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知安叹气道:这些话原不该我来说的,我亦不知与你知晓这些事是好是坏,只我不能看着你以卵击石,苍天之下,生民何辜,你我且留着这副身躯,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吧。官场之众,争权夺利者多,解民疾苦者寥,你与我,与大家,能做多少便做多少,此道才是真正的圣贤之道。所谓避其锋芒,韬光养晦,忍百辱而后知天理,天理之下,报应不爽,我们慢等着就是了。
    魏守重愈发颓然丧气,点点头也不说话,垂着肩告辞而去。
    徐郎君夫妇回苏州那日,打发人送来了信,说他俩暂歇一两日会来顾府拜访。
    果真是大好消息。
    更好消息,玉米茎杆最底层的叶子已然乏黄,玉米棒子的外皮也开始发白变干,玲珑隐约记得,玉米好像是从里往外熟的,玉米棒子上最外那层皮若变干,则代表里面干的更早,玉米粒已经成硬颗粒了。
    玲珑先掰了一个,扯过外皮一看,不似她印象中的黄灿灿,它的颗粒有些乏白,只略带了些黄色,光泽度也不甚好,表皮粗糙许多,最顶端处竟然还长了一颗短刺数了数,一共十三行,颗粒的饱满度还算不错,个头比当种子的那几棒粗长了近一倍。
    这有是肥水的功效,也是种植方法不同的结果。
    让画角帮着搓下种粒,放小称上一称,三两四钱,便当整三两来算,这两畦近六百株的玉米,产量应是一百八十来斤,这些数量,足够她那十亩试验田种了还有剩。
    但这只是估算而已,这些玉米肯定也有长的不好的,比如种子不饱满,结的子粒是豁牙,这些因素都要考虑进去的。
    维樘维检几个日日来看,见玲珑掰了一个,他们也想掰,却被玲珑阻了。
    等徐伯父伯母来时,与父亲一起掰,这样才能直观的展示到咱家的玉米种植与徐家种的玉米是极不同的,让大家寻到原因,明年试种的时候便不用走弯路了。
    维检说:你不是写了册子么,让人依着册子种就是了。
    玲珑说:册子只是我一个从前从未种过地的小娘子玩闹之作,作不了准数的。就好比赵括,精于兵法韬略,实际做战时依然赢不了胜仗是一个道理,纸上得来终觉浅,需知此事要躬行,实践才能得出真道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他们看过之后,才知这收获是真是假。
    几个小郎一听她大道理压过来一堆,就知她又要搞事情了。
    维樘无奈道:想托我们做何事,便直说吧。
    玲珑这才说道:都说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父亲要做试田,怎可少了府尊大人的支持?我的意思,你们帮父亲一起想个法子,先引府尊去徐府看过他家的玉米,再引来咱家看咱家的玉米,如此,才更有说服力,父亲所求之事,应能事半功倍。
    维樘几个:真,真敢说啊!
    这妹妹,怕不是对我们有什么误会罢?
