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员再度行了个干脆利落的军礼,像是没听到似得退出了房门。
    年末了,大家都无心工作。
    他按照程序递交了许可证,很快,负责羁押的相关人员就来到了第六编队的监狱。
    虽说是监狱,但其实环境比起一些边缘地区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宽敞空间里用银白的栏杆隔离出一个个方块隔间,只有面对中间走廊的那侧才是透明的电离幕,中间竖立着巨。大。乳。白通电电屏,不仅完美地隔绝了犯人之间视觉与听觉的交流,同时可以完美电熔任何企图触碰破坏它的物理肢体。
    从外观而言,比起监狱到更像是某种进行着残忍秘密实验的实验室。
    三十四号,转移。
    羁押人员对守门机器人进行短暂的对接。
    而被提及的三十四号正是之前绞杀莉莉丝的那个小孩敏锐地察觉到羁押人员正冲着自己投来视线。
    她屈膝靠在床腿抱臂而坐,上移的眼神盯着羁押人员上下翻飞的嘴皮子,通过唇语进一步确认了对方的目的。
    还不是时候。
    她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
    还不是时候。
    她身上的伤势已经被医生简单的清理过,都是些皮肉伤,军医对付她这种流浪者向来没什么好心情,更何况临近年末,心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了。只给她拿最基本的伤药一擦然后拿绷带一包了事。
    天知道为什么在星网铺天盖地关于秒速恢复的伤药广告宣传下,宇宙里竟然还存在着如此传统的医疗材料!
    三十四号,出来。
    羁押人员的声音通过开启的单向传送的广播响彻在狭小的房间内,于此同时,小孩面前的透明电离光屏瞬间消散。
    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选择交待。
    例行公事的声音再度传出。
    小孩面无表情地无视了这个问题,她的摸了摸自己左臂上的绷带,尽管出于人道主义监狱里对付她这种级别的犯人早就用不上传统的镣铐,但手腕和脚腕上之前被摩擦出的红痕依旧没有消除。
    甚至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骨头里都发出噼里啪啦的一阵脆响。
    坐太久骨头都僵了。
    她身上穿着雪白的囚服,劣质的布料仔仔细细地摩挲着细碎的伤口,让她有些微麻的痒。
    甬长的走道沐浴在一片白光中,白色的囚服,白色的光屏,白色的机器人
    甚至在甬道的尽头,都是封闭的白色大门。
    朦胧,梦幻,甚至有些像传说中的类似于天堂这类的圣洁之所。
    小孩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呼吸上,她低着头,仔细计算着自己走到甬道尽头的步数。
    心跳一分钟可以稳定在七十六次,走到尽头需要五百九十七步,所需花费时间则大概需要七分八秒。
    一分钟。
    三分钟零八秒。
    六分钟十九秒零七毫秒。
    七分钟零六秒十三毫秒四十八微秒。
    哗啦
    小孩停下步子。
    她抬头,白色大门从外而内地打开,掠入一片带着寒意的风还有一抹闪烁星辰的黑。
    黑色的制服仿佛一滴黑色的墨汁,滴在了这片空白而纯粹的白色空间。
    玷污。
    她心里骤然划过这个词语。
    星辰的光芒是闪烁在黑色军装上的纽扣,流溢着银色水光,黑发,金瞳,胸前的贪狼徽章显示着军区第一特种部队的番号,棱角分明的五官散发着一股冷冽的气质。
    东方星系有四大特种番号,贪狼,朱雀,玄武,白虎。
    可惜是传说中的级别,一般部队根本就无从听闻。
    羁押人员先是一愣,随即立马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来人没有过多的废话,只是递来一张薄薄的纸。
    要知道在无纸化办公的时代这意外着什么?
    军区高层密令。
    纸张,虽然脆弱,但如果交在可信任的手里,却是可以避免一切可能的蠕虫病毒以及精神黑客这类人的威胁!
    人我带走了。
    男人只把纸张往羁押人员面前晃了一眼,随即越过他的位置,像是强行突破圣洁的黑暗,不容半分质疑和犹豫。
    他立定在小孩面前,双腿并立,后脚跟轻轻一碰,军靴发出一阵慷锵有力的声响,在宽阔的牢房里悍然一跳。
    贴身的军装每一寸都紧密严实地贴和着他的肌肤,精准,孤傲,冰冷,而严谨。
    而他面前的小孩只是略微歪着头,琥珀色的眼睛淡淡扫过这个男人,赤着脚踩在光洁的地板上,松松垮垮的囚服看起来像是直接从一个成年人身上扒下来套在她身上的。
    堪称寒酸。
    她皱皱眉,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面前这个男人,声音平淡无奇,海德呢?
    报告路上校!德维特中校在待命期间临时接到紧急调任,我是来接替他的江尉,阿尔米军校2844年批次新毕业生,请指示!
    小孩抬了抬眼皮,算是把他的话听了进去。
    她侧着身子穿过江尉和早就目瞪口呆的羁押人员中间的空隙,平淡无奇地开口:
    你迟到了足有四秒,军礼倾斜弧度比标准弧度多了两点五度,和垃圾废话太多,直接提交命令的事情偏要多说一句话浪费口舌。
    她的语气听不出有任何的不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自顾自地反问道:现在母星对毕业的新兵要求都这么低了吗?
