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哈看的眼睛都直了,这什么玩意儿?
    要换衣服,要掩住口鼻,要燃草,要泼醋这少爷仵作玩的行云流水,如臂使指,阳光跳跃在他发梢,落在他眉睫,为他冷玉一样的脸添了华彩,整个人好像在发光。
    他们大昭不但会骗人,舌灿莲花,文臣在这里能掐架,安将军在边关能揍人,酒能做出各种花样,竟然连验尸都能玩出这些花么!
    这真的是要验尸?而不是要进行一场神秘的祭祀仪式?烧的那是什么草,为什么要泼醋,为什么要把脸遮起来,都有什么用!
    瓦剌首领达哈,带着他身后一众使团成员,直接被镇住了,愣愣的看着发到手里的苏和香丸发呆,这是什么药丸子?干什么使的?
    药丸已经送出去了,别人吃不吃是他们的事,叶白汀没管,顾自倾身,开始验尸。
    照例先看外表。
    死者鲁明,身长五尺七寸,而立之年,发散,衣乱
    他这个衣服乱的有些奇怪,一般人喝酒兴奋了,热了,可能会扯扯领子,吃的太饱,也会松松腰带,但死者衣服乱的程度远不止这些,细观力度往来方向也比较杂乱,必是有非常多的推搡动作,才会如此。
    死者死前曾和多人推杯换盏,劝酒姿势很重,力道很大。
    达哈没说话,明显认可这个说法,他昨晚一直在现场,所以不可能全程盯着一个师爷,师爷干了什么,想必也有印象,虽然还真是到处和人喝酒,且劝酒很在行。
    去衣。
    叶白汀开始看尸体表面:左下侧腹有淤青,中间红肿微青,边缘泛黄。
    死者右脚第二根脚趾肿胀明显,透红,甲侧有沟液,按之微移可能伴有轻微骨挫,或者骨折
    死者曾经和人发生过肢体碰撞,叶白汀仔细检验,看痕迹应该是三四天前。
    三四天前
    达哈很意外:不是昨天么?
    这两处伤不是昨天,但这一处是,叶白汀指着死者右脚脚背,此处淤青产生时间不长,边缘未有泛黄,肿胀表现明显,该是昨夜有人踩了他,且力道很大。
    达哈:怎么就一定是人踩的呢?不能是桌角压的?
    申姜嗤了一声:你仔细看清楚,这片伤整个右脚背都是,昨夜你那宴会厅的桌角才多大,能压这么一大片?
    达哈:
    大意了。
    叶白汀验尸过程一向专注,知道商陆在一边仔细书写验尸格目,连这也不操心了,手指划过桌上一排刀具,选了一把解剖刀,拿起来:现在开始,对尸体进行解剖
    不知道为什么,达哈视线钉在这小刀子上,很难移开。
    是一把非常秀气的小刀,柄长身短,刃尖锋利,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样式,那仵作少年拿着这把刀,放到死者肩头,轻轻这么一按,血珠就沁了出来。
    少年动作非常快,往中间往下,到胸口的位置,抬起手腕,刀锋落到了另一边肩头,对称的位置,同样往下往中间划,两道刀口汇于一点,仍然没停,继续往下,划了整个肚子
    他又拿了个镊子,一翻一剪,两片人皮就被他轻轻松松的掀开
    再往里是肌肉,脂肪,看不懂认不出来的各种膜层,少年仍然操作的很稳,也不见他用多大的力气,手上一时用刀,一时换了小剪,指法灵活,你都看不清他的手是怎么转的绕的,注意到的时候,死者身上皮肉一层层被刀解,看到肋骨了!
    达哈杀过人。
    他能干到使团首领的位置,本身在瓦剌地位不低,见识也称得上广泛,很少有场面能吓到他,可杀人就是那么一下子的事,干脆利落,可是这用在死人身上的本事他从未见过。
    看着这些血,这些黄黄白白黏黏糊糊的东西,他感觉头皮发麻,甚至有些反胃。
    可想想之前放的话
    他不能怂!
    他吞了口口水,往后退了一步,又不大敢走。
    叶白汀遇到肋骨,当然不可能蛮力破开,用个巧劲越过软骨,轻轻松松的就开了胸,露出里面脏器。
    呕
    达哈觉得他有点不行,但他忍住了!他生生咽了回去,戳在原地没有动!
