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语白在旁看着,便知他只是生疏,而非分心未学。
    男子捏绣针,本该觉得突兀,可身侧之人神情认真,耐心学着时,只让人觉得细致温柔。
    强可骑马射箭,温可穿衣绣花,他从未将此视作唯女子能做之事,反倒让齐语白觉得自己狭隘了。
    嗯?沈醇拉扯绣线时,却觉拉不动,翻转绣绷去看,却见背后已成了一团。
    你用力不对。齐语白伸手接过,以针轻挑,将那处线团分了出来。
    你教我。沈醇从身后抱住了他道。
    齐语白微微侧眸,已被他握住了手:这样如何教?
    自然是手把手教。沈醇贴在他的耳侧笑道,我今日可是手把手教你打水漂了。
    他倒是颇为得意,齐语白心中不知何种情绪,握住了他的手指道:好。
    也算是礼尚往来。
    天色渐暗,兰月端着烛火进来道:殿下,程木墩将军带了六头狼回来。
    她的话语在看到帐中景象时凝滞了,揉了揉眼睛,那一刻甚至以为自己眼花了。
    她好像看见殿下被大王抱在怀里,还在教大王绣花。
    齐语白抬眸,握住了沈醇的手道:大王不必陪我。
    学是一回事,被人知道了折损威严是另外一回事。
    沈醇眉头轻挑,知道他一片好心,松开道:阿白离不得人,我自然作陪。
    齐语白转眸瞪向了他,觉得就不该替他遮掩:多谢大王。
    兰月恍然大悟,点燃了帐内烛火道:殿下别绣了,仔细眼睛,现在到晚饭时间了。
    传饭吧。沈醇起身道。
    是。兰月点燃了几盏灯匆匆去了。
    齐语白收拾着绣篮,沈醇则拿起烛台点燃了其他的油灯笑道:王后教的甚好。
    齐语白轻抿唇道:妾身何时离不了人?
    沈醇放下烛台靠近,点了一下他的鼻尖道:我说你小心眼吧,我刚才不是顺着你的话说的。
    你!齐语白顿觉百口莫辩。
    好,我离不得人。沈醇笑道,明天陪我去议事吧。
    齐语白动作微滞:什么?
    议事涉及南溪国政,若他真是以他为夫倒也罢了,现在让他听,个中机密他会知道的一清二楚。
    陪我议事,南溪国没有后宫不得干政的传统,你先旁听,有何想法先同我说。沈醇说道,若日后我在外时,也好帮我管理好后方。
    他的阿白心思细腻,博览群书,若不是碰上他,楼关外的计策是真的有可行性的,他虽想远离后宫,但到底生在那里,经验心计都有,却局限于一方天地,缺乏实际治国的经验。
    齐语白对上他的眸嘴唇轻启,那一瞬间几乎要将自己的男子身份告知,这人待他太诚,让他只觉得羞愧难当,可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你不怕我知晓太多背叛于你么?
    你不会。沈醇屈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道,别想那么多。
    齐语白蓦然捂住额头,对上他的视线时觉得他好像看透了,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他并非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品性上佳。
    但日后他若成事,南溪不犯,尚朝亦不会主动进攻。
    夜色迷蒙,齐语白一如既往的被他搂在怀里,沈醇的手隔着衣服贴着他的腹部,滚烫的温度让那里十分温暖。
    今天到湖边一趟,有没有觉得身体不舒服?沈醇问道。
    没有。齐语白握住了他的手道,我无事,不用暖腹。
    这人真的以为他来了癸水,怕他体寒,处处小心周到。
    他他该怎么办呢?
    齐语白入议事大帐,诸多亲贵虽有些惊讶,可未有一人提出异议。
    大王,呼寒部意欲投诚。亲贵奉上了羊皮卷道。
    沈醇打开了羊皮卷看着道:奉上的东西入国库,习俗规矩都了解清楚了?
    是,大多一致,只是呼寒部落不食鱼腥。亲贵道,此处要求自理。
    部族中允许,外出需接受南溪习俗。沈醇说道。
    是。亲贵低头道。
    托罗部牧场去年遭了蝗灾,冰雪刚化,直接劫掠了我国不少牧民。又一亲贵道。
    招降了么?沈醇问道。
    对方拒降。亲贵道,我方也杀了不少。
    让程木墩去,围上半月,降者不杀。沈醇沉吟道,其余顽固不化者全部剿灭。
    是。亲贵道。
    一个个决策下达,少有人提出异议,到了午时,议事的臣子亲贵皆散了。
    沈醇起身,看向了一旁静坐的人笑道:累么?
