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汪施靖那张从来没个把门还总是添油加醋的嘴,廖清杉无奈叹了口气。
    没办法,只能坐下来,继续包。
    应如是赶紧去洗了个手,洗好手在他身边坐下,拿起一张面皮,自信满满道:不能让你一个人辛苦,我也包几个吧。
    说完,就立刻行动了起来。
    刚才,她不在,廖清杉包得心无旁骛。
    这会儿有她在身边,他总免不了留几分心思去看她。
    于是,她动作上的所有生疏便悉数映入了他眼眸。
    廖清杉也是纳闷了,这姑娘在绘画上天赋那么高,怎么到做饭上就一点都不开窍。
    他不用下锅,就能想象这些饺子捞出之后的惨状。
    应如是。
    嗯?
    你家里有水彩吗?他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有啊!
    去把你的水彩拿下来,给这些叶子上个色。
    好哒!
    安静的屋子里,只有空调声在有条不紊地运行。
    此刻,他们共享一张桌子,她在左边给书签上着色,他在右边做着他们的午饭。
    整个画面就如作家梁实秋所写:这是温存静默的岁月,丰颐美味的人间烟火。
    廖清杉一边包饺子,一边留意着她熟练的笔锋和手法,跟她闲聊:喜欢画画?
    嗯。
    之前学过?
    嗯。
    那木板年画,是什么时候学的?
    应如是回想了下:读小学的时候吧。
    是自己想去学的吗?
    对啊,我那个时候很喜欢看民间故事,木版年画有一部分不就是跟这个相关的吗,我觉得有趣,然后我就告诉了我妈妈,她就带我过去了。
    就这么简单?
    对啊,就这么简单。
    他们不会跟你说,学这些没有用吗?
    学这些没有用?应如是抬眸,一脸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学这些没有用啊?
    她眼中的茫然太真切,直接打得廖清杉一个措手不及。
    他顿了顿,才回她:有用。
    仅仅两个字,被他说的百感交集。
    气氛沉默了几秒,廖清杉重新开口:应如是,你父母很爱你。
    此时,被叫到的人正认真地给书签上色,头都没抬地问:你怎么突然说这个呀?
    廖清杉笑了笑:因为突然想到了你的名字。
    闻言,应如是立刻停下了手中的画笔,有些惊喜地看着他:你知道我的名字来源于哪里?
    廖清杉点头,嗯了一声。
    得知她小名叫悠悠,大名叫如是的时候。
    廖清杉就想过,得是多开明的父母,才能给孩子起出这样的名字。
    悠悠如是。
    这四个字,其实出自林语堂。
    意为:悠悠然如她本来的样子。
    可是,当这四个字成为一个名字,寄托着父母对孩子最初的期望,你很容易就能从中解读出一种崭新的希冀
    希望她按照她原本的样子,去生长。
    廖清杉之前就好奇过,一个人究竟在怎样的环境中长大,才能活出这个样子。
    这样的鲜活热烈、明媚锐利、生生不息。
    后来,他逐渐找到了答案。
    那是因为,她的父母给她画出了一块地方,让她自由又勇敢的生长。
    饭前的准备工作,在人间烟火气的笼罩中,悄然完成。
    饺子刚煮好,汪施靖这个坐享其成的劳动者就掐着点来蹭饭了。
    廖清杉也真是服了他的厚脸皮。
    饭桌上,应如是和汪施靖这两个社交牛逼症凑在一起,小嘴叭叭地说个不停。
    明明是初见,却搞得跟老友重逢一样。
    吃过饭,廖清杉回去拿车,汪施靖跟他一起。
    刚走出应如是家门,汪施靖也不拐弯抹角,直接点明道:廖清杉,你很喜欢那姑娘。
    廖清杉:?
    汪施靖,你要实在闲得没事......
    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廖清杉,你对她很纵容。
    廖清杉一听,鼻尖溢出一丝轻笑:我纵容个屁。
    作为多年好友,汪施靖瞬间就读出了他这声轻笑里的内容,解读道:你觉得你每次都在回呛她是不是?你觉得每次她对你示好的时候,你都在反驳是不是?
    廖清杉听了,用眼神睨了他一眼,那意思是说:既然你都知道就别瞎逼逼了,我这行为跟纵容扯不上一丁点关系。
    汪施靖却澹然若定地接上一句:但我说的纵容,是自然而然的那一种,发生在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
    说完,直接跟他摆事实讲道理:吃饺子的时候,你吃的那些烂饺子,都是她包的吧。
    ......廖清杉嗓子莫名一噎,我包的。
    得!汪施靖笑,纵容的理由,又多一条。
    廖清杉:......
