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既然对方话中已是退让之意,冷三秋目的已成,自然不会再多添事端。
    他对沈折雪说:严长老在师者问关,你且去看看你那徒儿吧。
    沈折雪听罢在心中大骂一声,便知再不可耽误,捂着胳膊往石台那边赶。
    *
    话说石台这边,时渊被剑风扫中,身子砸落在地。
    他反应迅猛,就地一滚,避开了沈长老紧随其后的剑锋。
    还剩三剑。
    剑修是修行中最难,却也最凶狠的一种。
    其可怕之处在于,一旦他们修为达到一定境界,任何取巧性的道法放在眼前,都变成了空谈。
    他们本身就是一把剑,管他符纸幻阵灵器,都能一力破开。
    台上的弟子不忍心再看,如果不是他们了解严长老为人,知道他从不会公报私仇,他们简直怀疑这个小师弟哪里开罪了长老才要被这般伤害。
    时渊咽下喉头腥甜,定定看着严远寒。
    他身上所有的剑、所有的符纸都不能与严远寒的相抗。
    他极有可能撑不过剩下的三剑。
    但他不想止步。
    他有了新的动作。
    场外弟子诧异道:啊!他在干什么?
    只见时渊催动风符,那风在灵力收束下拧成长线,逐一在他眼前排开。
    时渊运气凝神,双手呈拨弦状,气劲齐出,风弦应声而动!
    台上乐修一拍大腿,靠!是飘零书剑,这曲子还能这么弹?!
    什么什么?飘零书剑这不是你们的杀曲吗,他弹什么了我怎么听不见?前排的医修扭头来问。
    还是风的声音。乐修分析道:飘零书剑的曲风本就类似于剑修的剑气,这孩子知道自己身上没有能顶得住严长老剑气的武器,干脆化有形为无形。
    主修琴的乐修补充道:曲子本身伤不到严长老,可风却能困人耳目,他用曲风剑气对剑气,风阵里什么声音都有,他也方便躲避,而严长老必定出剑摒除风刃,这样一来剩的剑数就少了。
    所以他这个有点儿像阵修的路数,但这样真的好么?修道专精而不求杂,他这样会不会影响长老们的评分啊?
    前些天吃过火锅的阵修来插话:别说,咱们那个新出关的沈长老也是这样,用的好的话也算别具一格吧。唉?沈长老呢,他怎么没来?
    台上时渊以一曲耗掉了严远寒一剑。
    只有两剑了。
    严远寒看了眼宗主峰的剑坪方向,忽而摇头,朝时渊道:罢了,你再接我一剑即可。
    话甫落,严远寒周身气场骤变。
    时渊心下一沉。
    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之前那几剑严远寒显然是留了手,与其说是对打,倒不如说成指教。
    可在他提出两剑换一剑后,他那指点的耐心似是终于耗尽了。
    时渊完全相信接下来这一剑,严远寒就是要废了他。
    场上有峰主惜才,出言劝阻,可看严远寒置若罔闻,寒意竟将他们隔绝在外。
    时渊深吸一口气,将萦绕场地的风尽数收回。
    他借风割破手指,血珠飞扬,又从袖中取出了一根木枝。
    那浑圆血珠绕木而依,似开点点红梅,他随即一松手,长风环绕,以木枝为心,一柄风剑悬立高台。
    峰主们加固着屏障,传音道:这孩子倒是敢想。
    严远寒握剑在手,他说两剑合一便真的是两倍的力。
    他一剑横扫,剑气呼啸而去!
    轰隆!!
    屏障剧震,前排的弟子一面抵御寒流,一面失声大喊:我的小师弟啊啊啊啊啊
    高台坍塌一半,扬起漫天灰尘,遮蔽视线。
    而场外弟子急切万分,甚至不惜开静虚天眼来分辨场上形势。
    医修们蓄势待发,就要冲到台上去救人。
    烟尘渐散后,台上一幕令众人无不惊呼!
    时渊单膝跪地,身下血迹斑驳,扶桑神木的残灰洒了遍地。
    他断续道:多谢、咳长老手下留情!
    严远寒站到时渊面前,垂目看着他。
    半晌后,他道:不错。
    收起剑,这声评价刚好能让全场听见。
    不枉你师尊接下帝子降兮的请师战,严某代为考验,你倒是还能当他弟子。
    目光落在不远处,沈折雪刚好赶到,正扶着通往高台的白玉石门,不住地喘气咳血。
    沈折雪到时最后一剑已针锋相对,但烟尘散后,时渊虽也是浑身带伤,却仍是颤颤站起。
    严远寒的这一句话,信息量实在太大了。
    场外反应了半天,再度掀起新一轮吵嚷潮浪。
    请师战?!是帝子降兮那个?我靠沈长老去打请师战了?!
