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角烛台上的火苗荜拨作响,元景低着头,如溺水之人得遇稻草一般,看着掌心里微弱的暖光。许久之后,他听见燕帝叹了一声:太子,你太让朕失望了。
    元景心头重重一颤,他死死地咬紧下唇,忍住了眼中的泪水。
    燕帝看也不看他,转身便走,如洪钟般威严冷漠的声音传到每个人耳中:太子元景,行事乖戾,数违教令,朕心甚恶,即日起幽禁太子府,无诏不可擅出。脚步一顿,燕帝回过头,厌憎道:你去太庙跪上三日,自己跟列祖列宗谢罪吧。
    元景低低道:是。
    紫钧真人朝他的方向偏了偏头,一直跪在元景身边,默声不语的云从站起身,恭恭敬敬朝他一跪,膝盖磕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紫钧真人对他温和一笑,拂尘轻挥,世间种种纷扰,尽数勾销。
    长宁殿寂静无声,直到殿门关阖之时,燕帝冷漠肃然的脸上才出现些许动容,一直隐隐作痛的心口此刻愈发疼的难忍,刘林扶着他坐下,自己低眉顺目地跪在他腿边。燕帝踢了他一脚:猜猜朕的宝贝儿子今晚干了什么?
    刘林温声道:老奴不敢妄加揣测。
    燕帝扯出一个讽笑:他打碎了法器。朕等了这么多年,全都白费了。
    刘林一愕,着实惊讶了:太子一向乖巧,怎么会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燕帝怒视着虚空:还用问么?必定是为了给他那个大哥打掩护,到底是楚岏养出的儿子,跟他老子一样,不折不扣的坏东西,景儿这么乖的孩子,都是被他带坏了!刘林听他说起话来咬牙切齿的,当下心里一寒,他试探道:皇上,那诏前军那边
    燕帝冷笑一声:朕当年跟神武将军约定,要是此次天象亦如当年,才会对他儿子动手,现在法器都没了,空口无凭,朕还能怎么办?嘴角一动:让死士们撤了吧。
    刘林不敢多言,替他脱靴更衣,伺候他休息。燕帝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其实朕先前也想过,景儿太过良善怯懦,实在不是什么上佳的储君之选,他要是生在普通富贵人家,只怕日子还好过点。刘林听他越说越不对头,似有大势已去之意,才起了一个音:皇
    燕帝打断道:传朕口谕,叫元惜回来吧。
    是。
    诏前军中上下深夜未寐,负责守卫的诸营将士近半月没好好休息,就连睡觉都不敢躺着,不想那队身着玄甲、背负刀弓的羽林卫过来后,一言不发地就将宝箱取走了,半句嘉奖也没有,半点赏赐也没留。范平一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两眼乌黑地卸下这个重任后,半句怨言都没有,无事一身轻的回他的中军大帐休息了,留下几个营的士兵嘀嘀咕咕,满腹牢骚。楚驭一向懒得听他们聒噪,坐在帐中,心中思考着是现在去太子府还是明天去。
    一杯热茶还没喝完,即有侍卫送了一封信过来,说是有个少年交给他的。楚驭看完之后神色大变,匆匆牵上一匹黑马,出了营门。
    今晚风大,暗夜之中只闻烈烈风响。整座皇城都似已睡去,唯有城北这座破旧的客栈灯火通明,却寂静如方外之地。先前趴在柜台上打哈欠的店小二,跟那三三两两的客人都消失了,唯一有活人气息的地方,便是顶楼之上。
    楚驭仰头一看,见云从倚在栏边,对他笑了笑。即双臂一展,似鹏鸟般踩着扶手飞身而上,眨眼便落到他面前。云从换了一身月白长衫,头发以玉冠高高束起,姿态闲适地托着脸,模样甚是天真可爱,他刚吃完一把梅子,眼睛看着楚驭,舔了舔沾了汁水的手指,狡黠一笑:大人来的好快呀。
    楚驭环顾四周:这里其他人呢?
    云从撇撇嘴:这是我家,我不想有别人在,他们自然就走了。
    这句话说的内有玄机,楚驭扫了他一眼,并不多问,背着手走到房中,颇有些反客为主的气势:你信上说,太子犯下大错,被皇上幽禁,现在还被发配到太庙中,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从见他对自己看也不看,无声叹了叹,言简意赅道:太子打碎了问天大典的法器。
    楚驭一怔,眉心微微蹙紧,暗忖这确实是不可轻纵的大错了,燕帝只罚他幽禁,已是手下留情。不过太庙阴气极盛,想他本就畏寒,让他独自呆在那里过夜,实在叫人不放心。起身道:我去看看他。越过云从,朝外面走去。
    云从在他身后忽道:大人不想知道太子为什么打碎法器么?楚驭转过身,见云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想知道,就请随我进来。
    他带着楚驭绕过外室,走到里间,穿堂风一灌,满屋烛蜡味便涌了出来。楚驭放眼望去,只见地上满是干涸的红蜡,似殷红鲜血,颇令人惊心。蜡迹之上,一面龟甲高悬于空中,甲面寸寸裂开,纹路奇诡。
    楚驭端详片刻,漠然道:这是什么?