    齐语白起身道:不累。
    对方决策极快,令行禁止,与尚朝朝堂的长篇大论极为不同。
    决策集中在沈醇身上,他并非随意裁决,而是对各行行业似乎都极为了解,才能这样快。
    沈醇握住了他的手道:有何疑问么?
    南溪如今在休养生息?齐语白问道。
    与尚朝一战确实已经是强弩之末,虽有尚朝给了粮食,也不过堪堪周转,唯有休养生息,才能让牧民生活无忧。沈醇说道。
    齐语白看着他。
    沈醇笑道:忘了你是中原的了,你在宫中不知,我非是有意针对尚朝,只是那次征战早有火气,非得一方胜了才能休战。
    双方交战,当然都希望自方能胜。
    齐语白沉吟道:你如此行事,是对中原有意?
    无意。沈醇握着他的手道,往年大军多有劫掠,皆是因为食物不足,难以过冬,每年死伤者不计其数,若能自已富足,不必忍饥挨饿,也不必总是惦记别人的。
    尚朝在灾年应该给过粮食。齐语白身处此地,也多少能看出其中艰辛。
    南溪王族看起来富足,可与尚朝比,还是有许多捉襟见肘之处。
    杯水车薪罢了。沈醇说道,南溪国几十万人,一万石粮食不足以扛过严冬,尚朝每年要进贡的金玉却远远胜过此价值,且粮食要价比尚朝内部多上许多,牛羊却拼命压价。
    所以要通商?齐语白道。
    对,只有势均力敌,才有话语权。沈醇笑道,弱者只能被动接受。
    齐语白略有沉吟,却能够理解他的意思了。
    尚朝虽强,对于附属小国却没能一视同仁,居于尚朝,自然不愿有强邻压境,居于草原,才知这里的人不过是为了活下去。
    如何抚平和制衡,也是居于帝位上的学问。
    齐语白的绣针停下,反复思索着其中问题,不觉心思郁结,反觉心胸开阔。
    拘泥于一国一家之地,反而极易生出矛盾。
    殿下,温公子求见。兰月入内禀报道。
    有什么事?齐语白问道。
    说是来告辞的。兰月说道。
    齐语白轻怔:让他进来吧。
    温瑞卓入帐,站在一丈之外行礼:王后,臣要走了。
    你已经决定为南溪做事?齐语白问道。
    臣曾在京中听南溪之事,只觉得蛮族之人好杀伐,皆是无礼之人。温瑞卓执礼说道,如今在此地多日,却觉民风淳朴,放歌纵酒,比之京中不知快意多少,所求之事不过裹腹。
    你继续说。齐语白看着他道。
    臣仅有的不过是些学问技巧,若能在耕种之余传授礼仪之事,或许能教化人心。温瑞卓道,免南溪与尚朝征战之苦。
    齐语白看着他,只觉温相不愧是温相,能教导出这样的儿子是尚朝与南溪之幸,这样的人若一直留在京城之中反而可惜了,如今他遭了祸,却将此视作了福气,只为尽自己绵薄之力:温公子高义。
    家父也曾叮嘱,若王后在此处受了委屈,当照看一二。温瑞卓道,如今王后虽远离故土,难免思乡之意,大王爱敬,处境却比从前好上许多,简玉临行,唯有一语赠之,只愿王后能平安顺遂。
    讲。齐语白道。
    既来之,则安之。温瑞卓行礼道。
    齐语白静默半晌道:多谢。
    既来之,则安之么?
    他或许就是想的太多,反而落了下乘,不如对方来的通透。
    温瑞卓告辞离开,坐上马车,被侍卫护送离开了此处。
    齐语白再度拿起绣绷,执针时却再难以静心,起身拿过斗篷走出了王帐。
    一应皆有行礼,他轻轻颔首,落在了绵软的草地上,不知不觉已在此处数日,曾经覆盖的冰雪早已消融,草长莺飞之时,绿意浓郁,已有天苍苍,野茫茫的味道。
    雄鹰高飞,骏马疾驰,比之京中不知快意多少,故土遥远,倒并非让他忘却,而是在一切变故发生前安定自己的心。
    想什么呢?身旁传来话语声,齐语白转身时却看到了几乎贴在面上的小羊。
    他略微后退,看着将小羊抱在怀里的男人时眸光轻颤:没想什么,你从哪儿抱来的这个?