    当初是事后清理现场,这会儿又是搜集证据。
    合着警察做的事,你们都得在我身上试验一遍呗。
    成,真成。
    看他沉默,汪施靖趁机又说道:哎,你还记得我进来的时候,你俩在聊鸡蛋的事儿吗?
    廖清杉:......
    偷听人说话,有毛病吧!
    汪施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幕。
    他当时站在门外,看到那个小姑娘蹦跶着跑到廖清杉面前,笑眼盈盈地叫他:阿杉。
    更让他意外的是,他还自然而然地应了一声:嗯。
    然后,那个小姑娘就讲起了一个漫长又鸡毛蒜皮的小事:我跟你说哦,今天我去挑鸡蛋的时候,当时理货员正在忙,所以那一筐筐鸡蛋还来不及放到货架上。然后,那个理货员看到我和一个老爷爷拿着袋子在等,就先给我们俩搬了两个小板凳,让我俩坐在凳子上挑鸡蛋,挑着挑着,我就跟那个爷爷聊起来了。
    廖清杉觉得她真是有社交牛逼症:聊什么了?
    我看到爷爷挑的都是大鸡蛋,就好心地提醒他要挑小鸡蛋,因为卖鸡蛋的阿姨说小鸡蛋比较好吃。结果,那个爷爷跟我说,这都是骗我们小姑娘的,因为如果不这样说,就没有人愿意买小鸡蛋了。
    廖清杉:......
    这话题聊得,可真有深度。
    所以,到底应该买大鸡蛋还是小鸡蛋呀?
    当时,廖清杉正在下饺子,姿态慵懒闲适,却还是正儿八经地跟她分析:如果从蛋壳的平均分布面积来看,买大鸡蛋比较划算;如果从蛋黄与蛋白的分布比例来看,买小鸡蛋比较划算。
    应如是:啊?
    看她茫然,他索性换了个更直白的表述方式:喜欢吃蛋白的话,买大鸡蛋;喜欢吃蛋黄的话,买小鸡蛋。
    哦!我明白啦!应如是先是恍然大悟,然后一脸崇拜地看着他,阿杉,你真的好聪明啊!
    廖清杉听到,勾了勾唇角。
    汪施靖当时看到这一幕,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他堂堂一剑桥商学院高材生,在这儿跟她谈论,买大鸡蛋还是买小鸡蛋划算。
    这不是纵容,就是有病!
    至于现在。
    汪施靖看着他那副死不承认的嘴硬样,真是服气。
    如果心脏能长出一扇能看清自己眼睛的镜子该有多好。
    那他就能看到,那时那刻,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有多么爱意昭彰。
    第25章 看她弄巧 做你自己就好
    你喃喃低语的时候,
    我昏昏欲睡地枕在你肩头,
    想来想去,真是便宜了这场晚风。
    《叮咚!您点的乌龙面已送达!》
    看他穷追不舍地,对纵容这一词反复举例论证, 廖清杉终于在打开车门之后, 如他所愿的那样停住了脚步, 转过身, 对上他的目光, 直截了当地问:所以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汪施靖简直服了他这明知故问, 大好青春、郎才女貌、两情相悦, 你说我想说什么?
    谈恋爱么?廖清杉问。
    那难不成谈工作?汪施靖故意呛他。
    用什么谈?廖清杉也呛他。
    呛完,嘴角忽然扯出一抹涩然的笑。
    眼下正值七月,头顶的太阳灿烂炽热, 汗湿了诚意十足的夏季。
    他站在明媚的阳光里, 接连的三声质问,却都与明媚无关:
    用八千多公里的距离?
    用无数个失眠的夜?还是用
    我的手无寸铁。
    廖清杉与汪施靖于年少相识,一个沉默坚韧, 一个随性浪荡。
    虽然性格迥异, 却一点都不耽误, 彼此惺惺相惜。
    可在当下这个时刻,两个人唯有静默对峙。
    因为他问的三个问题,汪施靖全部无解。
    直到几分钟后,一道女声从邻居家的阳台传来,才打破了这阵安静:阿杉~我马上就好了哦~
    廖清杉是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才让自己从茫然的人生题海里,暂时挣脱了出来, 对汪施靖说:先走了。
    说完,便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坐好之后,赶紧抬手打开了空调降温。
    很快,车身开始移动,开出大门左转,开了没两步路,又在那扇蓝色大门前停下。
    廖清杉踩着刹车,耐性极好地等待着。
    应如是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车内正好不热了。
    她坐进来的时候,廖清杉用余光看了她一眼,很快就发现了她手里拿着的东西,原来,那一个个由他们两个人亲手制作的书签,都被她用精致的小袋子包了起来。
    不知为何,看到这个,刚才那些纷纷匝匝的烦恼,似乎在顷刻间得到了平息。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落下,筛出一份细微的温柔。
    他们在午后的阳光中一路向前,最后抵达榕树下。
    很快,时间一晃,一个下午过去。
    那一枚枚由两人亲手制作的叶脉书签,也在课程的末尾,送到了每一个孩子的手中。
    这也意味着,这群学生的暑假体验之旅就此告一段落。
    雕刻小屋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送走学生之后,王觉书和廖清杉在窗边坐下,想起上次他无意间听到的聊天内容,一脸和蔼地说:上次听你跟我闺女聊底线思维,觉得挺有意思。
    正想着再往下聊几句,廖清杉口袋里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王觉书:你先接。
    不好意思。廖清杉拿出手机走到窗边,按下了接通键。
    是汪施靖打来的:开一下你车。
    你在哪儿?
