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微堂里苦涩的药味比上次更浓一些,一只已然见底的药碗搁在小案上,旁边另摆了一副配置齐全的针灸用具,尖锐锃亮的银针在夕阳下显得闪闪发亮,晃了一下谢恒的眼睛。
    秦烨闭着眼躺在床上,额头上隐约可见汗水淋漓,显然刚刚经历过一番磨人的苦楚,面容却甚是平静,似是已然沉沉睡去。
    谢恒甚少见到秦烨这样安静的时候。
    这人五官生得过于坚毅锐利,平素不说话时自带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疏离,可这会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不免就显出几分少有的脆弱来。
    谢恒看着看着,就有些怔愣起来。
    撇开之前几次不体面的见面,这半个月来秦烨总算是显出了书里英杰无双、雄谟冠时的战神风姿,至少,在教谢恒轻功和议及朝事的时候,风度和见识皆是一等一的。
    可这人现在躺着这里,深受剧毒折磨,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谢恒脑子里隐约升起一个想法。
    这个人,就应当恣意张扬的驰骋于疆场,那是归属于他的领地。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病于卧榻之上,困在这小小的棠京
    谢恒出了一会神,脸色便不如之前好看,郭老还以为他是心疼秦烨,心下暗自欣慰了一下,出声安慰道:殿下安心,没什么大事。
    公爷这模样原也不是针灸才折磨疼的,是刚才那碗药下的重了些,激起了公爷体内的余毒,两者相冲,这才难捱了些,如今都过去了。
    老人苍老和蔼的声音在耳边响彻,谢恒回了神,点头道:有郭老在,孤自然是安心的。
    从没照顾过病人的谢恒打量了秦烨两眼,有些手足无措,不由问道:那孤该做些什么?
    郭神医笑了一下,温言道:适才公爷饮的药中老朽下了安神的东西,若是今日这诊疗之法并无不妥,那么公爷当可一觉睡到明日清晨。
    若是公爷中途睡不安稳,或是身体有何异变,就烦请殿下派人通知老朽一声,老朽今夜就在府中歇着,随时候命。
    谢恒明白了。
    看着秦烨,有动静就叫人,没动静就是最好的消息。
    谢恒亲自将郭老送到知微堂门口,而后回身,沉沉叹了口气。
    来的时候,他还以为秦烨会和上次一样,为余毒所折磨,他多少能宽慰几句陪人说点笑话什么的。
    来了才知道,纯粹干个看人睡觉的活。
    秦烨再爱清静不喜欢人伺候,主屋里三四个小厮总是有的,哪里轮的到太子来守着?
    要不找个机会在郭老面前澄清一下?
    郭老你听我说,孤和定国公一清二白、干干净净。
    特意跑去寻老人家说这种话,感觉会越抹越黑被人以为他两吵架了
    谢恒忧愁的迈步,坐在了他上次坐过的那张八仙椅上,闭目养神。
    刚开始两个时辰,谢恒还尽职尽责的履行他陪护的责任,不时抬首看看秦烨的状况,后来夜色渐浓,屋内烛火明灭,他自以为自己不困,却在一阵恍惚间想起了前事
    谢恒前世出身豪富,却极倒霉,论起来与这只登基了一日的太子倒有几分相似。
    家中父母勉强能维持面上的和平,实则夫妻关系极为塑料,不到逢年过节都难见一面,上面另有一个能顶立门户又和他关系不睦的兄长,谢恒见医生的次数都比见家人多些。
    刚来时,谢恒认真思考过自己原来那具身体已经猝死的可能性,得出的结论是可能性很大。
    穿来前的几日,谢恒照旧住在医院里,一向关系亲厚的表妹来看他,顺便带了本书来。
    就是那本弄得他现在身处此地的《大齐》。
    表妹指着书里太子谢恒以身殉国的那一段笑道:看这位和你同名同姓的太子同学,全书里没几个人比他更倒霉了,建议全文背诵,以防不测。
    谢恒左右无事,真的翻着那本书看完了。
    看完之后,他对原书里只出现过几页纸的的太子没投放什么注意力,反倒是饶有兴致的道:秦烨是个断袖?
    表妹正坐在凳子上给他削苹果,闻言水果刀都扭了一下,硬生生把削得漂亮完整的果皮弄断了:啊?
    谢恒翻到书里最后两页,理所当然的道:你看。
    那行字是谢之遥驾崩后登基的新帝在与宠臣交谈时提及秦烨惜乎定国公一生无子,府中亦无妻妾,无人承嗣。民间有传言说他是天上破军星君转世,下凡为我大齐主兵事、解忧困,倒也不算空穴来风。
    表妹已经对谢恒抓重点的技巧绝望了:没子嗣而已,你这就断定人是断袖?!这是污蔑!
