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时亭欲言又止。
    顾听霜抬起眼看他,有点不耐烦,又不像是不耐烦,只是闲散地问道:到底怎么了?
    宁时亭笑,说:我是想,以后殿下身体好透,成为王府主人了,以后掌握西洲,也免不得要在官场上虚与委蛇一番。如果能提前见识、适应一下,大约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你就这么自信,觉得我往后会继承晴王府?顾听霜说,我不是你,这点荣华富贵,我瞧不上眼。我宁愿隐居灵山中与群狼为伴,也不愿意再跟外边那些令人恶心的人打交道。
    宁时亭轻轻叹了口气,说:这样当然好。殿下如果实在不喜欢,那便交给我来做吧。
    顾听霜本来对这些事情烦得要死,不过听宁时亭这么一说,却反而有了点兴趣。
    也说不清为什么,他总感觉宁时亭那话里还有别的意思。
    他思考了一下午之后,让葫芦传话去找宁时亭:给我留个位置。
    百里鸿洲上门的时候,时值傍晚,大军休整得差不多了。
    宁时亭出门,监视劳军事宜回归后,顺便就以晴王府中人的身份,请了大将军回府上。
    顾听霜则坐在轮椅上,大堂的主椅撤走了,他就成了正中心。
    他穿着最正式的世子服制,一身沉红,周正大气。
    气息收住,脊背挺立的时候,依稀还有十年前那个惊艳西洲的少年人的影子。
    而宁时亭不卑不亢地引客入府,姿态也是清雅端方,不是主人姿态,而是顺从的姿态。
    言必称晴王主人,闲话时提起顾听霜,也会垂下眼,认真恭谨地叫一声少主人。
    这让顾听霜感到有一点愉悦。
    而在宁时亭领着百里鸿洲进门后,先对他行了一次礼,乖顺温润地叫他一声殿下的时候,这种愉悦感达到了顶峰。
    那么漂亮那么出挑的人往那里一站,眉眼尽是对他的臣服和以他为名的骄傲。
    顾听霜心想,怪不得他爹肯把宁时亭留在身边,留这么多年。
    不是没有人对他俯首称臣过,可是怎么就这鲛人做起这件事的时候,眼角眉梢都带着讨喜,好像是愿意把心挖给你的那种乖顺,让人恨不得搓揉碾碎。
    尽管只是惊鸿照影,只是那一刹那从人眼底浮现的隐光,但是顾听霜隐约察觉到了
    这个人尽在手中,会是多大的诱惑,足以让人脊骨战栗,头皮发麻。
    早听说西洲人杰地灵,还是晴王会调教人。刚刚从那边回来,还听见百姓问我们是干什么的。以往西洲劳军兴师动众,这次咱们走了百姓都没发现,这都是晴王府的功劳啊。
    百里鸿洲眉眼和听书很像,虽然身为大将军,但是并没有平常印象中的那样魁梧宽厚。是个精壮、细瘦的男子,皮肤苍白,显而易见也是冰蜉蝣一族的俊杰。行动举止都透露着一种雷厉风行的气息。
    宁时亭笑:将军客气了。
    百里鸿洲来到堂前,先看了一眼顾听霜。
    按照晴王品级,顾听霜的品级要比他稍微低一点,但是他的身份在这里。
    仙洲人识时务,都知道不以品级论人,怎么对晴王世子,也等于怎么对待晴王,尽管外边早有传闻,说晴王世子是个废人,并且不得晴王喜欢。
    如果是这个情况,那就值得玩味了。
    对晴王世子的态度好与不好,都可能被晴王惦记上。
    看完一眼后,百里鸿洲收回视线,俯身准备慢慢悠悠地行礼。
    顾听霜却也在一边冷静地打量他,在他来得及开口之前,先打断了他:将军知我行动不便,就恕我不能起身迎接了,礼数不周见谅。
    少年人眼里带着几分玩味,似笑非笑的样子,像是知道来人心里在考量什么。
    别的倒是什么都没说,但是这眼神实在是让人膈应的慌。
    百里鸿洲没想到在这个残废的世子面前碰了个软钉子,心里略有不快,只是转头对宁时亭笑说:宁公子,平常一人操持这么大个晴王府,也是够忙乱的吧?
