就劳烦六少爷多买一份,也让晚丞尝尝。
    欢瞳晕船晕得厉害,想跟着下去缓上一缓。林清羽道:正好,你进城找家凶肆,让店家临时做块牌位,无须太精致,能用即可。
    欢瞳以为少爷要给小侯爷多设一处灵位,问:牌位上也是刻那几个字吗?
    不是,就刻林清羽沉吟,沉吟,再沉吟,刻江大壮之墓五字。
    欢瞳困惑不解:江大壮是谁?
    林清羽淡道:一个畜生。
    陆家的船在浔阳停了半日,途径洪州,继续往南。眼看再有几日就到临安,陆白朔和欢瞳却相继犯了急病。
    两人的病症一模一样,先是高热不退,呕吐腹痛,没过多久身上就开始发水疱。有个船夫正是从洪州逃难来的,一看便知两人是染上了时疫。
    浔阳离洪州不过一两日的路程,城里多的是洪州逃难去的老百姓。虽说进城时官府都是一个个查了的,也免不了有人染了病还混进去,这两位爷怕就是在浔阳染的病。船夫以手捂鼻,离两人远远的,官人别嫌我说话难听,得了这种病,只能听天由命。命硬的自己就能好,命不好的,天王老子来了都没用。
    船舱内,陆白朔和欢瞳烧得迷迷糊糊,发病不过一日,就到了意识不清的地步,水疱也从身上蔓延至脖颈。
    林清羽要为二人诊脉,被船夫拦下:官人使不得啊,这病会过人的!
    林清羽打开陆晚丞送他的医箱,道:你们离远点便是。
    胡吉一早提醒过林清羽,林清羽早对时疫有所准备,但他没想到时疫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急。他以棉纱覆口鼻,并让船上其余人等照做。到了下一个渡口,他又让其他人下船替他采买药材,自己则留在船上照顾病患。
    欢瞳刚吐完一轮,难得清醒了些,见林清羽要给自己施针,忙道:少爷你别过来!
    林清羽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乱动,问:你信我么。
    欢瞳红着眼睛点头:少爷是这世上最好的大夫。
    除了父亲和老师。林清羽道,我会对你试着用些药。别怕,都是些温和的良药,即便无效,也不会伤了你的身子。
    少爷随便用,我相信少爷
    林清羽给两人身上敷了药粉,亲自给他们配药捣药煎药。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随时根据两人的情况增加删减用药。
    去年时疫骤起时,他曾和恩师通过书信。恩师在信中说了不少对时疫的看法,他从中获得了一些启发,用起药来还算得心应手。
    在他精心照料下,不出几日,欢瞳和陆白朔就退了热,身上的水疱破了之后相继结痂,也没有继续起的迹象。两人又卧床休息了两日,便像没事人一样了,就是身上留了不少疤,万幸的是没伤到脸。
    陆白朔感恩戴德,直呼林清羽是他的再生父母。林清羽道:父母就免了。可以的话,六少爷找人替我送封信回京,交予胡吉胡太医。
    他把自己给两人用的方子悉数写进了信中,但愿能帮上太医署的忙。
    这么一耽搁,今年的元宵佳节他们只能在船上凑活过了。船夫把船停在城门渡口,林清羽登上二层。春江潮水,隐约可见城中火树银花,璀璨夺目,让他想起了那个人看他时笑起来的眼神。
    少爷,你快看!
    林清羽顺着欢瞳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盏盏莲花灯从城中顺流而下,浮在江面,宛若点点繁星。林清羽看了会儿,道:我们还有酒么。
    另一头,陆白朔小憩醒来,不见林家主仆,便到甲板上来寻人。只见如霜的月色中,一白衣男子迎风而坐,用丝绦系着的长发如墨般飘扬,衣决似雪,仰脖饮酒时的容颜更胜月色三分。
    一时间,陆白朔还以为瞧见了一个仙人,直到船夫看到他发呆,出声唤了声大官人,这才回过神来。
    林大夫。
    林清羽拿着酒壶的手一顿,蓦然起身回首,在看到陆白朔的一瞬间,眼里的光迅速黯淡了下去。
    陆白朔有些不知所措:林大夫?