    你们看
    叶白汀让开一些,让所有人看清楚:死者的肺部有明显水肿,这是假酒中毒的独有现象。
    颜色都发白了,肿得挺厉害啊,申姜招呼达哈,达哈大人进前来看看,非常明显的。
    达哈只看了一眼,就开始后悔往前的这一步。
    叶白汀手指往下,引导大家观察更多的器官:若是醉酒而亡,中间有大量饮用,酒精积蓄的时间,肝肾解析功能失灵,必定带有严重损害,大小肠也是,颜色会变,黏膜会脱落,但本次死者只能看到肝肾损伤,大小肠变化不大,只有散在性出血点
    一句一句,解释完所有症象,他下了结论:是以,死者必定是喝假酒中毒致死,而非真酒醉死。
    接下来,我要取胃观察了。
    胃里食物很重要,除了精准判断死亡时间,还有其它细节,比如饮食偏好,比如有无其它毒物,不可不察。
    叶白汀以解剖刀和小剪配合,干脆利落的把胃取下来,捧到一边平台。
    我要剖了。
    这玩意打开是个什么景象,申姜早已经历多次,熟的不得了,当即后退了一步,屏息捂鼻。
    可他知道,别人不知道啊,叶白汀那一刀下去,达哈再也忍不住了。
    呕
    这是什么味啊,这么冲!
    咽是咽不下去的,他直接冲出了门外,扶着墙吐。
    他一跑,整个瓦剌使团也跟着往外跑,没办法,都受不了这味儿!
    在场锦衣卫怜悯的看着外这一排人影,你说你们这是何苦呢,惹谁不好,非要惹少爷?
    申姜就更得瑟了,虽然他自己以前也是个菜鸡,受不了这场面,吐了也不止一回,可现在他已经是个坚强成熟的百户了,看着这群新菜鸡,心情那叫一个爽!
    他捏着鼻子,尖着嗓子:我说达哈大人,刚刚不是狂着呢么?就这点出息?我家少爷可是不怕血,没想到您怕死人啊!不就动个刀子剖个尸,这才哪到哪,你怕个蛋啊!
    达哈看着自己这边的人,都跟他一样,扶着墙吐呢,再看看锦衣卫,该值班的值班,该帮忙的帮忙,一个个神情肃正,一脸这有什么,跟没事人似的。
    自家眼线往回传的情报里根本没提过这茬啊!锦衣卫竟然这么厉害的么!
    达哈吐的口苦鼻酸,眼泪都快下来了。
    明明是有意为难别人,却被别人装到了这个逼,明晃晃打脸到了眼前!明明是自己挑衅,却被修理了,被少年仵作虐一波不算,姓仇的还虐了他一波,连锦衣卫一个百户,都敢对他嘲讽翻白眼!
    丢人啊太丢人了!
    第204章 我不陪酒
    不行,他不能输,他还能坚持!
    达哈不可能就这么放弃,他软着脚,扶着墙,坚强的走回了房间。
    叶白汀正在用镊子翻检死者胃里的东西,死者喝过大酒,酒臭加食物发酵的味道本身就冲,加上胃液对食物的消化,模糊的形状,黏糊的粘液
    呕
    达哈又跑出去吐了。
    申姜兴灾乐祸:达哈大人,要是受不了就别强撑了,不是给了你们药丸子了?存着不吃,是想下崽么?
    达哈郁闷的伸开手掌,盯着那颗圆溜溜的小药丸,原来这是送给他们止吐,削减难受的?
    要死的锦衣卫,坏的很,怎么不早说!非要等他们吐的不行才告知,就是想看笑话!
    达哈闷头吞了药丸子,喘着气,闭目平复。
    使团众人亦然。
    但别人验尸找线索不可能等着他,等他重建完信心,再次回来,叶白汀已经取证完毕,将证物封存,准备对器官尸体进行还原缝合了。
    他指间速度很快,十指非常灵活,器官怎么剖剪的,就怎么缝回去,重新归入胸腔,依次缝好切口,使其固定在原来位置,不会随意晃动,再合上肋骨,重新缝合各组织,膈膜,肌肉层,皮肤
    这一串动作完成下来很需要时间,哪怕他再熟练,再快,总要缝一阵子,可达哈根本没办法把注意力从他手上移开,几乎是紧紧盯着他,一眼不错的看着他完成了所有过程。
    直到最后,叶白汀在缝线最后打了个结,拿来小剪,咔嚓一声剪断,再用巾帕抹去死者腹间残污,尸体几乎是打开前什么样子,现在就是什么样子,除了肚子上多了一条线,没什么区别。
    达哈叹为观止,这少年仵作好像还真挺厉害的?
    但厉害又怎么样,还不是大昭的人,又不是瓦剌的!
    达哈阴着眼,迅速找到新的切入点:假酒致死又怎么样?你忙活了这么半天,不还是闹不清真相,这人到底是自己倒霉不小心吃了假酒,还是有人蓄意谋杀的,你不也不知道?