    谢恒有理有据的开始论证:这可是古代,位高权重至此,他又不是生出来却养死了,是府里一个人都没,连个绯闻对象都没有。只有三种可能。
    谢恒竖起第一根手指:第一,他是断袖。
    谢恒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他不行。
    谢恒竖起第三根手指:第三,他又不行又断袖!
    表妹:
    表妹试图挣扎:书里说他自幼父母不睦,明宣郡主和武宁侯在他小时候就合离了,说不定是从小感情受创引起的某种冷淡!
    谢恒若有所思: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表妹已经后悔把这本书拿来给谢恒看了,但还是试图引导。
    你看完这本,就没有什么别的观后感什么的?比如谢之遥起于微末,一路靠奋斗当上了皇帝,感慨一下人定胜天,要好好治疗保养自己的身体,不再这么每天瞎贫?
    有啊,谢恒合上书,手指在封面烫金的大齐两个字上一抚而过,嘴角轻轻勾了勾:惠帝这昏君,一把好牌打成这样。
    我上我也行。
    他闭上眼,仿佛又能看见书里描绘的那个少年将军的样子。
    书里说,这人少年成名、为齐朝开疆拓土、建不世功勋,而后虽遭昏君猜忌,却能于大厦将倾时扶狂澜于既倒,重建清平江山。
    谢恒却只看见,这人一身才华不得施展,被困于皇权之下的苦楚。
    和他受限于这幅身体又有什么区别?
    拖了这么多年,想来也是快拖不住了,连表妹拿本书来给自己解闷,也能从其中的人物联想到自己。
    四周雪白的墙壁和药水味仿佛远了,表妹喋喋不休的劝慰之声也轻了,谢恒迷迷糊糊的抬眼,却见到秦烨那张轮廓分明如刀削的俊美面容放大的呈现在自己面前。
    谢恒看见秦烨脸上有些恼火,又听见那人带着质问的声音。
    听说太子殿下觉得臣既不行又断袖?
    啊???
    这你是这么知道的?
    第14章 夜半私会,翻墙遁逃。
    谢恒心神剧震,开口正要辩驳,又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立场,大急之下出了一身冷汗,眼前的画面却在眨眼间烟消云散,一直感觉身在云端的身体也终于落到了地面,有了真实的触感。
    他缓了一下再睁开眼,却又被吓住了。
    秦烨那张放大版的俊脸居然依旧真实的呈现在了他眼前,只不过,更清晰真切。
    谢恒半个身体径直僵住,长长的睫毛轻颤,一双顾盼生辉的眼中似有朦胧水汽,看起来竟有几分潋滟色彩。
    秦烨见人已经醒来,慌忙收回自己的目光,心跳竟有些快,他后退了半步挪开距离,有些不自然的道:殿下醒了?
    刚才他心头一时竟浮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停顿一瞬方才试图描述刚才的场景;殿下睡得不甚安稳。
    他一觉醒来,就见太子殿下坐在自己惯常爱坐的地方,手肘撑着下巴,眉头紧皱面色不宁,呼吸却悠长,就知这人是做噩梦了。
    秦烨心下的感觉颇为复杂。
    原就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病情,郭神医提及可以让太子看护时他无可不可的点了头,心下也没觉得太子会来。
    就算来,看两眼宽慰几句,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可这人竟然愿意在这坐着守着他
    他自幼出身虽显贵,却是爹不疼娘不爱,父母合离后,武宁侯府的下人闻声识趣,虽不敢十分慢待他,伺候的却也并不如何细致。
    偶尔生病昏睡时,除了总是姗姗来迟的府医,床边连个长辈都没有,更遑论有人守着他一整夜。
    后来秦烨年少成名身边从者如云,战阵受伤时自然有圣旨慰问同僚关切下属殷勤,可他早过了在意这些的年纪了。
    谢恒却没注意对面人神色的变幻,他看一眼外头尚且幽深的夜色,心下埋怨自己为何如此撑不住,皱眉道:郭老说公爷这一觉应当睡到明日清晨,若是中途醒来要派人去唤他
    秦烨仍是低着头,有些下意识回避谢恒的目光,声音平平的道:是臣内功奇特些,郭老下的药安神剂量已经极重,却还是没药倒适才已经让他来看过了,无碍,就是又灌了一碗安神汤。
    谢恒目光转向床头,果然看到了第二个空置的药碗。
    谢恒的目光又转回来,看了一眼秦烨,眼底露出几分明显的疑惑来。
    安神汤都喝下去了,你怎么还醒着?