    自从领略了林清羽的医术,陆白朔就觉得大夫这个称呼比什么少君更适合他。当日林清羽嫁进侯府冲喜,属实是浪费英才。
    林清羽收敛心神,淡道:无事。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他和那人的百日之约,已经过去三分之一了。
    到了临安,下葬的诸多事宜都有陆白朔打理,不用林清羽操心。在老家的陆氏旁支,得知本家那位男妻来了,都想来看个热闹究竟。可惜林清羽没有给他们机会,他连陆家的祖宅都未进,在外面住着客栈,直到陆晚丞下葬那日才露面。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陆晚丞葬在陆家祖坟。那些旁支哭得天昏地暗,有些人甚至连陆晚丞的面都未见过。他这么镇定,引得不少人在后头议论,仿佛他不表现得伤心一点,就坐实了他克夫的流言。
    可是,下葬的是陆晚丞,关姓江的什么事。姓江的不过是借用了这具身体一年,他亲自操劳后事这么久,也算是替姓江的还了这笔债。
    二月春分时,林清羽终于回到了京城。陆晚丞的丧事至此告一段落。他也该回南安侯府准备分家之事了。
    林清羽前脚刚到南安侯府,胡吉后脚便寻了过来,兴冲冲地告诉了他两个好消息。
    其一,他的时疫方子确有奇效,经过太医署稍作改良后,下发至大瑜十九州,时疫逐渐被朝廷控制,已有偃旗息鼓之势。
    其二,西北边陲,顾扶洲顾大将军本来都要咽气了,不知怎的忽然又活了过来,硬生生地多扛了两日。在这两日,林院判终于寻到了能解这西夏奇毒的法子。如今顾扶洲余毒已清,只须静养便可痊愈。
    听说顾大将军醒后,视院判大人为再生父母,非要认他做干爹。院判大人几次三番推阻无果,只好硬着头皮收了他这个义子。胡吉笑道,如此一来,少君岂不是成顾大将军的义弟了?
    义弟?
    不知怎的,林清羽心里有种微妙的熟悉感。无论如何,这两件确实是好事。他久违地松了口气,道:顾大将军既是安然无虞,我父亲是不是也该回京了?
    理应如此。胡吉喜气洋洋道,林少君,你知道么,圣上听说是林院判之子,南安小侯爷之妻配出了时疫的方子,传你进宫面圣呢。
    第42章
    几日后,宫里果然传来圣上的旨意,宣林清羽入宫觐见。
    有皇后那层关系在,林清羽和皇帝也算沾亲带故。但他无官职诰命在身,此次只能以庶民的身份入宫。
    花露特意挑选了一件霁色的深衣,穿在林清羽身上如雨后晴空般淡雅清澈。林清羽想起他第一次进宫向皇后谢恩,临行之前姓江的百般不愿,问他为何,姓江的是怎么说的?
    我怕你被太子那个油腻男看上。哦,除了太子,皇帝也要防着点。老男人都喜欢年轻貌美的。
    萧琤已被姓江的言中,皇帝会不会也
    林清羽道:不穿这件,拿那件大紫色的深衣来。
    花露惊讶道:少君说的可是去年做的那件?她记得少君并不喜欢大紫色,当时少爷也说这种颜色土到伤眼睛,让她赶紧拿去压箱底。
    嗯。
    可是少君尚在孝期,还是穿得素一些比较好吧。
    无妨。
    林清羽换上一身紫衣,但单看身段和脸,依旧惹眼得要命,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面圣时若仪态不端,也有被治罪的风险。
    林清羽跟着来府上宣人的公公进了宫,一路步行至勤政殿。
    皇上正在同太子议事,勤政殿的掌事公公道,林少君请在此处稍等片刻。
    这位掌事公公名为薛英,在皇帝身边伺候多年,连皇后都要给他几分面子。林清羽颔首道:有劳公公。
    薛英是宫里的老人。后宫佳丽三千,他什么美人没见过。可第一眼见到这位刚守寡的林少君,仍是被惊艳了一番。大瑜男风盛行,皇上的后宫里也有几位各有风情的男侍君,但和林少君一比,显然不太够看。只是皇上品位不俗,偏好清水芙蓉般的淡颜美人。林少君穿得这般俗气,也就是他这张脸,换了旁人哪能登大雅之堂。
    说是稍等片刻,林清羽一等便等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等到萧琤从里头出来。萧琤见到林清羽,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为何在此处。
    薛英解释道:回殿下,林少君配出时疫方子有功,皇上要亲自给他论功行赏呢。
    哦?萧琤挑起一侧眉,围着林清羽转了半圈,孤还以为你除了这张脸别无长物,没想到你还有如此才能。不愧是孤看上的萧琤凑到林清羽耳边,尾音打着转,小清羽。
    林清羽后退半步,成功躲过萧琤的气息:勤政殿门前,望殿下自重。
    萧琤若有似无地笑着:孤不过和表弟妹打声招呼,如何就不自重了?