    江尉脸上一愣,随即升起一丝尴尬。
    他可是同期毕业生的前五名,从来没有受到过这等编排,在外作战久了一些基本的礼仪生疏也是不可避免的,但从来没有想过会遭到新上司的如此编排。
    站着干什么?小孩回头平静地看了他一眼,难道还要我请你吗?
    是!路上将。江尉连忙反应过来,大步流星地跟上了趟。
    小孩却是再度皱起了眉头,你连基本资料都不记熟的吗?我不是路姓路伊这是我的全称。
    第3章 缩骨
    在第六编队长期驻扎的星港处,一艘贴着临时被军方征用标志的小型私人星舰正稳稳地悬浮在出发舱口。
    路伊慢悠悠地往那艘黑色的军舰走去,发现这不仅仅是一艘私人星舰。
    上面用流光的暗色刻着独属于贪狼的番号,普通平民根本就不会注意到在舰尾的符号,即便是军方的人,如果没有接触到一定的层次,也只会认为这是一个普通的装饰符号。
    你毕业排名第几?
    路伊突然开口。
    江尉一愣,立即骄傲地答道:全星第五!
    全星第五可是个不得了的数字,当初他室友知道了这个成绩恨不得把他扔到军校里那条贯穿南北的大河里好好庆祝一下。
    路伊点头,说道:难怪。
    路伊上校,我不明白。
    她只是盯着愈来愈近的星舰,似乎是轻笑了一下。
    江尉跟在路伊身后,看不清路伊的表情,也不太好确定自己阴晴不定的新上司是不是真的笑了那么一下。
    江尉稳稳地跟在路伊身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新上司走在路上看上去漫不经心的,实际上每一步都精准地规划好了距离,甚至连配合着行走呼吸的频率都一样。
    他不由得暗自啧舌,虽然这是第一星际军事学院新生入校就必修的一课,但没人会在野外作战的时候恪守得如此严格。
    要知道规范化的军姿站位和伪装成普通平民之间堪称两个水火不相容的极端。
    尤其是出身第一星际军事学院的学员。
    自阿尔米裔在大战里折损了将近百分之九十的人口以来,和联邦政府拥有同样寿命的第一军事学院便在阿尔米星上彻底继承了原阿尔米星人的一切。
    传统习俗,社会模式,管理结构,行为塑造无不被完全复刻。
    在星际众多种群族裔里,只有阿尔米人天生寡淡,以绝对的服从为生存的唯一密码。
    整个星球的人都是狂热的战斗分子,但却严格单向发展,最高首领以星球名称自居,实际上拥有号令整个星球的权力。
    尽管如此,他们却严格恪守着人口数量。
    忠诚,服从,从不质疑,以极高的军事效率和毫无道德感的情感作风在宇宙里赢得了当权者的一致青睐。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在乎是谁掌权,只要保证阿尔米星球的基本资源供给,满足他们那变态的只迷恋研发不主动侵犯的军事科技发展研究欲,他们就是当权者手里最锋利的利剑。
    政治论坛上换了好几批的高层,可是阿尔米永远拥有着全宇宙最坚实的军事力量,任风云变幻,任权力更迭。
    人形利器,这是宇宙里送给这个种族的别称。
    她们很快就抵达了星舰入口,江尉主动往前一凑,舰门自动扫描了他的独一无二嵌入了贪狼密网的精神海,识别了江尉的身份,无声打开。
    在舰门合上的那一瞬间,路伊终于说出了刚才没有说完的半截话,浮夸。
    也不知道是在说这扇门,还是在评价江尉这一系列行为。
    军校前五,天之骄子,沾沾自喜,行为浮夸,情理之中。
    还需要历练。
    路伊思考着马上给上头写申请报告换一个亲兵的可能性。
    她在踏上私人星舰的同时,终于有了稍微大一点幅度的动作。
    骨头噼里啪啦的舒展声瞬间想起,矮小的身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外延扩展,原本套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白色囚服此刻被舒展开来的身体瞬间充满。
    潜伏一年零一个月,她一直都已小孩的形象示人,久到她被压缩的骨头都快要生锈了。
    江尉呆愣在身后。
    缩骨训练虽然也是军校选修的课程之一,一般用作长期潜伏,可现在的学员都不怎么热爱这项古老的技术。
    毕竟在拥有可以简单改变基因排序的易容技术后,很少有人会去苦练这种折叠骨头转移骨位的方法。
    吃力不讨好,每次折叠时的疼痛还在其次,关键在于时间久了骨头也有闭合或者永久错位的可能。
    除非是军校里死抱着那一点阿尔法裔血脉的狂热血统成员,没人会选修这门课。
    他没记错的话路伊上校的确是彻彻底底的行动派成员啊?
    难不成在他前几届的行为派还会有热衷于学习血统派的那些老古董?