    师尊师尊,你该给我们通个信啊!有弟子拿出水镜接通自家师父。
    对头一阵痛骂:请师战也是你们敢看的?现在宗主峰下全是碎片,地上的草连根都冻上了!你们要来围观,明天还能听见我骂你们吗?!
    帝子降兮百年来统共抢了虚步太清两个徒弟,到时渊是第三个。
    也是唯一的一个没被抢成的弟子。
    这些门内弟子们对请师战还仅是一个概念,但在场不少峰主长老确实亲眼见过以往两场。
    帝子降兮的灵君各个道法莫测,冷淡非常,出手从不留情。
    再看沈折雪一身是血,可光是凭敢接下请师战这一点,就让他们不经生出几分敬佩之情。
    严远寒对台外呆愣已久的奉茶弟子道:上茶吧。
    按照惯例,师者问关后,拜师成功的弟子会当场给师尊奉茶。
    时渊见沈折雪满身是伤,已心如刀绞,他耳边嗡嗡作响,隐约听得请师战的只言片语,便能猜到沈折雪方才经历了一场恶战。
    那是为了他的恶战。
    沈折雪现在的目力和个八十老头差不多,看什么都朦朦胧胧,他忧心着时渊的伤势,几步一晃地走上了高台。
    刚走近,却听扑通一声,时渊双膝落地,手中一盏清茶。
    白瓷茶托染着指上的血,简直触目惊心。
    时渊将茶盏平举,抖着嘴唇,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他们二人就和在血水里滚过了几圈,连衣服原本的颜色都瞧不出来,唯有血色斑驳的红。
    沈折雪接过茶盏,喝了一口。
    清冽的茶香冲淡了口里的血腥味,在舌尖回卷着甘甜。
    石台狼藉一片,场外纷杂不断。
    便是在这喧哗中,时渊一个头磕了下去。
    转眼间一月光阴溯游,惊惧苦痛皆化为飞鸿踏雪。
    他到底能再叫上一声:师尊。
    冥冥之中,沈折雪生出一种感觉。
    他与这徒儿,也许缘分匪浅。
    作者有话要说:
    叮!你的徒弟来了订单已签收!
    迢:看看看!磕头敬茶剧情来了!!
    时渊:(看看章节)如果不是师尊说打人不好,我现在就已经拔剑了你信么?
    迢:耶?
    沈折雪:躺平勿cue,签单中。
    第28章 灵根
    虚步太清十年一度的宗门大比,在第十日黄昏正式落下帷幕。
    本次大比共收内门弟子二十三人,外门八十六人,北山书院三百七十六人,堪称修真界百年来各大宗门收徒数目的巅峰。
    六考核算及留影石,自公榜日起将在宗门前的清定栏上进行公告。
    按理说都是收徒,计较分数并无意义,只是从前一些宗门的大比接连出了几桩丑事,此后各大宗门内便会公开评定细则,用以互相监督,保证门内生源质量。
    同时为做激励,内门、外门、北山书院的前五都能得到相应灵石法器,以及免听部分入门课程的青玉令牌。
    太清宗有许许多多传统,其中一条就是在清定栏前数人头,一并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咸鱼在沙滩上。
    这袁洗砚不愧是我看中的师弟,实在是很争气!
    发出类似感叹的不在少数。
    今年大比居于榜首的,乃是从第一轮后就被各峰弟子看好的袁洗砚。
    此人发挥稳定,六考中有三场排次第一,其余两场也稳在前三,仅心魔镜考分数偏低,但并不影响他的总分突破近五十年来的新高。
    据传他原有意拜严长老为师,但严远寒已不再收徒,最后经预选协调,袁洗砚被玄栖峰主收入门下。
    玄栖子剑道潇洒快意,从前共有内门弟子两人,也近百年未再新招弟子,如今收下袁洗砚做亲传第三人,已是令人羡煞。
    排第二的则是在大比擂台与严远寒一战成名的时渊。
    他与袁洗砚仅七分之差,但目前大家并不是很在乎他的分数。
    关于时渊,宗门内最为津津乐道的还是他那惊天动地的一战。
    记录此战的留影石私下被卖出天价,宗内各道类修者都想知道,他究竟习的是哪一道。
    不过他们都未能如愿,连在孩子也没能见上一面。
    因为时渊本人受伤颇重,现于厌听深雨静养。
    原本厌听深雨在太清宗的名声,还是以绝妙美味的火锅闻名,算是座非常有特色美食峰,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特别。
    毕竟长老打败来挑战的弟子,这事实在是太没悬念了,众人也就没仔细打听那天的具体情形。
    可新出关的沈长老居然打赢了请师战,这就是几百年都没有过的稀罕事。
    不光是弟子,一群不知情的长老峰主们也想来拜会这名同道。
    但沈折雪当前也是身体欠安的状态,谢逐春代回了拜会的名帖,只说等长老醒过来再请各位论道。
    由此,沈长老在太清宗弟子们心中的名号,从火锅长老变成了修真界优秀师尊。
