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欲探,手刚伸到一半,指节就覆了一层薄冰。
    寒意刺骨,时渊目光所及,没有一处未被冻上,连床幔都结成硬板,如一扇扇铸造残缺的琉璃镜,映照出床榻深处的情景。
    沈折雪抱臂蜷腿,整张脸都埋在臂弯中,露于外部的皮肤上银纹蔓延,十分的诡诞。
    时渊叫不醒他,手指虚抚过那些妖异的花纹,颤声喃喃:太古
    廊风城郊外一役后,时渊心有不甘,事后凭记忆追根溯源,查出了沈折雪身上的纹样来路。
    碍于身处太清宗,时渊不便询问,而自那以后沈折雪身上再未出现过类似封印,他只能暂且推测阵印触发与邪流有关。
    却不想今日汹涌发作了起来。
    按理说冰灵根不会伤及本体,可沈折雪不光寒意外涌,衣衫也分明凝起了冰晶。
    时渊再不敢让他继续待在这间寒窟中,双手风诀骤起,将沈折雪拢进了一个暖风球中。
    他跑回自己的卧房,在屋内点起数道火诀,霎时房中温度拔高,仿佛转眼入了夏。
    时渊额头汗水滚落,小心翼翼引那风球进到里屋,将沈折雪缓缓置于他的床榻上。
    沈折雪感觉到身体被移动,勉强半睁开眼,只是目光仍是涣散。
    他身上的碎冰全融化成了水,贴在皮肤上渗着寒意,时渊立即褪去他的外衫,擦去脖颈里的水痕,用绒被把他紧紧裹着。
    这时沈折雪似是确定了遭人发现,竟要出手抵抗。
    时渊按不住他,唯有双臂内扣,整个将他抱住。
    周遭热浪滚滚,怀中一片冰气,可却没有心上凉的厉害。
    他知道这是虚步太清对他师尊的禁锢所在。
    沈折雪模糊着感觉自己被人牢牢锁住,当是魂链长刃加身,哪能轻易就范,他双腿外蹬,手中凝出一道灵气。
    倘若他此刻暴起攻击,凭时渊现在的体质,绝对承受不住。
    可时渊仍死死压住沈折雪将要翻滚的身体,在他耳边低唤:师尊是我,是我!
    奇异的是沈折雪听到这声音,似是愣了一愣,手上凝出的灵力化作点点灵光,消散无踪。
    寒气逐渐内敛于体,不再咄咄逼人,然而还不等时渊缓神,却见沈折雪身上的银枝纹再度亮起,簌簌生长。
    沈折雪浑身一僵,痛意急剧攀升。
    他终于强耐不得,张口就朝手腕咬下。
    血蜿蜒淌落,滴滴答答坠在枕上,与他纷乱的雪色长发纠缠在一起,红白驳杂,触目惊心。
    时渊喉中哽咽,多少年也没有这么怕过。
    他想掰开沈折雪的手,慌乱中见师尊肘部关节处裹着的白纱被挣了开,露出内里狰狞的伤口。
    当初沈折雪身上都是镜片的割伤,换药也不让时渊进去,后来伤痕慢慢痊愈,他就拆掉了绷布,成日穿着宽袍大裘。
    时渊当他外伤好全,却不知衣袖下还藏着这些隐秘。
    他方才就看见了这些刺目的纱布,如今伤口曝露,那是长钉穿刺后才会有的伤痕。
    时渊脑子里嗡一声,愈发将沈折雪抱紧,不让他再自伤自损。
    眼底蓦地一热,等他察觉,泪水已流了满脸。
    他从前很少落泪,幼年时流落人间还经常哭,后来经历的多了,吃得苦多了,也明白哭哭啼啼没半点用处。
    之后莫回头他几次死去活来,猫妖年年说他在梦里哭过,可他也没有半点印象。
    如今居然愈发不争气了。
    沈折雪寒气内敛,时渊的眼泪掉在他脖间,在触及皮肤的瞬息凝成一颗颗冰珠。
    那些滚来滚去的珠子和耳边的抽气声似乎唤醒了一些沈折雪的神志,他齿关一松,时渊便将自己的胳膊伸过去让他咬。
    沈折雪没有咬,而是一把推开身上的人,哑声道:别过来,走!
    电光火石间,时渊竟明白了沈折雪话中所指。
    他抹了把脸,再度扑上前去。
    时渊怕触及沈折雪外伤,就以双臂撑在沈折雪肩两侧,全身重量往下沉。
    师尊,没有邪流,没有邪流!时渊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只仓皇道:我不走,我不想走!