    秦烨面对着太子殿下包含着关切的目光,从沉浸的情绪中逐渐醒来,抽了抽嘴角。
    又是一碗重剂量的安神汤下去,说不困是假的。
    要不是看见太子可怜的蜷在椅子上,还一副睡相极不安稳的状况,他早就回床上调息去了。
    殿下刚才睡得如此不安稳,不如还是去客房歇息吧,臣让府中管家将上次殿下下榻的云意阁收拾出来。
    谢恒在椅子上舒展了一下身体,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孤是偷摸出宫的,动静太大,又是些风言风语。
    谢恒心下犹自因为适才那个莫名其妙的梦翻滚不已,也不欲和他再说,索性上前把人摁在了床上,不怎么轻柔的盖上被子,道:不必管这些,定国公还是多休息的好。
    秦烨药力上涌也自困倦,只得顺服的随着谢恒摆弄。
    等他整齐的在床上躺好,眼皮都快掀不开了,却恍惚间从眼睑处的缝隙看见谢恒回身走了几步,在卧房内坐塌旁的一张小书案旁停住了脚步。
    那小书案上,整整齐齐的放了一摞六本书。
    秦烨骤然想起些什么,心里一急,双手一撑就想从床上起来,但郭老这次吸取了上次药力不足的教训,除了安神的东西外又着意添了两分软筋的成分,他这一番动作竟然未果。
    谢恒一手拿着一册书还未翻开,就很疑惑的回身看去:公爷这是怎么了?
    别,别看
    谢恒手上的动作立时停了一下,随后有些讶异的看着手中这本制作粗糙也没插上鸡毛的寻常书册:军事机密?
    谢恒是个尊重机密的人,下意识的就要放手,一瞬间又反应过来:不对,军事机密孤也能看啊。
    他又拿着手里那本书蹭到秦烨面前,在那人已经快睁不开的眼睛面前晃了晃:真不能看?
    秦烨看着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越发头昏困倦,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这样的情况下阻止谢恒不太现实,还是嘴硬道:能,但那上面上的字是陆言和写的,与我没什么关系!
    谢恒:
    你是窝在自己卧房里看禁书吗?这么急着撇清关系?
    陆言和知不知道他挨了板子也没逃掉替你背锅的命运?
    片刻后,谢恒盯着那本书上禾火华和赵亘的名字,眉毛抖了一下。
    这书明显是新制的,拿在手里还有一股浓厚的印刷味,字里行间虽然能看出是赶着写出来的,但就是因为时间极短却成文至此,显然是下了功夫的。
    关键是,这除了名字几乎没怎么改人物设定的话本,是哪个疯子写出来的??
    这话本里,禾火华是出身世族却不受父亲待见的少年将军,赵亘是前面有个太子兄长的皇室团宠。
    两人自幼在皇家书堂天禄阁相识,禾火华的家世在天禄阁并不够看,又因为父母不睦不受父亲看重而颇受欺凌,这样凄惨的岁月里,作为皇室小太阳的赵亘温暖了他,成为了他生命中最灿烂的一束光
    后来南疆有难,少年禾火华远走南疆为国尽力,一走就是十年。
    这十年里,作为皇室小太阳的赵亘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他被迫担起了自己太子哥哥的责任,只能在空隙时间与少年时的知己飞鸽传信,聊解相思。
    如今,禾火华终于回到了京城,两人相遇干柴烈火
    一目十行翻完剧情,谢恒表情幻灭了一下,将第六本话本整齐放好,拿起第一本,从头看起。
    因为,他在看话本的时候发现,居然有人闲到拿着笔在这几本书上一一写了批注
    且据已经躺在床上又睡着了的那位说,这个人是他的副将,昨日才被打了二十板子的陆言和。
    第三章相识于微这一节里,陆言和在禾火华那里画了个小箭头,上批八岁,在赵亘那里批时年四岁,体弱,未出阁读书。
    第十二章里有一节顾玄(顾明玄)和禾火华在棠京军营里打架,禾火华惜败三招,身上挂彩,少年赵亘披星戴月前去看望,亲自给禾火华上药那一段被整段圈了起来。
    下标四个字:顾明玄负。
    第十七章里禾火华初次领兵为主将,首战大捷,请功文书上的斩首三千一百级的三被划掉,改成了五。
    谢恒半夜这么一折腾,也不困了,挑灯看了半宿,直到天色乍亮。
    他只看了三本,还剩下三本没看完,实在是秦烨写的批注既多又零碎,还要连着原书剧情一起看,昏暗的烛火下看着废眼睛。
    倒把一旁的云昼愁的不轻。
    定国公也是个不正经的,在卧房里放话本?也不知是什么乡野杂谈,勾的太子殿下看了半晚上了,还脸上时时带笑,精神百倍的模样。
    年纪轻轻熬着看不出来,这可是损根基的。
    眼见天光渐明,殿下手里那本也已经翻完,云昼抢上一步:殿下熬了一晚上,不如先休息一会吧,奴才吩咐知微堂的人去传早膳来,殿下用些再看看是否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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