    就在你跟我说过的这个地儿,我就在你车旁边,你在哪个胡同?
    你别进来了,廖清杉想了想说,正好也结束了,不过我这边还有点事走不开,这样吧,我让应如是把车钥匙给你送过去,你先把她送回家,再去忙自己的事情。
    行。
    挂了电话,廖清杉把钥匙给了应如是,让她先回去。
    可他没想到的是,她竟然会折返。
    应如是回来的时候,王觉书正在说话:我闺女我知道,非遗文化传承人的职业成就感,其实大部分都来源于我们自己对这个身份的认同,这个身份被社会认可的程度很低,所以我理解。
    说着,话头一转:有时候,也能接到很多年轻人的电话,想要过来拍摄或者是采访,我本来还挺欣慰,后来才发现,大部分人过来,不是为了完成毕业作品,就是为了完成采访作业,对这一行,连最基本的了解都没有。
    廖清杉问:那你都知道了,还会让他们过来吗?
    让啊,为什么不让,王觉书说得释然,即使不热爱,即使把我们当成利用的棋子,也要让他们过来。多一个人了解,就多一份传承下去的胜算。
    廖清杉却因他的这份理解,百感交集。
    弟子背叛师门,他理解;
    女儿心中对这个身份不是百分百纯粹的认同,他理解;
    把他当成完成作业的拍摄素材,他也理解。
    他抬眸,看着面前的这个老人,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守护着这么闪光的文明,这个社会,不应该让你,妥协到这个地步。
    也不全是妥协,你不就不是么?其实当初你跟我要在拍摄前提前过来了解了解,我没想到你真能提前过来,还做了这么充分的准备工作,王觉书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一脸赞赏地说道,现在,像你这样能沉下心来去做事的年轻人不多了,尤其做的还是这种放长线钓不了大鱼的事。
    廖清杉听了,轻轻地笑了一声:也不是所有人放长线,都是为了钓大鱼。
    王觉书问:那是为了什么?
    廖清杉答:为了看看鱼线抛出时扬起的弧度;看看鱼钩落水时荡起的涟漪;看看鱼儿上钩时掀起的颤动。
    他顿了下,又接上一句:为了一种更加丰富的人生体验。
    王觉书听着,越来越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太立体了。
    他有一个丰沛的精神世界。
    他在这个世界里,培育出了一个强大的内核,替他压住了这个浮躁时代的动荡船尾。
    所以,他身上才会有一种看似矛盾的气质。
    既有一种欣欣向荣的蓬勃朝气,也有一种坚如磐石的下沉底气。
    所以,也希望您别寒心廖清杉看着王觉书,一字一句,认真道,
    请相信,有些人,是真心想挽留。
    他极具少年感的温润嗓音,就这样,透过窗棂,传入外面偷听人的耳中。
    应如是忽然想起他之前说过的一些话,尤其是在跟王觉书、王诗歌、过来学习的小朋友交流的时候,她能感受到,他的学识、他的文化底蕴、以及他身为青年人的一种担当。
    传统文化的保护与传承,是被很多人遗忘的一个角落,没有多少年轻人愿意去做。
    可是他愿意。
    所以,看着他,应如是时常会有一种感觉。
    他与这个世界,交手的很好。
    能够剥去外在的诱惑和枷锁,拥有一个很赤诚很干净的灵魂。
    天色不知不觉间暗了下来,跟王觉书聊完,廖清杉正准备回去,结果刚走出屋门,就看到院子里的石凳上,趴着一个小姑娘。
    他于朦胧的夜色中,一眼认出了这个身影,快步走到她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柔声叫:应如是?
    被叫到的人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嗓音带着刚睡醒时才有的娇糯:嗯?
    估计她刚才是睡着了,廖清杉微微蹙眉,问她:不是让汪施靖把你送回家么,你怎么还在这儿?
    哦......他说要送来着......但是我想和你一起走......应如是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但我刚才,不小心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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