    第43章 待定 待定
    随娘子收到玲珑捎来的手讯, 看过之后一语不发,沉默着将手讯递与徐郎君
    你也看看吧,这孩子真是
    徐郎君接过来看了一遍, 心下也有几分感叹, 便说:这倒是好事,行舟为你未成之事,她为你做成了。便允了她的好意吧, 为你在世人面前多争几分公正来,既便微乎其微,于你亦是微不足道, 然于天下饥民而言, 终归是好事。我来写邀帖, 你只管将家里留存的种实都备好就是。
    随娘子终于展颜而笑, 她道:我倒不为自己高兴,只为行舟欢喜,得一知己, 是他毕生之幸。这事, 还得与顾大人商议妥当才是。
    徐郎君也笑:如此,我们明日再访顾府一回。啊呀, 我记得在黄山之上作了一幅画, 就拿他作访礼吧,顾大人迂是迂了些, 所幸为人尚可, 为官也不错,最要紧,他有眼光。我的书画予他,也不算辱没了。
    随娘子看他, 倏尔又笑出声来。
    徐郎君斜卧窗前,曲腿哼几句:好风清扬,移居要就,窗中远岫,舍后长松。十年种木,一年种谷,都付儿童。老夫惟有,醒来明月,醉后清风。
    随娘子且随他清扬自在一场,自己含笑推门出去,先嘱咐随翁晚些日子收园里的物什,又去一侧屋里清理从京里带回来的物件。
    京中风物不似江南精致机巧,风声鹤唳之下,百工都萧条,能得几个可心的小玩意儿殊是不易,跑遍满京城才得了这么一箱子,不甚贵重,只胜在清奇有趣,小娘子应该喜欢的
    一年未见,随娘子与徐郎君黑瘦了许多,精神却好,徐郎君依旧疏狂,随娘子依旧爽朗。同桌而坐,随娘子与玲珑说起途中记事,引得许多人都来听,几个男孩子越听越惊叹,也越是向往,而后意犹未尽说: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顾父在另一桌也听的尽兴,思及二十年前他也曾行过山山水水,一时意气上涌,举起杯要与徐郎君同饮,饮过几杯,借着酒意,又直舒胸意现做了一阙词。
    徐郎君笑着赞道:好词好意好胸襟。
    顾父听了,越发喜不自胜。
    倒真似杜少陵遇了李太白。
    这边说完话,随娘子趁机问玲珑:这一年过的如何?
    玲珑回说:忙的很,倒也比以前踏实许多。
    随娘子遂点头:踏实便好,我见过许多小娘子,因着心里总不能踏实,日子便过的且昏且惊,七情都伤于闺中,后来也过的不甚安稳。你能踏实,我便安心了。
    玲珑也点头:我是不舍得让自己为了春情秋然伤了心绪的,万般事,不如保重自己要紧。如此,才使挂念我的人不必忧心,长辈们也安心。
    随娘子拍拍玲珑的手:正是这话,合该是这个道理。
    这孩子心性坚韧如此,她大可不必担心了。
    于是又与顾母说起话来,长辈们说话,不合适小娘子们听,顾母便将玲珑茹婉两个打发出来,只留杨氏在跟前伺候着。
    玲珑索性拉了茹婉回屋看随娘子送来的几箱子礼物,徐知安捎回来的两个箱子另放在一边,没上锁,但贴了字条封着箱口。
    随娘子带的箱子在另一边,也没上锁,松木箱子是新打的,松香味散出来,屋里的味道好闻极了。
    茹婉也好奇,只是她不敢揭箱盖,耐着性子等玲珑来揭箱盖
    第一箱是些小玩意儿,不似江南这里的灵巧精致,很有些朴拙俊秀,玲珑哑然失笑,她曾说自己早已过了玩家家酒的年岁,随娘子这回送来的却是另一番家家酒的玩具。
    有挑担子的货郎,推磨盘碾米的老翁,汲水的妇人,拉车子的马匹,捧着酒坛的店家,还有许多小房舍若摆出来,就是一整条热闹的街市。
    茹婉惊呼,极为喜欢,完全不理别的箱子里装了什么,只自顾自的将这些小泥巴人儿都摆好,房舍也排整齐,捏着一个双角小童子送去学堂读书。
    玲珑笑了笑,又打开第二个箱子
    这才是真正的惊喜。
    有许多种子,是随娘子一路所到之处和当地人家收集到的瓜果蔬菜种子,每一样都用油布包着,里面附了一张纸条,是种子名称和来处。
    东西不多,不过二十来样,却让玲珑看到了几样熟悉的名称。
    倭瓜,冬瓜,小头蒜,红辣果
    红辣果,是她想的那个么?
    看一下种子,和番茄的种子差不多,她也不确定,就捡了一个放嘴里,用舌头顶在牙尖上咬下去舌尖立刻一辣。
    真是辣椒呐?
    这惊喜来的太猝不及防了。
    玲珑咬住手指又咕咕的笑出声来。
    茹婉向她看来:阿姐?