    恍惚中沈折雪感觉到脖颈里冰凉的东西越落越多,从额下到脖颈,不少还滚过了锁骨,更多的则蓄在了凹陷里,满满一捧全是凉气。
    他已经感觉不出手腕上的疼,却闻见了淡淡的血腥味。
    恍然中,一些朦胧的画面浮现。
    请师战时,他向镜君施展心魔阵,其实也受到了些许反噬,但那时他并未在意。
    如今那些记忆再度出现,不知是幻是虚。
    好似当下这一幕,他也非常的熟悉。
    也是一个人,张开了双臂,将他罩在了阴影里。
    血噼啪打落下来,沾湿他的衣领前襟。
    血肉之躯撑出的屏障如此不堪一击,却又仿佛坚不可摧。
    迷障之中还有哭声,刺耳的咆哮嘶吼声,浪潮般的水声水珠坠落,刹那万籁俱寂,沈折雪眼前一片素白,不知身在何处。
    许久后他的耳边才有了新的声音。
    那是渐渐吹起的风,将湖心亭上的雪都吹开了。
    有人正说道:他占出的结果是风起青苹之末,倒是应了这一局。只是我若真是微若蜉蝣,朝生暮死,亦愿魂消魄散后,成一阵风,再回到这里。
    又听另一人笑道:好啊,那你可要加紧,冬天回来,最好。
    回。
    师尊,什么?时渊听沈折雪喃喃自语了一句,但声音太低,他也没能听清。
    屋外的雪已经停歇,连雨都没有再下,屋内热气腾腾,像是酷暑天气。
    时渊的床并不大,沈折雪在痛感逐渐平息后,觉出了冷意。
    那是属于严远寒的灵气,与他体内的冰灵根相冲,即便屋子里已经够暖,那寒气依然自骨血而出,他尤嫌热度不够。
    于是他愈发抱紧自己,慢慢要把脸都缩进被窝。
    时渊可不敢让他这样闷进去,施力将那裹着沈折雪的被子抱起,运足灵气为他保暖。
    许久后沈折雪终于不再发抖,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疲倦至极地昏睡过去。
    缠枝纹从他的脸颊开始消退。
    时渊知道这些纹路会退到那里。
    方才他为沈折雪褪去湿漉的衣衫时,自然看见了师尊心口处那一枚银花铭印。
    事到如今,他何尝猜不到这事态始末。
    所谓沈长老的名号,不过是虚步太清一个太过招摇的幌子。
    他的师尊在回来后受过封邪钉刑,身上的太古封印重重加强,反噬发作后,本身的灵根灵气失控着与严远寒的灵力碰撞。
    沈折雪打赢了帝子降兮,一战成名,宗内无人不知。
    只是漫漫长夜,这傀儡长老却要独自熬着一次又一次的跗骨侵蚀。
    时渊想起在自己腿疼的夜里,沈折雪给他讲的那个故事。
    在沈折雪的睡前故事里,一个误入此间的游魂寄宿在了一位峰主的身躯中,自此背负因果,诸多罪恶加身,多年亡命生涯,几近生不如死。
    于是那游魂跑了,逃离那处处身不由己苦处,寻找一个回家的机遇。
    在廊风城郊作别前,沈折雪曾对时渊说:别轻言放弃,即便是为了他,也要再试一试。
    彼时沈折雪神情未见半分怅然遗憾,以至于事后,宁朝还把这句话当做勉力时渊活下去的动力。
    魔主说,世界上的人哪,谁没有私心。
    这句话并不全错,但也不全对。
    沈折雪看似解封解得洒脱,可他如何不知,这一次被抓回,很可能就没有下一次机会。
    私心啊私心。
    至少于沈折雪而言,除了活着,在他那么些隐秘的私心里,或许更希望时渊能替自己自由地活下来。
    也许在徒弟摆脱了一切枷锁之后,能替他去看一看修真界的大好风光,以千里路,去证那万卷书,再问一问是否还有像他一样流落此间的魂灵,他们又可曾寻得回家的方向。
    时渊舌根泛苦,只能更加用力的将沈折雪抱紧。
    沈折雪循着暖意稍稍侧过了脸,他的白发让冷汗浸湿了,粘在雪白的面颊上,像是瓷器烧败开片后细密的冰裂。
    时渊指尖发颤,轻柔的地将那些银发一一为沈折雪捻去。
    我一定带你走。
    时渊无声道:师尊,我一定帮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沈折雪:看到了吧,最惨打工人现状!
    时渊:呜QMQ
    沈折雪:欸,徒弟抱抱
    第31章 秘境
    沈折雪近来发现自家徒弟有些不大对。
    修炼是愈发勤勉了,但整日提心吊胆,把他这个师尊当个雪人护养。
    怕被太阳晒化了、风吹散了,体贴到细微毫末,眼底还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是日厌听深雨细雨濛濛,时渊手执一柄木剑,迎风而立,正向沈折雪展示近日修习成果。
    灵气成风萦绕在他周身,隔绝出一方风屏,衣袂翻飞,不沾分毫水汽。
    沈折雪捧着徒弟备好的手炉坐在廊下,道:寒霜剑法,第五式
    时渊闻声而动。
    他右腿前迈定成弓步,剑臂一线,雨水扑打风屏,因气流变转拉作长丝,腰身拧劲牵引掌中剑割破雨丝,手臂平运后纳,屏息敛气,足下用力,手中剑平刺送出,气劲随剑破去,在半空呼啸一声锐响!
