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人,身披麻衣,头上簪着白花,静立在屋檐下躲雨。
    卖身葬父,一向是月千秋最讨厌的话本桥段。
    所以她路过时,便多瞧了几眼。
    这一瞧,无意中竟发现,那人眉眼低垂,像是宫长老年少时的模样。
    美人抬起手,为她再斟一杯。
    月千秋神情恍惚,举起酒杯,仰头饮尽。
    目光游离,瞟见楼下翻着帐簿的店家。忽地忆起宗门的账本还堆在桌案上,也不知道大徒弟和二徒弟有没有瞧见,有没有去拿。
    一壶又一壶,月千秋忘了自己身在何方,也忘了自己是谁。
    她好像姓姬,又好像不是。
    一个情字,有又如何?
    没有又如何?
    自古以来,无论身在哪个世界,那些写在书上的情爱,不都如同饮鸩止渴,未入肠胃,就已绝咽喉么。
    是非曲直、情爱纠缠,实在是俗套,又令人厌倦。
    混沌之中,月千秋举起酒杯,轻轻地笑了。
    她觉得好笑,是因为不知不觉,自己竟也成了书上的人物。
    刚来到这个存档,月千秋本是想修桥的。她想为自己铺一条康庄大道,希望以后能少些磨难,走的坦荡。
    开始修桥时,她心中无爱无恨,只顾着砌石刻字。
    桥修到一半时,她又觉得那些徒弟实在可爱,心生不忍,便想作作乱,把桥拆了。
    正想去拆,却发现徒弟们已经为她铺好了路,只待她踏过去,便能走向正确的结局,功成身退。
    从桥头到桥尾,一切都离她越来越远,也越来越陌生。
    初到碧雪峰时,月千秋只觉得小孩子吵闹,让人厌烦。
    如今快走到头了,她身边只有一块棋盘,一缕不知道何时才会苏醒的魂魄,却又觉得寂寞。
    现在想来,墨雨说的不对,她并非天生无情。
    只是人来人往,脚步匆匆,筵席散的太快,只能装作无情罢了。
    不过也好,装着装着也就习惯了。
    眼前一片朦胧,月千秋醉倒在地。
    酒杯摔在毯子上,店家的酒钱还没付,她也不知道月亮什么时候才会圆。
    她听见美人在叫她,又听见店家的声音。言语中似乎带了愤懑,大声说着些什么。
    而后传来一道好听的声音,清淡淡的,听起来很薄情。
    多少银两,本座来付。
    那道嗓音响起后,世界似乎静了一瞬。
    不知道过了多久,月千秋睁开眼,瞧见一张熟悉的脸。
    面前的人正抬起手,捏着丝绢替她擦拭着脸上的脂粉印。
    那些印子是月千秋醉倒之后,小娘子们给她抹上的。
    小娘子们围成一团,笑着说:姐姐这副神仙面孔,要点缀些胭脂,方才好看。
    只是后来她醉的不省人事,忘了用灵力去解酒,趴在案上干呕时,蹭花了胭脂水粉。
    脂粉东一团西一团,敷在那张不容亵渎的容颜上,格外令人想入非非。
    楚长离看着月千秋脸上的印子,面上没什么表情,手上力道却无意识地加重了些。
    她几乎可以想见,那些凡俗女子是如何伸出手,抚上师父的脸。
    又是如何嬉笑着,将唇凑到师父的脸颊边,吻上一抹靡丽的胭脂色。
    月千秋吃痛,皱了皱眉。
    她醉了,看不清人。
    可看着面前的人,还是觉得好熟悉。好像她那个皮笑肉不笑的师妹,也好像她那个没用的徒弟。
    一时之间,她快分不清到底谁是谁了,但却明白这是梦。
    毕竟她那师妹,如今就附在自家徒弟的壳子里。而她那不肖的徒弟,如今是每天要杀几个人助兴的魔尊,哪会有闲心来这里。
    这般想着,月千秋微微笑了笑。
    笑过之后,嘴唇却被另一张凉薄的唇覆住了。
    她尝到了一丝血味,不知是那个人的,还是自己的。
    酒香浓郁,那人抱她抱得很紧。没有任何章法地亲吻,仿佛想连同她的呼吸拆分了,一起吃进去。
    很拙劣,也很生涩。
    月千秋摸上面前人的脸,描摹她的轮廓。冰的,比银质的酒杯还凉。
    移至眼眶,指尖触到的液体却是温热的。
    她想,只要结束这一切,自己就可以出这个存档,顾白衣也就会回来了。
    可要结束一切,又谈何容易。
    月千秋抬起手,替楚长离擦眼泪,问:你知道吗,教徒弟真的很麻烦。我有个徒弟,以前从来不哭,现在反倒多愁善感。
    我那个徒弟啊,小时候不听话,长大了还是不听话。我让她往东,她偏要往西。我让她练剑,她就要捧着罗盘去看星星。明明什么都不懂,却大言不惭地说,师父,我看了好久,那些星星都一个样。
    我告诉她,天底下不听话的徒弟都是一个样,天底下讨人嫌的小孩也是一个样。
    只是没想到,我教了我的徒弟们这么多年,最后不仅没把她们教好,自己反倒还栽了跟头。
    我时常在想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如今我想明白了,原来所有事情都是如此,我想去改变,却无力可改。有朝一日我什么都不想做了,我说算了,我无欲无求,我不争了。它却自己就来了。
    月千秋笑了笑,轻轻地对楚长离说,现在,我再也不会管我的徒弟了,她想怎样就怎样,由她去吧。
    楚长离静静地看着月千秋。
    看着她的师父蹙起眉,对她说:我的徒弟在西山,是西山之主,是魔宗之尊。
    所以,你又是谁?