    玲珑没瞒她:随娘子给我送来了许多蔬菜种子,我是高兴呢。
    茹婉也凑过来看了那些种子,很替玲珑欢喜,便笑说:随娘子果真了解阿姐,知道阿姐喜欢这些。
    嗯,我确是极高兴。
    茹婉说:我也高兴,来年能尝到许多种新鲜吃食。
    可可爱爱的样子。
    除了种子之外,剩下的都是沿途特产风物,有一罐荔枝蜜,干芋头片,茶叶,陈皮,香柑皮并南香药材几十余种。还有两册风物志。
    一册滇南风物志,一册岭南风物志,岭南自古少人行,除非朝廷贬谪远迁之人去那里,许多人是不愿入岭南之地的。册子记录的也不甚详细,徐郎君补充了几处自己行经所到之处的风俗人情。往滇南去的人就多了,一探其风景奇伟怪丽,二探其民俗怪异浪漫,这一册记录的较为详细,只缺了滇西那一处。
    东西又杂又多,索性取了纸笔,一一记录下来。
    茹婉还在兴致盎然的玩着小泥人,玲珑看她心无旁骛的样子,笑了笑,打开徐知安捎来的箱子。
    第一个箱子,是些寻常小娘子们喜欢的小物件,竟然还有胭脂水粉与钗鬟饰物鲛绡帕子,真是难为他买的这样齐全。
    第二箱,果然是书册,足有三十多册,全是杂学百科,有医书,乐谱,百工集,地方志,农书杂记徐知安留了一封信,说他近来事忙,许是不能为她多抄录些她喜欢的书籍,等过了这阵子,再抄别的书籍,他记得还找了几本莳花术,抄来给她,只做闲暇打发时间之用。
    最后留言,一切皆安,勿要担心。
    玲珑翻开书册,低头嗅了嗅纸墨香气,遥想那人如何在许多正统书经里翻出这些书,躲在一处少有人来往的地方,一字一字誊抄在自制的册子里。或许有人会笑话他,但他温和一笑,又低头抄去了,因为他知道,正经读书人不甚看重的书册,有的人得了它,会如获至宝。
    的确如获至宝。
    翻开百工集,上面记了许多诸如织机犁铧砖瓦晒盐制糖等百工的制作方法,尽管大都很笼统,制作方法也显陈旧,却是她真正需要的东西。
    有了这些书,她身上一切的不合理都有了缘由,也有了源头。
    是她日后能坦然活着的底气。
    他予了她一场新生。
    生于顾家,是她之幸,然这幸事,亦不过十之二三,余那七成,便是一层层要捆入她骨髓的束缚,逼着她不得不在既定的规则之内,绞尽脑汁去学那些能让她过的稍有底气些的技能。
    没人知道,她学女则女戒之时,牙关咬的有多紧,也没人知道,她跪的有多不甘愿,心里总一趟火一趟冰的煎着,又痛又恨又无奈,却不得不做出仕女榜样来图谋以后
    她那时想:以后,谁敢欺我负我辱我,我必能让那个人死的无声无息,玉能不能碎不得而知,瓦必是不能全的。
    横竖,她有那个能耐,也有那个胆量。她连杀人的心都存了,又怎么会过不好呢?又凭什么过不好呢?