    叶白汀神色笃定:是他杀。
    达哈满头问号,他错过了什么?难不成刚刚在外头吐时,这个少年又有新发现?
    叶白汀:大家还记不记得,死者当时趴在桌子上的姿势?
    申姜点头,学了学那个姿势:死者当时趴在桌子上,像这样,头枕在左手上,右手压在左手下,桌上有两碟小点,一碟花生米,半壶酒,桌下地毯夹缝也有滚落的花生米。
    死者衣衫不整,乃是席间与人大力劝酒所致,肋下及脚趾的伤在三四日之前,与昨夜无关,但他脚背上的伤呢,怎么来的?
    叶白汀指着死者的脚:若非足够的力道,持续一定的时间,不会形成这样大面积的伤痕。
    申姜悟了:可若人是清醒的,怎么会允许别人这么踩?会推会躲,至少会痛喊啊!
    但是达哈没有提及,锦衣卫到现在也没问到任何相关现场反馈,显然并没有发生此类状况发生。
    叶白汀:既然死者失去了意识,无法挣扎,又不知道喊痛,别人为什么要这样踩呢?
    达哈:不能是意外?鲁明昏睡,不知道躲,别人也没发现踩到了他?
    呵,你要说你踩到了一个蚂蚁,自己不知道,倒也罢了,踩到这么大,这么厚实一坨肉,你说自己没察觉,还踩了半天?申姜直接冷笑,是傻子么?
    达哈瞪眼:就不能这个人也喝醉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
    不,他知道。
    仇疑青道:死者趴在桌子上,脚是在小几案底的,靠里,那不是一个别人无意间会踩到的位置,必得是有意,且是故意,才能踩到。
    达哈:为什么是他趴着的时候,就不能是到处走
    申姜总算明白了以往破案,少爷和指挥使为什么对他恨铁不成钢,总是一脸这么简单还用想的表情,现在他就是,这达哈简直是个傻子!
    你都说了如果他到处走,必是意识清楚,那么清醒的时候,踩你你不疼,你不反抗你不叫的啊!
    少爷刚刚那通话,是给狗解释了么!
    达哈:
    结合现场状况,这个伤的形成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死者在桌子上趴着的时候,有人踩住了他的脚,且力度很大,时间略久。
    为什么?
    叶白汀沉吟片刻,道:死者当时已经喝了很多酒,又中了假酒毒,他趴在桌子上时,意识应该已经模糊,细观他姿势,头压在左手上,左手压在右手上,如果觉得不舒服想动,又力气大不够,会觉得头很重,动不了,那他该怎样挣扎?
    申姜:当然是动脚!
    叶白汀:可他的脚被踩住了。
    申姜:所以他挣扎不了了所以凶手当时就在现场!他给鲁明换了假酒,让鲁明喝了,亲眼看着鲁明趴在桌上,知道他必死,但这个死亡过程总要一段时间,万一人会挣扎呢?叫人看到了不就坏菜了?凶手就得就近观察,如果鲁明动了,他就用踩脚这种不着痕迹的法子制止
    达哈:那为什么只踩右脚,不踩左脚?
    叶白汀看了他一眼:人的应激反应多种多样,习惯也不尽相同,死者当时大量饮酒,本就很容易陷入昏睡,假酒为害,他可能觉得自己用力挣扎了,但其实动作很小,很难被发现,他的卧姿偏左,压迫神经,照我的经验看,那样的角度,很可能导致左腿发麻。
    也就是说,就算想反应,也反应不了。
    再加上死者身上遗留的,三四天前受的伤
    死者可有什么仇人,昨夜也在现场?
    仇疑青迅速想到一个方向:苏记酒坊的人,昨夜也在?
    指挥使好生聪慧啊。
    达哈阴阳怪气的开口:我不过此前提了一嘴,你就记住了,不错,昨晚我宴请宾客,用的就是苏记酒坊的酒,钟大人对此有些不太满意,鲁明是为他办事的师爷,此事算是没办好,自然更记恨,我不知鲁明和苏记酒坊私下有无宿怨,昨晚席间见到,是有些不对付的。
    来者是谁,有何不对付之处?
    苏酒酒,两人一照面就沉了脸,当然不对付。
    苏酒酒
    叶白汀感觉不像个男人的名字:苏记酒坊的老板娘?
    也不能算老板娘,说起女人,达哈摸了摸下巴,长得倒是挺好看,十九了还没嫁人,老姑娘了,她爹才是酒坊主,脚跛了不太方便,酿酒的活儿都是带着女儿和徒弟一起干,往外面跑的事大部分都是徒弟干,一家人脾气都不怎么好,生意也谈不上特别兴隆,只能算过的去,白瞎了那一身酿酒本身,鲁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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