    宁时亭听不出来似的,只是垂眼微笑道:为世子殿下做事不辛苦,王爷与世子遇事自有定夺,亭不过听命行事罢了。
    一顿饭吃得客客气气。
    平常宁时亭和顾听霜遇到一起时就够沉闷了,现在又加进来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百里鸿洲,顾听霜觉得闷得慌。
    他抬眼去看宁时亭。
    宁时亭这个人平常不怎么说话,但是一旦开始办事,话就意外地多了起来。
    这大概也是他们这些善于玩弄权术的人的手段之一,笑里藏刀,话里有话,都是非常平常的事情。
    百里鸿洲对宁时亭的态度有些疏远,不知是不是也听闻了有关他毒鲛身份的传言。
    态度说不上特别好,只是有点敷衍,虽然言必称恩人,说一声感谢他对听书的照顾,但实际上就差把话说明了:宁时亭救回听书,并将他带在身边,这个人情,他已经用劳军一事还了。
    百里鸿洲说:公子这次劳军有功,仙帝陛下定然也会记得晴王府的人出了多少力。
    宁时亭只是笑,坚持给他倒酒,让人布菜,很是殷勤,也问道:将军可急着南下?不急的话,不妨在我们府上停留几天。如果将军这样匆匆来,匆匆去,王爷也会怪罪我。
    百里鸿洲说:不必了,王爷与我都是武人,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不过还是感谢宁公子好心。
    顾听霜闷得难受,看宁时亭那个样子,更觉得烦闷。
    这顿饭吃得他满心不爽,也懒得听这两个人打太极了,随便找了个由头就撂了筷子。
    葫芦等在院门外,看见他出来,就笑了:殿下。好像是知道他受不了里边的情况,预料到了他会提前出来一样。
    顾听霜有点不快:你笑什么?
    葫芦说:是宁公子让小的过来等着接您的。昨儿您说要来,宁公子就说有点担心,也后悔叫您过来了,这种场合无趣,殿下年纪还小,其实可以不必来。
    果然又是那鲛人弄出来的幺蛾子。
    年纪小?
    他十四了,再过几天就是十五。平常仙洲名门望族的小郎君,哪个不是十一二岁就开始主事了?
    顾听霜说:他们迂腐气重,官威大,我也不屑于和他们同流合污。太假。
    葫芦回头看了一眼宴席的灯光,默默无声。
    轮椅滚过青石板路,发出轻微的碰擦声。
    过了一会儿,顾听霜又说:宁时亭这个人,太假了。
    他就这么信任那个叫百里鸿洲的人,觉得那小屁孩托付给他就能前途无忧了?但是照我看,此人工于心计,冷漠虚伪,也不是什么善茬。只看最后,是他犯傻,还是我傻了。
    葫芦说:公子和殿下的想法都是对的,可是还没发生的事情,谁能说得清,听书公子的事情也是,人各有命吧。
    顾听霜只是垂眼去看平整的地面,夜色中反射着月光,熠熠发亮。
    那一声轻得如同呢喃:是我傻。
    第37章
    孤山寒月,群狼窜动。
    灵山吞噬天地万物灵气,踊跃向北横贯上千里,只有被晴王府封印的那一面压抑着动静。一夜之间,藤蔓爬满了设下禁制的铁封,蓬勃茂盛的草木像是在躲避什么一样,拼命想要往晴王府这里爬过来,只可惜被拒之门外。
    晴王府昨天一直在忙听书出府、接待百里鸿洲的事情。
    顾听霜昨夜离席回府上,给小狼检查过伤势之后就睡下了。
    第二天,他起身穿衣,望见窗外白惨惨亮堂堂的一片,这才察觉到房内不知道什么时候送来了炭火,整整五个炭盆烧着,窗户半开,冰层化开,滴滴答答地顺着窗沿落水。
    窗外已经是大雪一片。
    顾听霜握住帐钩,轻轻一挑,将近侧的轮椅勾了过来。
    帐钩底挂着的金色小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这声音很快就被外边的下人听见了。葫芦和菱角问道:殿下是起身了吗?
    顾听霜说:嗯。
    兄弟俩就抱着洗漱用具走进来,服侍他梳洗、穿戴。两人都裹得厚厚的,手冻得通红,葫芦半跪下来给他穿鞋,菱角则在一边捧着镜子和梳子。
    顾听霜忽然说:你们出去看看,院子里来人了。
    灵识放开,除了这一夜过后的风雪声,还有脚步声踏碎碎琼乱雪的声音。
    葫芦和菱角都楞了一下,但是他们听从他的命令,稍微迟疑一会儿之后,还是放下手里的东西,一起出去看了看。
    院子里的大学已经积了没过膝盖的深度,还太早,他们兄弟二人只来得及清扫门前几尺的地方。府门前还堆着厚厚的雪堆,来人推了推门,但是没有推动。
    朱漆红门半开半阖,露出一个单薄的人影。
    宁时亭一手撑着红伞,另一手推在府门前,府门环扣上也结了冰,呼气氤氲上浮,一片白雾。
    见过公子!公子今日这么早来,天还没亮呢。可是昨夜太冷了,公子没睡好么?
    葫芦赶紧冲过来帮他开了门,菱角用了个小法术,清理他脚下的雪。
    宁时亭看起来有点神思倦怠的样子,头发也是匆匆挽着,没有像平常出来时一样仔细束好。
    今天这么冷,他只裹了一件银白的大氅过来。平常是听书陪在他身边,这次他身边没有人,一个人过来,身影也显得有些单薄。
    宁时亭说:醒了后一直睡不着,卯时焚绿说冻得腿疼,药庐后面被压塌了一角。我处理完那边的事情就赶紧过来了,看看饮冰怎么样。他现在起来了吗?