    不是所有人都想去帝子降兮。
    太清宗师父收徒,不论门内门外,即便个性不同风格迥异,皆是用心在教。
    这些徒弟对师尊大多感情深厚,不仅仅是把对方当做传道受业解惑的先生,更是如待亲人。
    当年太清宗里被帝子降兮要走的那两人,都是不愿去的。
    其中一人的师尊在请师战中落败,那时来的是善用毒傀的灵君,最终是这弟子以身换药,改换宗门救恩师。
    另一人有先例在前,不愿师长受此屈辱,犹豫再三,洒泪离开。
    这是在太清宗,到其他宗门,则还有师尊和帝子降兮谈交易的情况。
    在以满灵囊的灵植|仙草成交后,某位师尊把徒弟打晕,连夜送走了。
    诸如此例连老宗门含山都有发生,可谓教人心寒。
    而那帝子降兮在修真界传的神乎其神,一旦拜入,除受天道感应或宗主指派,平日不得擅自出宗半步。
    又因接触玄妙天机,门内戒律极为森严,条条框框写出来叠好,足有半人高。
    这般受限,说的难听就是形如软禁,也与许多想要行侠仗义、纵横修真界的后生晚辈们的理念大为不符。
    帝子降兮以天道传人自居,可少年壮志不在天,而在手里的灵气和脚下的土地。
    那帝子降兮未必就是所有人该走、想走的高处。
    偏偏要是他们真的要来人,多数修士无力挣扎。
    这般情景下,有一位长辈愿意为此一战强者,争得弟子命途,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天大的机缘。
    太清宗弟子易地而处,不敢说要自家师尊为自己对上帝子降兮,但能亲眼见有人还愿意这般做,已是心有感慨。
    弟子们聚在清定栏,有人道:我们拜的是真心实意认可的师尊,不是什么命数啊。
    命数,天道,这个话题就比较沉重了。
    气氛一时有些低压。
    往下看吧。有人道。
    顺着往下,排次一样出人意料。
    因为今年出了对并列第三。
    廊凤世家阵修中途退赛,这大比第三竟落到了青峡世家一位医修身上,医修考核需单设分场,考的内容也没有六小考刺激,得到关注的机会不多。
    但这位医修发挥极好,默默无闻埋头苦考,没有悬念地拜入了悬壶峰江千垂门下。
    与医修并列第三的是北山书院先生家的小丫头乔檀。
    她今年才十三岁,前两场故意拖分,靠后面几场的出色的表现力挽狂澜,竟也摘得了第三的好名次。
    再往后诸如秦姑真,因天阶那关失误太大,落于五名之后,不过仍投入心仪阵修门下,一并跟随剑修安长老炼体,算是没白走这一趟。
    *
    大比结束,虚步太清闭宗,修整两日。
    这两天对弟子们来说就是放假,不过他们也没有和寻常一样下山胡吃海塞,而是眼巴巴蹲在厌听深雨山脚,就想等谢师兄多传出些消息。
    谢逐春目前一个头两个大。
    大比结束后,沈折雪和时渊双双栽倒,就躺在厌听深雨庭院门前,谢逐春一回来险些魂都吓没了,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而就算沈折雪师徒两人伤成这样,严远寒也没有多给厌听深雨派人手。
    好在江千垂和冷文烟后来赶来,把两位伤患的伤都给包扎好,不至于出什么大事。
    只是她们也不可能彻夜守着,于是这重担就落在谢逐春身上。
    谢逐春为图方便,就把两人搁在主卧的那张大榻上。
    故而时渊睁眼时,身边就睡了那么大一个师尊。
    他险些一口气没上来,眼前阵阵发黑,缓了半天才好转了些。
    时渊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然而沈折雪的鼻尖确确实实就离他只有一指距离,那绵长的吐息正扫在他额前,像是柳絮落英轻柔拂过。
    时渊按住胸口,只觉那处像是揣了只活物,一跳一跳的太过热闹。
    他生怕惊动什么一般,连眨眼都是轻而缓。
    这也是他第一次看清师尊的真正的长相。
    卸了那些易容术法的掩盖,便如美玉拂去尘埃。
    沈折雪伤重未醒,双目紧阖,两片鸦睫似是蝴蝶拢着翅膀,却并不安稳,不时轻颤一下。
    时渊早已看出师尊骨相生的极好,轮廓更是如雕琢美玉,却不知他的师尊卸去易容诀后,真当称得上一句仙人之姿。
    可此刻仙君没有那仙意凛然,倒像是落入了凡尘。
    昏睡的沈折雪无知无觉抿着下唇,将那淡色唇瓣抿出一些红润,满头白发散于枕上,几缕没收拾好的就在他颊边微微蜷曲,如同月色皎然,流淌了一枕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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