    云从道:大人不妨细看看,太子可是一眼就看不出不对劲了呢。
    楚驭面色森冷地望着他,全无接话之意。云从错开目光,伸手拎起放在旁边的布袋子,随手一扬,但见丹朱粉纷扬若雪,尽数扑在龟甲之上,红雾散尽后,一条腾飞的巨龙在龟甲上显现,半身生于西北,半身落入中州,形如宝刀的龙爪高悬于皇宫之上,只消轻轻一握,便能将其拢入掌中。
    云从缓缓道:太子看到时第一个怀疑的是你父亲神武将军。我告诉他,龙翼未生,此人虽将王于天下,但此时还未成气候。太子问我那是谁?他那双看似不谙世事的眼睛,含着笑意看着楚驭,面容也是单纯干净的:大人猜猜,我是如何答的?
    楚驭巍然不动:哦?
    云从眸光一动,仰望着他伟岸高大的身影,轻快道:我告诉他,将要夺他天下的人,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林水的霸王票,还有评论收藏的小天使,么么哒
    最近熬夜太多,今天实在有点撑不住,明天继续,爱你们
    第41章 天命(三)
    楚驭神色未改, 懒懒道:你到底是谁?
    云从朝他走了两步,笑道:第一次见面我就告诉你了呀, 我叫云从。一把短刀贴着他的脸颊飞过去,正中他身后那面法器, 一线鲜血顺着如玉的脸颊流下来, 云从愣了愣, 脚步顿止。
    楚驭手里把玩着短刀的刀鞘, 杀气一现即收,刚才种种,好似一场玩笑:你平常在我面前顽皮一下也就罢了,今天再敢装神弄鬼, 别怪我不讲情面。将刀鞘重重拍到桌上,漠然道:五台山紫钧真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云从微有惊讶, 似没想到他查到这层,旋即恢复了镇定:他是我的师父。
    楚驭冷笑一声:紫钧真人十五年前被请下山,从此幽禁于宫中, 与外界相隔。你年纪比太子还小一些,如何能跟他攀上关系?
    云从平静道:太子出生之时, 天现异象,紫微帝星双生临空,一强一弱。司天监不敢断, 皇上听闻我师父精于五行六壬、风水占卜,便将他请下山。师父自知此一去再无归期,遣散师门, 令师兄弟们下山,我年纪最小,只有六岁他看到楚驭的表情,笑道:大人不信么?眼见未必为实,我师父名声在外,自然不止那一点本事,且听我慢慢道来。
    那年我六岁,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入门第一年,我只靠望风听雨,便能断吉凶,师父说我命格奇诡,机缘一到,可为帝王师,只是过慧易夭,恐怕活不到三十岁。皇上派人来请他时,他将我一并带去了。
    也是那一年,他告诉皇上,另一颗紫微帝星明亮夺目,杀气腾腾,所指之处,乃是西北神武将军府。这人不是手握雄兵,正当壮年的神武将军,而是他年幼的儿子。皇上当即要下格杀令,我师父说,他命里本当无后,太子虽然才出生不久,但他的那颗帝星光芒黯淡,隐有消落之势,因身旁有这一颗极亮的帝星相映,才笼上一层祥气。
    此星虽将与太子争天下,但此时也能福泽太子。如果皇上非要杀之,只怕会一刀斩二王。天机常有更易,不如等到太子长成之时,再向天问命。
    皇上心疼儿子,也就没痛下杀手了。不过听说当年他让神武将军带你入京,原本是要留你在太子身边,大概觉得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让将军带你回去了。
    儿时的事楚驭已记不太清,印象中的确来过一次京城,也见过燕帝,但种种细节却想不起来。他忆起临出家门前,曾在父亲房门外听到他提起紫钧真人,还有什么心病之类的话,这才明白自己一离西北,那边就跟自己划清界限的缘故。他天性淡漠,自幼便不看重父子亲情,想通了这一点,也没觉得多寒心。
    思索了片刻,心神却跑到另一桩事上:不知道那时的景儿是什么样,现在都这么黏人了,小时候肯定更烦。当年要留下倒也不错,我必将他看的紧紧的,不许别人多碰他一下
    云从冷不丁道:大人?
    楚驭稍有尴尬,掩饰般轻咳一声:你还没说你自己,照你所说,今年你已及冠,为什么还是一副少年的样子?
    云从淡漠道:当年知晓此事的有十数人,除了我师父杀不得,其余诸人全被皇上灭口,师父舍命送我离开,为此自挖双目,他告诉皇上,除他之外,天下间唯我可看天象,这才让他放了我一马。临走前,他让我服下本门秘药,令我生长缓慢,以此逃脱皇室追捕,只怕到了我死的时候,还是这样衣服少年的模样。
    楚驭道:自古帝王无不求长生不老之术,你算是因祸得福?