    葫芦说:殿下刚醒呢,还在梳洗。
    下人接过了他的伞,迎着他往里面走去。
    宁时亭不太把自己当外人。一进来,就靠近了顾听霜的卧室,轻声询问:饮冰,我进来了?
    顾听霜一早就听出了他的脚步声,从他出现在院门口起就加快了动作,飞快地把衣服穿好了,腰带扣好了,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衣衫凌乱。
    他挺直脊背,端坐在轮椅上,淡淡地说:进来吧。
    可是宁时亭一进门,看了他一眼,唇边就浮现出来一点笑意:我来得不赶巧,把葫芦菱角都吓走了,耽误了你梳洗,世子若是不介意,还是我来吧。
    顾听霜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过去,发现自己刚刚忙乱之中,一个翻领的扣子扣错了,有些歪斜地别在不属于它的空洞之中,支棱起一个突兀的小包里。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宁时亭已经走了进来,在他身前半跪下来,伸手替他一颗接一颗地松开扣子,然后再仔仔细细地整理。
    他心细,手巧,手套也是来这之前就戴好了,洛水雾贴在肌肤上,接近透明,几乎看不出它的存在。指尖苍白,关节处带一点被冻出来的红色。
    宁时亭一凑近,带着香气的呼吸就凑过来,热热地贴着面颊拂过。
    只能听见自己心如擂鼓。
    那天下午,鲛人的手指拂过发顶的感觉又来了,心脏的跳动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明显,令人张皇失措。
    甚至怀疑,这么近的距离,宁时亭是不是会听见。
    越是这样想,脑子就越乱,心跳跟着无法压制,呼吸也乱了。
    顾听霜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垂下眼去。耳根也带上了一点不知所措的微红。
    他有些恼火地说:这些事让下人去
    宁时亭轻轻打断他:好了,我身在晴王府,也是世子您的人。殿下不必拘束。
    又起身低头,笑吟吟地看着他:殿下随我过来,我再替您梳头发吧。
    他走到他身后,推动轮椅走去桌边,俯身握起梳子。
    鲛人温润柔和的声音这个时候又绕去了脑后,在他耳侧响起:还是给你梳成平常的样子,好吗?
    宁时亭握着他的头发,很轻,顾听霜浑身僵硬,也不知道说什么,憋了半天憋出了个:随便你。
    室内一时间安静下来。
    宁时亭并不多话,顾听霜也习惯沉默。
    只是在这样的状况下,顾听霜嘴角动了动,到底还是觉得应该说些什么。
    他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任由宁时亭拿捏着,眼却望着外边:你今天来这么早,外边雪很大么?
    是今年最大的一场雪呢,殿下。
    宁时亭说,殿下屋后的仙参树快被雪压断了,我过来看一看,小心屋瓦檐角跟着被砸到,如果塌了砸伤人不太好。现在让葫芦和菱角看一看,修补一下。殿下今日也先别修炼了,随我去书房待着吧,这里边不太安全。
    顾听霜闻言诧异了一下,下意识地放开灵识探查了一番。
    他屋后的确有一颗老仙参树,长年累月地长在哪里,不打扰任何人。
    因为太高,树枝繁茂起来,也并不影响美观,反而到了夏日炎热的时候,会成为一个阴凉避暑的好所在。
    神识抵达微干、冰凉的树干,潜入老树的灵识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痛苦和恐惧:风雪在摇撼它的枝叶,寒冷钻入枝干,无比痛苦。而顶端树冠坠着的雪已经摇摇欲坠,即将带着沉重的枝干一起当头砸下。
    顺着那个方向,灵识往下进入房内,窥探到了檐角一处薄弱的所在因为常年引雨水流过,那一片的墙皮潮湿松动,连整个墙体都比其他八方的墙体要更加脆弱一点。
    须臾之间,神识一放一收,宁时亭握着梳子轻轻梳下去的那一刹那,顾听霜已经将他所说的一切探查清楚,并且确认无误。
    你怎么知道的?
    宁时亭还在认真帮顾听霜梳头,却听见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语气中有些怀疑。
    昨夜下了西洲这年秋日最大的一场雪,西洲北部近海的地方直接酿成了一场大雪灾,无数灵兽死亡,灵气大为受损。
    有人说,这是雪妖正在逐渐变强的标志。
    上辈子也是这一天,宁时亭清楚地记得,百草园一夜之间被风雪尽数毁去,几个拼命护着灵药灵材的侍卫、侍女,都在这次风雪中寒气入体,从此缠绵病榻,不治而亡。
    而那一天接近正午的时候,世子府正院后面的老参树也被风雪压断了,砸毁了房屋一角,坍塌的地方正好是顾听霜的卧室。
    顾听霜本人,也被压断了一只手。
    十年的记忆到底被塞了太多东西,宁时亭尽力回想,也没有记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直到午夜听见呜咽的风声时,这才猛然记起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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