    过了不知多少年,棋盘里的那缕魂魄吸收了棋子的灵力,渐渐苏醒了过来。
    墨雨醒来时,摸着断裂的脖颈,皱了皱眉,似乎在想自己为什么还留存于世。
    她望向前方,菩提树下站着一位红衣女子。
    女子眉目无双,正提起剑,刻着碑。
    她转过身,看着棋盘上的墨雨,微微笑道:墨姑娘,我等了你好多年。
    那之后,墨雨常常坐在棋盘上,看着女子刻碑。
    她知道那个人是谁,知道那就是举世无双的剑圣。
    春雨细润,墨雨托着下巴,看着剑圣刻碑。
    刻着刻着,剑圣的红衣沾上露水,变成了浓重的暗红。
    这时候,她觉得有些凄凉,于是笑了笑,说道:月姐姐,我也想帮你刻碑。
    月千秋放下剑,转身望着墨雨。
    岁月漫长,她时常会记不清很多事。
    此时,她看着墨雨,却想起了一桩遗忘许久的往事。
    好多年前,曾有一人坐在菩提树上。
    微风拂过,那人的双腿如同新抽的枝桠,在一片翠色中晃啊晃。
    风停了,她眨眨眼,笑眯眯地说:师父,我想和你一起练剑。
    当时她把楚长离捆起来,吊在树上挂了两天两夜。
    此时此刻,月千秋回过神来,却点点头,同意了。
    月千秋看着墨雨接过青霜剑,看她执起剑,融刀意入剑法,对准石碑用力一斩。
    石碑上,刀痕深而钝重,剑痕浅而轻柔。
    看到这块石碑,月千秋愣住了。
    她想起自己没进存档之前,在碑林里看到的第一块剑碑。
    那块剑碑融刀意入剑道,石碑上刻满了斑驳不平的痕迹。
    待到她进入识海,里面还有位面容模糊的女子,不由分说地与她打了一架。如今想来,那该是墨雨留下的刀意,所幻化出的人形。
    所以,一切都是编排好了的?
    不是她姐安排的,而是天意,也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
    这个选择,或许在某个时刻,在她进入棋盘之前就已经发生了。
    月千秋想起了她姐说的话:
    你在存档里的所作所为都是真实存在的,都会影响到过去、现在和未来。所以最好的做法,就是照搬答案,做你认为的剑圣该做的事。
    所以,这意味着她现在只需按照已知的信息,重复做一次剑圣做过的事就够了。
    做该做的事。
    墨雨将刀意刻入石碑后,看着传说中的剑圣仰起头,眯眼瞧着从菩提叶缝隙间漏出的光。
    光线很亮,有些刺眼。
    月千秋闭上眼,大笑三声。
    笑完之后,她转过身,对墨雨说:墨姑娘,我教你写几个字。
    虽然月千秋练过毛笔字,但却写得并不工整。而且她那一手鬼画桃胡的字,也过于有辨识度了。
    既要重复已知的信息,还要骗过未来的自己,所以写字的人只能是墨雨,而不是她。
    故而月千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出简体字和英文。
    她写一行,墨雨就提起青霜剑,用剑尖在石碑上刻一行。
    第一行字是英文。
    我姓月,月千秋。
    我有四个徒弟,大徒弟叫梅鹤,二徒弟叫宫羽,三徒弟叫楚长离,四徒弟叫白玉霜。
    月千秋想,既然这块石碑注定由她刻写,那么她只能按照已成定局的结果,给未来的姬容开个玩笑。
    于是笑了笑,依照模糊的记忆,提起树枝写下:
    我的记性很不好,写在这里是怕忘了。
    她笑了笑。
    她还记得,那时的自己很无语。
    写完英文后,就该写简体字了。
    月千秋想了想,简体字和繁体字有些相似。的确要写草一点,才能不让别人认出她写的是什么。
    她问墨雨:墨姑娘,你会写草书吗?