    薛英看出两人之间气氛不对,笑眯眯地打着圆场:殿下可曾听闻林院判收顾大将军为义子一事?林少君多了顾大将军这么一个义兄,可真是好福分啊。
    不愧是宫里的人精,轻飘飘两三句话便化解了僵局。顾扶洲手握兵权三十万,乃武将之首,在军中极有威望。姓江的曾经说过,在萧琤彻底爱上沈淮识之前,最看重的便是他的太子之位。只要萧琤还有脑子,就不会为了一个替身和顾扶洲过不去。
    果然,萧琤看他的眼神收敛了不少。顾扶洲么萧琤舔了舔牙尖,别有深意道,林家倒是会给自己找靠山。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即便是顾扶洲,也未必靠得住。
    萧琤说完便走了。一个小太监从勤政殿走了出来,道:林少君,请吧。
    皇帝年过不惑,身子时好时坏,看了半日的奏本,又和太子议了一个时辰的事,早已力不从心,但那个配出时疫方子的林氏,还是要见上一见。往大了说,林氏的功劳甚至可和顾扶洲相比,一个替他安内,一个替他攘外。
    皇帝疲惫地揉着额角,见一个身着紫衣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在他面前跪下:草民林清羽,参见陛下。
    平身。
    林清羽站起身,低眉敛目,站在光线晦暗处,似不敢直视圣颜。皇帝一见他的穿着,就懒得再认真瞧他:朕听太医署说,时疫的方子,是你配出来的?
    林清羽垂眸道:是,但草民也是受到了恩师的指点,才得以在短时间内配出药方。
    皇帝也觉得林清羽太过年轻。行医者,重在经验和资历。你恩师现今身在何处?
    恩师云游四海,居无定所,行踪不定,草民也不知他身在何处。
    你恩师倒像是个世外高人。当然,你也不遑多让。皇帝道,你父亲刚为朕把顾将军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你又救了朕的千万黎民百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圣上谬赞,草民惶恐。
    皇帝不想在林清羽身上浪费太多时间:时疫一事,你有大功。说罢,想要什么赏?
    林清羽眼眸闪了闪,道:草民想要能自由行走太医署,和天下名医共事,阅尽世间医书,为陛下的千秋江山献绵薄之力。
    哦?皇帝哦?起来的语气和萧琤有几分相似,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志向。
    林清羽不要官职不要钱财,只要一个出入太医署的资格,让皇帝有些刮目相看:你是个有才之人,只是你已以男子之身嫁与人为男妻,不便抛头露面。
    林清羽重新跪下:南安小侯爷病逝,草民已尽人妻之责。望陛下三思。
    你和陆晚丞的婚事,当初是皇后向朕求的。数日前,皇后也曾提及此事。男妻毕竟有违祖制,南安侯府也因此祸事连连。皇后想的是放你回林府皇帝稍作思量,道,罢了,英雄不问出处,朕许你正七品医士之职,可自由行走太医署。
    林清羽叩拜谢恩:臣,叩谢皇恩。
    林清羽走出勤政殿,忽然有些想笑。他没有参加去年太医署的考试,也不用再等三年,就这么实现了他曾经的抱负。
    轻易得有些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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