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时亭沉默。
    顾听霜注意到他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他以为他不会说话了,但是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宁时亭先开口了:雪妖一事,如果听书没能完成任务,死在那里,你们原本打算怎么办?继续为祸仙民吗?
    怎么办?现今灵气衰竭,修为练气以上的人用手指头都能数出来,雪妖无人能治,我们还费那个劲干嘛。
    宁时亭低声说:我原本以为你为仙洲征战半生,至少有些良心,但是我看错了。
    顾听霜注意到他说的是你而不是你们。总觉得这话里还有另外的意思,仿佛是他对另外的什么人已经不抱希望了似的。
    宁公子,我倒是要问你,良心值多少钱?你有良心,你拖着病体看完西洲志,开设民事堂,调制返魂香,得来的是陛下的忌惮和王爷的放弃,而你的人民呢?他们又在哪里?
    宁时亭静静地说:我不需要他们在,我是官,这是我该做的事。于公,他们实在无需回报我,于私,我主事以来,陆续有人匿名送东西来府上,感念王府恩德,这样已经够了。
    宁公子想当圣人好官,自然没问题,可惜你的主上却不这么想。百里鸿洲说,好官不是你这么当的,你这是在给他竖靶子。
    多说无益,大将军。宁时亭微微颔首,话不投机半句多,这句话是上回您来府上时告诉我的。
    百里鸿洲愣了一下,大约是没想到宁时亭这个时候还懂得用话来刺人,禁不住笑道:你也是有趣,死到临头反而跟个小炮仗似的,怎么在晴王面前就这样乖顺呢?
    宁时亭说:为何大将军觉得,亭一定要死呢?
    他此前一直低眉顺眼,这个时候却忽而抬起了头,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坦荡笑意,还有一丝说不出来的意味。灯火下双眸水光氤氲,眼神是那样黑,让人忽略了他苍白的嘴唇和带着病气的面容。也许是火龙涎的余威,也许是他发着烧,他的指尖浮现出淡淡的粉色,气血翻涌。
    是摄魂一样的美。
    百里鸿洲被这幅神态蛰了一下眼睛,竟然一时间有些不敢再看他,唯恐再看一眼就会令自己失去理智:宁公子这样高风亮节,也不会送听书去死,是吗?若是此事你避而不谈,王爷也会手刃宁公子,否则如何化解陛下的猜忌?
    宁时亭摇摇头:要令陛下满意,要么自折羽翼打消怀疑,要么立功相抵。雪妖已死,王爷与将军大功已立,我和听书的力量却会更成陛下眼中钉,迟早都要拔除。可将军和王爷都忘了另一条路,表忠心,将军会么?
    没等百里鸿洲回应,他自问自答说道:将军不会吧?因为这是下臣做的事,只有给人当走狗的人才能放下身段,懂得怎么投其所好。将军不这样做,是因为暂时还没有必要;王爷不这样做,是因为拉不下这个脸。谁不知道,比起折断羽翼、削弱力量,陛下更想看到的倒是将军和王爷的诚心呢?
    宁时亭笑了笑:您说,死一个我,或者死一个听书,这样治标不治本的办法能管几时?
    百里鸿洲一时语塞。
    宁时亭说的是对的。百里一家和晴王府的暂时联合,终有一日必将分崩离析,但在那之前,尚且可以彼此扶持一把。日后如果有变,两边未必不会翻脸。
    而百里鸿洲更倾向于找准时机,卖顾斐音一把去迎合仙帝的喜爱,从此让一直见不得光的百里一族彻底翻身。
    还需从长计议。
    只是这些心思,他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罢了。
    百里鸿洲说:你倒是聪明,跟在顾斐音这样的乱臣贼子身边,也算是可惜了。
    宁时亭说:臣也觉得很可惜。凡事难两全,亭想要自己和听书活下来,又想全王爷心意,每每都要花上许多心力思考。王爷那个人,凡事能想到平常人想不到的许多地方,亭本来以为的绝路,实则并非如此,王爷早有暗示,我还有一条生路。
    不需要我死,更不需要听书死的生路。
    百里鸿洲闻言也起了兴趣:那是什么?
    宁时亭莞尔一笑:也是将军您的死路。
    那一刹那,百里鸿洲猛地一惊,硬生生被宁时亭眼中的杀气逼得一身冷汗!
    宁时亭不再掩饰,不再周旋。香气越来越浓郁,也是在此刻,百里鸿洲才意识到,他布置在屋外的将士手下竟然一个个地全没了声息。
    而他自己的五感六识,也在慢慢地麻痹。
    宁时亭挡在门前,穿堂风经由他的阻挡分散,一早就将销魂噬骨的香毒散入风中。
    宁时亭跨入大堂,从手中抽出一把银亮的短刀,轻声说:此香名为销魂骨,毒发时闭塞五感六识,如同傀儡,任人宰割。将军带来的人中,有五十五只冰蜉蝣,加上您,是五十六只,今夜之后,百里听书会成为百里府唯一的继承人,此后百里一家永不做暗杀与死士的勾当,堂堂正正地活在阳光之下,这也是大将军的夙愿。
    放你娘的狗屁!百里鸿洲眼见着他一步步逼近,杀心顿生。他是战场上出来的人,杀红眼时无常都要躲着走,生死关头走过无数个来回。
    一个小小宁时亭,算什么东西!