    那时,大抵是从未想过她今生会遇到这样一个人,那人总是温和又耐心,不曾斥过她一句不合时宜不守规矩不成体统,他支持她的决定,尊重她的思想,保护着她的心,那么小心而坚定,珍重且宽容。
    他让她一腔杀人之心全化成济世之情。
    此生能有这样的人相伴,纵四方流离,亦欢喜满足。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果不欺我。
    徐郎君随娘子与顾母如何相商,无人肯与玲珑知晓,只告诉她,后日,冉府尹会来做客,让她帮着母亲整治出一桌雅致些的吃食来。
    冉府尹是个温雅大度的人,好与人说玩笑话,但若以为他没有能耐就错了,能坐南直隶应天府的府尹,没能耐可坐不稳。
    他是个很成功的政客,不与提抚司交恶,也不与奸宦交恶,虽这方面被人诟做奸滑深沉,缺些文人风骨,然对整个南直隶的安稳却起了极大的作用。
    家里来尊客,女孩子们是不能出去见客的,玲珑茹婉两个在厨房看过菜品后,就相携着回屋,闭门不出。一人看书,一人玩泥人过家家。
    画角端来饭食,姐妹俩沉默着吃完,画角将碗碟收拾下去,姐妹俩又各自捧着一杯热茶慢慢啜饮,听院里人声喧然。
    顾父果然带府尹来院里看玉米了。
    行吧,好歹父亲的政绩算是捞着了。
    该种油菜了,玲珑思量了一会儿,到底舍不得自己育好的粮种,没敢种下去,只让李大叔雇人将田地全部翻过一遍,先种一茬秋菜并各种豆子,养一养地。
    李大叔也知道玲珑种地种出了名堂,不用她多吩咐,早就将一切事宜摆弄的明明白白,省了玲珑不少操心。
    她只管看书、炮制香料药材就好。
    徐知安抄回来的医书里有几部治风寒并一些寻常病症的成方,都是很寻常的药材,制起来也不算难,玲珑思及年迈的顾祖父顾祖母,想着多备些,往冀中多寄些。这两个老人越来越不愿意麻烦儿孙,身上不爽利也不说,全凭身边伺候的人上心,备着些成药,他们取用时也方便。
    维枃堂兄要成婚了,维检几个得先回去,在冀中过了年,明年春天再出去游历。
    顾母得收拾给公公婆婆的衣物吃食,还要准备给维枃的贺礼,又想着自家维杞维樘还没订下亲事,冀中那边这几年估计是每年都要做一回婚宴之事,男聘女嫁,每次都要多备一份贺礼,数一数,越是觉的家里周转艰难。
    顾父这回在府尹跟前得了脸面,许多观望者瞬间转换了态度,都向顾家送了贺礼,还有人找顾父吃酒游湖,以期顾父做事时能带一带他们。官场之上,岂可吃独食,顾父与府尹通过话后,接下了几个人抛来的橄榄枝,很上道的收下了人家的礼。
    有了这些礼,顾母总算解了愁肠。
    顾父却暗自叹息,果然,处于官场漩涡,想独善其身是极不容易的,若不行规则内之事,就算有举天下之事功,怕也是不能做成的。
    只得再叹一句,徒乎奈何。
    叹息之后,便该做正事了,再怎么着,试种新粮的事不能耽误了。
    玲珑写的册子是不能流出去的,顾父便让维樘多抄几册,分给几家合作者。
    顾家可没有田地,府尹从官田里划了二百亩给顾父做试田,另外几家见顾家着实拮据,就各自掏了些银钱雇人将这二百亩地先拾掇一遍,也没急着种上种子,只管照着玲珑的私田来。
    李大叔让人堆肥,他们也堆肥,李大叔雇人拔草,他们也拔苗,总之,他们对于此事完全陌生,只管跟着老把式做就是了。
    玲珑不放心随娘子,特意问了父亲两句,顾父回说,府尹已将随娘子记下了,若新粮试种成功,就会为她向京中请功。
    即便上面不授予随娘子功勋,也会将她的功勋遗于徐知安身上,许是能让徐知安去一个好些的地方做知县。
    说起来也是满脸的笑,想必是对此十分满意的。
    独玲珑暗自愤慨,徐知安又怎么会愿意接受她母亲的功绩?难道生而为女子,就连一个最起码的公平公正都不配得到么?
    徐知安若得知这样的消息,又该是何等的心凉与难过?纵随娘子也高兴这功绩能遗于儿子身上,徐知安必是万分不愿接受这样的好处的。
    他只愿他的母亲,能堂堂正正站于世人面前,再不受一句诟名。
    玲珑双手捂脸,一时悲凉无比。
    第44章 世事如白云苍狗 筵席散尽
    十一月, 北方正隆冬,维枃在京里成了婚,顾家赁了一个小院儿, 就在小院里将新妇娶了过来。
    邹大舅很看重大外甥, 在维枃的婚事上多有帮衬,另有凌家也相助一二,再加上徐知安魏守重等一众同年撑起排场, 维枃的婚事办的极为妥贴,关家也颇为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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