    沈醇单手夹着小羊羔笑道:自然是羊群里摸来的,试试手感。
    齐语白看着他的笑容,伸手摸了摸那白软的小羊,有些惊叹道:好软。
    真的像云朵一样,比绸缎的手感更好。
    是吧,新下的羊崽,膻味不重,给你做烤全羊吃。沈醇摸着小羊的头道。
    齐语白怔了一下,看着那幼小绵软的羊羔道:我不想吃烤全羊,你快还回去。
    他已然摸了,又哪里舍得吃。
    沈醇轻轻扬眉,凑近看着他道:舍不得?
    嗯。齐语白应道,它还太小。
    那养肥了再吃?沈醇笑道。
    话虽如此,可这话让他说出来,就是让齐语白觉得不对味:我不吃。
    好吧,不逗你了,抱来给你玩的。沈醇伸手将小羊递了过来。
    齐语白下意识伸手接过,抱着软乎乎还带着奶香味的一团,觉得连心好像都温柔下来了。
    咩
    小羊的声音也照样绵软的很,让齐语白没忍住摸了摸:你这么抱过来没关系么?
    没关系,自家养的,到时候再放回去就行。沈醇低头看着他柔和的眉眼,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颊。
    齐语白抬头,步摇轻动,眸中有着疑惑:怎么了?
    你脸上吹上草屑了。沈醇笑道。
    嗯齐语白轻应,对上他的视线,被他手指触碰过的地方却有些微热。
    摒除了那些身份,面前的这个人在他面前时淘气的像个孩子,他好像可以想象他在羊群中摸小羊的模样,让人恨得咬牙,可谁都不忍心苛责他。
    这个人自由的令他羡慕和向往。
    小羊羔最后还是被放回去了,白白的一团没入了羊群,只是羊妈妈低低的朝着偷羊的人叫了几声,撂了撂蹄子。
    你不是说再放回去就行?齐语白道,它看起来很生气。
    你下次还想玩,我也有办法把它抱出来。沈醇笑道。
    不用了。齐语白转身道。
    沈醇看着他的背影,跟上时扣住了他的手笑道:那下次带你去看马,到时候你选一匹自己喜欢的。
    好。齐语白轻轻收紧了手指。
    沈醇轻轻垂眸,拉紧了他的手。
    烛光摇曳,齐语白被深吻中挣脱出来,脸颊滚烫的难以收拾,他推着身上的人,留意着彼此的距离道:好了
    沈醇看着他面颊上蔓延的红晕,低头亲在了耳侧道:我听说一般人癸水都只有七日,你从中原带来的大夫连这个都调理不过来,可见没什么用。
    齐语白感受着耳侧微热的呼吸道:我自幼身体不好,御医换了很多皆是如此。
    要不我给你换草原上的大夫试试?沈醇轻声道。
    不用了。齐语白说道,我现在的药吃着挺好,不想再换了。
    好吧。沈醇躺在一侧抱着他道,细数数也就剩三日了,我等的住。
    齐语白心中轻叹,那一刻在想自己若真是女子,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了。
    他越来越难以拒绝这个人的亲密了,若是暴露了,哪有什么既来之,则安之。
    初时隐瞒身份他是知道的,性别上隐藏,他若知道自己一直以来亲的抱的皆是男子,只怕会觉得被欺骗了。
    清晨时沈醇出去了,骑上马没入了马群,从其中筛选着看起来脾性温顺的马。
    马通人性,若不能降伏,即使勉强坐上马背,也会被甩下来。
    群马奔腾,沈醇一拉马缰,在看到其中一匹雪白的马时撑住马鞍,落在了那匹白马的身上。
    那马骤然受惊,也不过多跑了两步,没有任何撅蹄子的行为。
    还不错。沈醇摸了摸马颈,驶到一旁,下马时掏出了一块萝卜喂了过去。
    马眸极大,睫毛很长,这匹难得跟其他烈马不同,连吃东西的时候神情都透着几分温柔的感觉。
    兰月端水进了大帐,打湿帕子时看向了正静坐在床边的人:殿下洗漱么?
    嗯。齐语白轻应一声却未动身。
    兰月弄干净帕子走了过去,快到近前时却停了下来,床边之人乌发散落,发髻早已散了,虽是柳叶眉微弯有女子之象,如此乍看,第一眼却像男子,只是眉目清冷,细看又是雌雄莫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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