    在宁时亭的短刀出鞘之前,百里鸿洲化出冰蜉蝣之能,消失在他眼皮子底下。也几乎是同时,宁时亭反手关上了门,袖中五十五枚梨花钉射出,分别扎透了大堂的四壁和房顶。
    风从五十五个孔洞中透出来,途经障碍时,改变流向与温度。
    鲛人的听力在此刻发挥到极致,宁时亭屏息之间已经探查到了百里鸿洲的位置,反手一刀直接掷向某个角落!
    血液喷溅的声音响起,百里鸿洲闷哼一声,片刻现形后再度消失。但是滚落的血时时刻刻暴露着他的位置。
    宁时亭慢条斯理地走去角落,俯身捡起刀,忽而快走一步,伸手直接抓住了眼前某一处看不见的影子,旋转着刀柄狠狠地扎入。
    痛呼声再度响起,宁时亭反转刀柄往对方后脑重重一砸,将百里鸿洲踩落在地。
    听书身上二十八道伤,深可见骨。宁时亭又是一刀捅下去,语气平静,你们在他身上放了欲香,让他作饵,我也会让你知道,被当成饵的感受。
    又是一刀,避开伤及性命的地方。
    宁时亭的呼吸有些沉重,饮冰,身上没有伤口,但是神魂不在,不知道这次能不能休养好,又要休养几天。
    再一刀。
    这一刀为我自己,为你伤我所护之人。
    百里鸿洲控制不住地痛呼起来:你有本事给老子一个痛快的!宁时亭!宁时亭
    最后一刀割断舌头,血溅了宁时亭满身。
    或许我该再让你吐露一些只有百里府知道的秘密,但是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最后宁时亭丢下刀,银白的短刃撞上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像是失了魂一样,丢下地上奄奄一息的人,走了出去。
    宁时亭浑身发抖,因为过度使用力气,更因为无数复杂的情绪撞在脑中,是愤怒,恨,快意,还有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没有变过的茫然。
    大堂外有人远远地高声问道:王爷说了,若是公子活着从大堂走出,就问公子一声,可想出了那个答案?
    宁时亭说:百里一家覆灭,晴王歼灭雪妖,为陛下铲除异己,未来将扶持十二岁的百里听书小公子继承百里一家,为陛下效力。
    是了,公子,王爷让臣转告给您,这一次您做得很好,也足够聪明。
    人声远去。
    天空中仍然飘着小雪。
    宁时亭转身想要回到香阁,走出没几步,突然直直地跪倒在了雪地中,低低地喘着气。毒鲛躯体已经被他用到了极限,他眼前发花,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停下来稍做休息。
    他眼前一片模糊,费力地摸到了旁边的一株梅花树,像是找到了支撑。秋日不是梅花开的季节,但是在这反常的气候中,这株腊梅已经怒放。
    顾听霜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再次晃动自己的枝叶,为他摇落一些花瓣。
    花瓣和细雪飘落在宁时亭发间,好像是什么人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宁时亭仰起头,无力地呼吸着,忍耐着病痛带来的痛苦。
    细小的雪花亲吻着他薄薄的嘴唇。
    顾听霜隐约想起,鲛人这个样子他应该看过许多次。虽然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了解鲛人的名字一样,他想不起来是在哪里看过的。
    他看过鲛人满身的伤口,看过这个银发的青年一次又一次地赴死,回来带着疲惫的笑容。
    他看过眼前人病中呢喃,看过他将大红婚书收进最底层的盒子,看过他靠着桃花树,在春日迷蒙中入睡。
    看过他靠在自己怀里的样子,如同当下,致命的毒素吞噬着他的生命,宁时亭安静地看着他的眼睛,随后闭上了,再无生息。
    他知道这种感觉叫做心疼,尽管他不该有心,因为他是一棵树。
    顾听霜安静地守着他,这时候,他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问他:当一棵树好么?
    顾听霜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对他说话。
    正在有些疑惑的时候,那个声音说:别找了,我是雪。
    天空中的确在洒落纷纷扬扬的细雪,而且,越来越细小。
    顾听霜抖动了一下叶子,用来表达他的诧异:你是我在人间第一次见到的会说话的雪,之前,只有灵山的冰雪会说话。
    雪并不理他,只是继续问:当一棵树好么?