    路伊不管江尉心里有怎样的想法,她头也不回地往浴室迈去。
    这种紧急行动时用的私人星舰都相当于军事用品。
    毕竟都是出自于学院的研发中心,内部构造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根本不用花时间多加熟悉。
    医疗器材,增生膏,小型匕首,酒精,换洗衣物,五分钟内我要在浴室内看到这些东西。
    路伊吩咐道。
    她这句话是对着军舰里统一的控制智脑说的。
    智脑是军舰内部使用特称,功用类似于民间用的管家机器人,只不过它同时肩负着军舰自动运营和生活操作两个功能。
    江尉。
    路伊继续说道,江尉立即应声答到。
    查查海德现在的情况,如果处于可联系状况跟他说快点回来报道。
    她实在是懒得调。教一个刚刚从军校里毕业出来的菜鸟。
    这是江尉自见到路伊以来听到她说过的最长的一串话。
    说实话,路伊的声线非常独特。
    乍一听像是从军校里出来统一的那种不带有任何情感的机械式说话方式,但不知道是不是在外面潜伏了一年多,现在还带着一丝淡淡的柔软。
    硬要比喻的话,有点像在冬天见到的冰块。
    透明的块状物体折射出晴天时照射下来的太阳光线,在体内拧成折线,粗暴地把白光化作五颜六色四散开来。
    冰块棱角被阳光晒得有些模糊,不扎手,但触摸久了就会发现皮肤已经黏在上面,移开或许会撕扯开一层血肉模糊的皮。
    带着一股泠然的美丽。
    冰冷,倨傲,却夺目。
    是!
    江尉敬了个军礼,在路伊无声的还不快滚去干活的逼视下立即往书房溜去。
    而路伊则大步踏入了浴室。
    拧开出水的开关也不知道那群研究宇宙生命统一五感的人是怎么想的,硬要说在基本的生活方面,全宇宙的生命体都更喜欢古时候的手动操控,说是这样能够产生一种自我控制的自由感。
    就因为那群老学究整天就这种问题吵来吵去,星舰建造的细节设定一天一个样。
    路伊更喜欢自动感应出水的布置,可惜显然这批星舰建造的时候,还是手动自由派占了上风。
    白雾的水汽立即弥漫了整间浴室。
    镜子上像是凝结成了一层冬日的白霜。
    路伊站在镜子前,伸手勉强抹开一块可以看清的地方。
    镜子印出了面前那人精致的锁骨,结实的肌肉线条流畅的从肩膀顺延展开,小麦色的肌肤更是为此加剧了一份视觉力量。
    配上路伊那张堪称禁欲的脸,相信如果将此景拍成照片不亚于那些活跃在舞台上的娱乐明星。也许还能收获一大批为之疯狂的粉丝。
    可惜的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意识。
    路伊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匕首,抬手,找准左手臂上那道看上去刚刚开始愈合的刀疤,目不转睛地用刀尖挑开了那处的血肉。
    精准,迅猛,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血液都没有溅起。
    手臂不可避免地生理性颤抖。
    豆大的水珠顺着额头啪嗒一声滴落在手臂上,分不清是浴室的雾气还是生理自然产生的汗珠。
    她从手臂里挖出了一块拇指般大小的银色椭圆形物体。
    正是之前在杀死莉莉丝时无意间混着许多闪闪亮亮的砂砾首饰小珠子一同嵌在伤口里的一员。
    那个名叫赵语的壮汉所送的小礼物。
    从西洛伊斯裔手上抢来的不起眼的小配饰。
    联邦警署对她们这些被解放的奴隶会进行安保级别最低级的搜身,除了把东西嵌进体内之外别无其他携带方法。
    路伊闷哼了一声,甩着满臂的鲜血拿隔水的药膏随便抹了抹便把自己整个人埋入了浴池当中。
    增生膏有促进细胞活跃增长的药效,伤口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酥酥麻麻地让她有点儿痒。
    她随手拿起搁在浴池边上的朗姆酒,用嘴咬开瓶盖,咕噜咕噜灌下了一大口。
    冰凉的酒精顺着喉咙一点点舒展了她微蹙的眉头,路伊闭眼,终于长叹了一口气。
    军校毕业的人并非是没有感觉的机器人,只是她们受过训练,学会把自己不必要的感官隐藏到极致。
    必要的时候,也需要借助一下酒精的缓解。
    阿尔米星出来的人从来都不需要拥有自己的欲望,过去不曾,即便现在变成了面向全星际的学校,也坚决杜绝。
    长久潜伏而紧绷的神经在热水和酒精的催发下让路伊浑身散发着一股昏昏欲睡的慵懒气息。
    她像只餍足的野猫,闭着眼睛任神经得到缓解。
    直到她刚刚连入星网贪狼番号的特殊线路里的精神网突然接到江尉紧急传来的一则讯息,她才猛然睁开双眼。
    冷清而深邃,像是宇宙里吸纳一切的黑洞。
    她的眼前虚拟出一则短讯,上面悬浮着江尉发来的消息:
    海德德维特中校在返程的跃迁点中不幸遭到鲲鹏穿梭,同批的跃迁成员还有一名星际流浪者,二人双双下落不明!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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