    墨雨思忖片刻,答道:勉强会一些。
    第二行是简体字。
    我后来发现,我做错了很多事,也做对了很多事。
    月千秋在棋盘里度过了漫长的年岁,她已经有些记不清,当年在石碑上看见的最后几行字是什么了。
    所以她现在只能自由发挥。
    她想,老娘恪守剧情,结果却反倒被剧情误了。
    于是提起树枝,写下:
    我忠于天道,天道却算计了我。
    我斗不过天道,但你可以。
    你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写完这些,月千秋舒服了。
    是的,虽然她不能安排女主、安排徒弟,但她可以安排未来的自己。
    然后再让未来的自己安排女主、安排徒弟。
    舒服。
    但月千秋又想起自己生性顽固,未来的姬容一时之间恐怕不会信邪,想了想,恶作剧般写下第三行字: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别想了,我说的就是你。
    写完这句话,月千秋突然发现,她现在确实舒服了。
    仗着自己是剑圣,彻底把未来的姬容给骗得团团转。
    可最终受害者,不还是自己吗?
    月千秋无语。
    看来要给未来的自己留下一些线索啊,不然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于是她再写:
    一切有因就会有果,当你走到结局时,自然就会知道起因。
    月千秋笑着放下树枝,舒服了。
    彻彻底底地舒服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我错了,完全错了。
    我真以为几章就可以把伏笔交代好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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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5章 诛邪
    楚长离偶尔杀人杀得厌烦了, 不想杀人,便任由心魔掌控自己的身体。
    然后她就歇一歇,陷入沉睡。
    心魔跟她有些相似, 也喜欢杀人。
    但也跟她不同,因为她的心魔喜欢写手札。
    楚长离登上魔尊之位的前一天, 月千秋来了。那天她看在师父的面子上, 只杀了一个人。
    月千秋走后,她坐在座椅上, 静静地盯着漆黑的地砖。
    上面浮现出一双腿,走来一个人。
    楚长离问:你是谁?
    那人穿着繁复的玄衣,眸中泛起血色,嗓音和眉眼一样凉薄,笑着说:顾血衣。
    第二天, 顾血衣控制了楚长离,替她杀人助兴,坐上了魔尊之位。
    她是顾白衣的心魔, 同时也是楚长离的心魔。她能感知到楚长离的悲欢,也拥有楚长离的记忆。
    换言之,她知道顾白衣那个蠢货喜欢姬容, 也知道楚长离那个蠢货仰慕月千秋。
    顾血衣是她们的心魔。
    所以她也和楚长离、顾白衣一样蠢。她被自己给蠢笑了, 大笑过后, 杀了几个人。
    看来不管什么时候,顾白衣都是这么蠢啊。
    连带着她, 也这样蠢。
    顾血衣看着地砖上的那滩血迹,又觉得索然无味。
    她随意翻了本书, 叫做《修真秘闻录》, 是一个糊涂道人杜撰的。
    看完书后, 顾血衣嗤之以鼻。
    什么破书。
    于是她打开手札,写下当魔尊第一天的感受。
    今天是本座登上魔尊之位的日子。本座心情不错,杀了三个人庆祝。杀完他们之后,本座还是觉得很无聊。
    于是本座随便翻了本书,名字叫某某秘闻录。书是一个糊涂道人杜撰的,那道人竟然意有所指,说屏障后面是方外之地。
    啧。本座问过月千秋,她说那道屏障后面什么都没有,就像山的后面是山,所以那道屏障的后面,还有另一道屏障。
    这书很无趣,不过月千秋更无趣。
    又过了很多年,魔殿的地砖还是那样冷,凤凰台上的花还是那样鲜艳。
    当初楚长离饶了长情一命,此后许多年,长情都在凤凰台上为她弹琴。
    直到那一日,继神宗圣女梅姝观测到灾厄之星后,神宗大祭司也接到了天道谕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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