    砰一道巨响,剑尖前指处碎石遍地,雨水一刷便淌出细碎泥沙。
    转势沈折雪抬袖,庭中梅,三花。
    时渊手腕翻着,剑气内收,凌空划过半周,横过眉目后,手指贴剑锋擦过。
    侧身斜扫,半扇风刀切出,三丈外庭梅主干震动,花枝微微扬起。
    片刻后,风止,三朵梅花悠悠落地。
    沈折雪腾身而起,落到梅树下。
    他弯腰捡起其中一朵捻在指间,端详道:切坏了。
    那五瓣梅花边缘多出三道细小豁口,时渊见了,立即道:徒儿再练一遍。
    说话间,悄无声息将风屏扩大范围,笼住了沈折雪,隔去外界寒意。
    沈折雪心道:又来。
    时渊是小跑着过来,两人同罩在一个灵障中,距离不算太远,少年剧烈运动后炽热的呼吸扫过了沈折雪的耳畔。
    他稍稍揉了揉有些泛痒的耳廓,时渊见状,登时想去碰沈折雪耳上的缠枝银钉。
    手伸到一半好歹停住,只虚拢在他耳廓旁,神色焦急道:师尊可是身体不适?
    沈折雪无奈地想,看来那夜确实把小徒弟吓得不轻,这么大的应激反应,实在是自己的罪过。
    我没事。他屈指弹了时渊的手腕。
    时渊垂下眼,背在身后的木剑剑尖颤了颤,低声道:徒儿再去练几遍。
    还几遍,再练我树都要秃了。沈折雪拉着他走回风廊下,点燃了小炉。
    炉上温着酒,香气四溢。时渊坐在对面低着头,沈折雪敲了敲桌子,松剑,摊开手。
    师尊。时渊软了嗓子,剑是放下了,手却缩到了袖子里。
    沈折雪见他这样,不知为何想到自家那只猫主子。
    明明从来没有刻意放软过态度,偏给人一种在撒娇的错觉。
    沈折雪板起脸,这招不管用啊,我数三下,你
    一声还没数,时渊就乖巧摊了手。
    少年皮肉细嫩,时渊从前又卧床了几年,一双手更是白白净净,看着十分的羸弱无力。
    可眼前这双手却变了模样,指腹和虎口剑茧深重,握住剑柄处因用力过度,被压出了一道道狰狞血痕。
    沈折雪脸色更加不好,严肃道:你昨夜没睡?
    时渊埋头。
    沈折雪气闷,从身侧落地木屉里取出一个小瓶,拔掉瓶塞也不讲话,抬手径直抓住时渊的腕部,小瓶瓶口向下,抖出棕黄色的药粉。
    时渊一个哆嗦,沈折雪也不管,指关节卡住那只储物红镯不让他抽手。
    待到上好了药,他便将那切坏的梅花放在桌上,寒气涌动,薄霜沿着叶脉浮起,转眼间轻盈一朵梅花被冻地晶莹剔透。
    沈折雪道:寒霜剑法你练了一百二十三遍,从第一次起就没有失过手,却在一百二十三次时剑气划伤了花身,你怎么看?
    贪多。时渊想了想,还有急功近利。
    错。沈折雪道:你是心乱。
    时渊抬起头,困惑似得眨了眨眼,神情颇为无措。
    又来又来。
    沈折雪端住冷脸,什么原因,你再好好想想。
    时渊:因为
    因为那梅树离师尊太近了。
    沈折雪看他犹豫,直接道:你练了一夜,心绪浮动,过量学习,超过百分之一百五,注意力分散,身体厌倦,顾虑极多,已经学习疲劳了你知不知道?
    时渊:???
    修真就和吃饭一样,根本不可能一夜吃成个大胖子,你纵使心再急,也该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
    沈折雪气的词都不顾挑,今天的剑诀都不要练了,午后你必须给我补觉,晚上去书房读书,还要去饭堂那买一罐牛乳来,睡前热着喝掉。
    是。时渊啄米式应下。
    沈折雪扯了腰间玉佩,拆下挂绳,将那冻得硬邦邦的丹花薄片穿了个洞串起来。
    这个,你给我挂起来,时刻提醒自己,欲速则不达,沉心静气,行远自迩。
    时渊接过那花冰佩子,想也不想自己套在了手腕上,正正缠着了那红镯。
    沈折雪见他有如此决心,心下赞赏,也明白对时渊这样的孩子的批评要点到为止,于是放缓了语调,问:真的不怕疼啊?
    酒香散在风廊,时渊觉得有些热,抿了抿唇如实答道:疼。
    有些话不便在此多说,沈折雪挽袖倒了杯酒,别把自己绷得太紧,人若为箭,也该知道松弦的道理,时时刻刻绷着,来日若是想穿云破日,也是不行的。顿了顿,又委婉道:为师期待你那一箭,可你也该先好好待自己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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