    顾听霜想了想:好。
    什么都不用做,只顾生长,还能将花瓣摇落在心上人的眉宇间,还能给美丽的鲛人一个依靠。
    他说:或许等我再活千万年,我就能化成人形与他相见。你知道的,树和鱼很难在一起。
    雪说:是啊,雪和鱼也很难在一起。过了这场雪,我就要离开了。
    顾听霜说:你也和我一样喜欢鱼吗?或许我可以帮你带个话,让他知道有一场雪喜欢过他。
    雪说:不用了,这场雪后,我也会成为你的一部分,之后的话,请你替我跟他说吧。
    顾听霜想了一下,有道理。
    雪化掉之后会变成水,而他吸收水成长,雪会成为他的一部分。
    他想了想,又说:可是我还没修成人形,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帮你说了。
    你忘了吗?你本来就是人,顾听霜。雪说,别傻了,树不能把鱼运回他的水里,雪也不能,只有顾听霜才能。
    顾听霜迟疑了一下:我?
    他思索了一下,更多的画面开始浮现在他眼前,他想起了一段对话,应该是刚经历不久的。
    我是谁,宁时亭?
    您是世子殿下,您的名字叫顾听霜,是个人。
    他的世界开始有微微的动摇,顾听霜本能地感到有一些不对:等一下,你是,你是
    不要说话了,让我再看一看他。
    一阵风拂过,梅花树停止了摇动。
    另一边的香阁,床上的少年猛地睁开了眼,金色的眼睛如同熔岩一样燃烧又熄灭。
    他醒了,守在床边的几只白狼开始摇尾巴,纷纷要过来蹭他的手。
    殿,殿下?
    葫芦正端水进来,想劝他再休息片刻,却见到顾听霜猛地下了床,赤脚往外冲出。
    宁时亭还昏迷在梅花树下。
    他不管不顾,穿着一件单衣就来到了这里,气喘吁吁。
    他说:宁时亭。
    宁时亭似有反应,手指动了动。迷蒙中,他的神情有些痛苦,仿佛梦见了一些不太好的往事、
    顾听霜直接将他打横抱起,说:没事了,都没事了。我带你回去休息,我没有事,那只臭脸倒霉冰蜉蝣听书也没事。
    鲛人柔软且轻,他抱起来并不费力。
    他的胸膛给了宁时亭现在唯一能感知到的温暖,宁时亭下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了缩。
    轻声说:嗯。
    顾听霜于是不再说话,默默地抱着他往回走。
    头顶的雪越来越稀薄,天慢慢放晴,走到香阁门口的时候,雪已经完全停了下来。
    顾听霜顿住脚步,仰头看了一眼天空,就见到沉寂静谧的、澄澈的天空,正在飘飘摇摇地落下最后一片雪花。它是那样脆弱、轻盈,让人不想惊动。
    它落在了宁时亭唇上,随后融化在了温暖的呼吸间。
    第78章
    那一瞬间,连顾听霜都没有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可以双腿走路。最后一片雪消散的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化入了他的脑海中,而莫名其妙充盈体内、支撑起他走动的那股灵气也随之寂灭,仿佛从此刻陷入了沉睡。
    那是远不止四重灵绝才能达到的灵修水平,化天地灵气为骨气与脉络,帮助他重塑身躯。但只出现了短短一瞬。
    顾听霜身影晃了晃,在感觉到自己即将摔下去的那一瞬间,另一只手死死抠住了门板稳住身形,青筋毕露。宁时亭依然靠在他怀里昏迷不醒,顾听霜身体一歪,宁时亭就顺着滑下来,被他用另一只空余的手接住了。
    月牙迅速地跑过来,推来他的轮椅,银边在他面前趴下来,接过了宁时亭,把他背在了背上。
    葫芦和菱角在一边瞠目结舌,这时候也才反应过来,赶紧冲过来扶着顾听霜坐回轮椅中。
    葫芦低声问:殿下,您的腿
    顾听霜打断他:先看宁时亭。让我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的神态很奇怪,像是想着什么事情没有想明白,眼中有一些茫然和苦恼。
    葫芦说:那殿下早些休息吧,公子刚带您回来的时候,您也是昏迷不醒,是否需要吃点东西了,咱们再伺候您睡下?
    顾听霜说:不用了,我就在这个房间。
    宁时亭这次的昏迷,情况不容乐观。
    雪妖的几次逼近,虽然在火龙涎的保护下没有让他冻气入体,但锋利的细小兵刃到底割伤了他的肌肤。
    顾听霜起初没有察觉,直到下人端来热水给宁时亭擦身,解开她的衣衫时才发现,宁时亭身上几乎已经找不出任何一片完整的肌肤。他在大雪中急行,又深入地底的裂隙中寻找被砸晕过去的小狼,冰早就割开了他的肌肤,血又被严寒封冻起来看不出,火龙涎燎在伤口上,无异于往上面撒盐。细小的伤口估计不止一处,肉眼难以全部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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