    云从嘴角一动,讽道:世上哪有不老不死的帝王,这种丹药不过是提前把人的精气用尽,日中则昃,待到我极盛之年,便是我衰亡之时。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我小时候为自己算过的寿命,享年八十有七,师父却说我活不到三十岁,那时我还不信,现在真是如他所料了。
    楚驭漠然道:这就是你要报复我的原因?
    云从睁大双眼:这话从何说起?我从未想过报复你,从我见到你的那天起,我想做的就只有一件事,追随你左右。他单膝跪到楚驭面前,眼眸幽深地仰望着他:二星必有一争,你是我选定的主君。
    楚驭看着他的眼睛:哦?为何选我?
    云从毫不犹豫道:我慕强者,太子远不如你。
    楚驭毫无笑意的一笑,对他招招手,待他跪到自己面前时,捏起他的下巴,神色难明道:你说的很动听,但我不信,你若真有意择我为主,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跟我明说?手下用力:这些是谁教你的?
    云从被他捏的骨头生疼,眉毛眼睛都皱到一起,他忍着痛道:没人教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在太子身边也是为了有机会接触你,我没把握直接从你入手,太子心善,想亲近他容易的很。我要是有心害你,今天就不会告诉太子那句话,等到我师父自己把结果告诉燕帝,那才真的是要你的命。
    楚驭森然道:谁不知天下与一人孰轻孰重?你怎能断定,太子一定会为了我毁了那法器?
    云从被他捏的YU XI ZHENG LI身体上悬,按着他铁钳似的手,才勉力道:这几个月下来,我早就看明白了,太子一点帝王的狠心都没有,绝不会为了这种虚空飘渺的事害了你,即便他真的一时反应不及,我也会想法子毁了那面法器。
    楚驭嘴角一勾:可是你这话一出,太子就会对我心生嫌隙,从此多加防备于我,我们二人相争,斗的你死我活,你也可以报仇了。
    云从疼的快要喘不过来气,眼中泌出泪水,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看起来愈发动人:太子的性情你比我更了解,他要能存防人之念,根本就不会为了你隐瞒事实。我年寿有限,你们斗的再狼狈,于我又有何干?我这一生,只想体验站在万人之上的滋味,我只想你为帝王,我为帝王师,便可偿我所愿。
    楚驭跟他对视良久,终是将他甩到一旁。下颌一点,朝那面法器望去:一事二卜,也能得到一样的结果?
    云从瘫坐在一边,喘息良久:这十五年来星象都没变过,我师父看不见了,才会用这个法子。不管谁来问,结果都是一样的。
    楚驭忽的想起另一件事:太子如今还有早夭的迹象么?
    云从拔下玉簪,任由乌发散下来:没有了。
    楚驭心下一松,起身欲走,却见云从进了几步,一件件脱下身上衣衫,像朵含苞待放的花一般,站到他面前。楚驭神色凛然:你做什么?
    云从捧着他一只手,又露出了平常那种酷似元景的,娇气又单纯的表情:我说了,你是我选择的主君,我心悦你,自然要将一切都献给你。顿了顿,语气更为甜腻:我知道你喜欢太子,我看见你偷偷亲他了,我也知道,你对我和颜悦色,不过是因为我长得与他有三分相像。
    楚驭眉峰一挑:那又如何?我会怕人知道?
    云从贴着他,话已经说到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了:太子不可能像我这样,我不介意你把我当他。
    楚驭将手抽了出来,漠然道:他用不着像你这样。
    云从虽然一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但看着他绕过自己走了出去,还是恶向胆边生,一脚踹翻他坐过的凳子,负气呸了一口:不知好歹,你就憋着吧!
    太庙幽深清冷,守庙侍卫无诏不可入内,偌大一片地方,只有元景一人。这里没有烧火墙地龙,寒气顺着门缝往里钻,外面有多冷,里面就有多冷。元景几乎是被燕帝赶出来的,厚衣服也没顾得上加一件,守着一盏孤灯跪了这么半天,浑身上下冷的像冰一样,虽倦意沉沉,但实在是冷的睡不着。于是凝望着大燕列祖列宗的牌位,出了许久的神。
    忽然有人从身后抱住了他,这种地方冷不丁被人一碰,元景吓得差点没叫出来,那人一手捂住他的声音,附耳道:是我。
    元景一听这熟悉的声音,就松了口气,回过头很不高兴地说:你吓死我了!楚驭嘴唇似有似无地落在他后颈上,握了他一只手,只觉得像是握着一块冰,口中讽道:自己家的宗庙还怕?胆小。他怀里很温暖,元景畏寒地往他身上靠了靠,争辩道:这里这么黑,我当然会害怕了!感觉他越抱越紧,不舒服的挣了一下,这下两只手都被按住了:你你怎么来了?你松开点,勒的我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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