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流云抱着剑, 他只往那里一坐, 并不说什么, 也没有冷着脸,可旁人却自觉离开他身侧,叫他自成了一方天地,活像是他身上有什么生人勿近的光环似的。
    如果唐棠要给三位男主的交际能力打分,时竟遥无疑是满分的好学生,沈流云和云中任就是差生了当然差生之间也能有对比,矮子里还能拔将军呢。沈流云勉强能够个及格线,云中任直接是零光蛋。
    身为药王谷的谷主,他本该是很受欢迎的,可他冷着一张脸,硬生生吓退了无数想要恭维奉承的人,惹得唐棠不住地看了他好几眼。
    其实在唐棠的记忆里,云中任应当是个很腼腆、很羞涩的小正太。但现在,昔年会害怕地牵住唐棠的手的小孩已经全然变了个模样。
    他穿着一身青衣,那颜色本该衬得人温润如玉,如谦谦公子一般清贵,可这样文雅的青色也硬生生叫他穿出了冷冰冰的味道。
    忽然,唐棠注意到了什么,她看了好几眼,在心里奇怪地咦了一声。
    那个云中任放在手边从不离身的长纱幂蓠,看起来有点眼熟
    之前唐棠并没有放在心上,药王谷的医修们天天窝在药王谷里苦修和研究,有不少人都有点内向社恐,这幂蓠可以算得上是药王谷医修们的统一制式,长长的纱帘将人从头遮到脚,好叫医修们不必面对那些难缠的病人。
    但现在云中任将幂蓠放在手边,长纱被他细心地缠起来,最尾端便露出一块脏污的痕迹。
    大概拇指大小的一块,深深的酱色,比起污痕更像是血。
    唐棠心里一动,正欲细看,却见云中任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将幂蓠收了起来,向唐棠投来一个警告的眼神。
    拜师大典进行到了末尾,唐家主坐在高位上,受了牧行之的敬师茶和师仪。唐棠坐在下方一些,牧行之敬了唐家主之后,又重新倒了杯茶来敬唐棠。
    这也是流程的一环,世家与门派到底有许多不同,牧行之虽然是唐棠的师兄,但唐棠到底是少家主,因此他还需要敬唐棠一杯茶。
    唐棠回了神,并不似唐家主那般坐着受立,她也站起身,双手正欲接过茶杯,却见牧行之垂着眼,抿着唇,似是一个思考的表情,大概想得太入迷,甚至连唐棠伸手去接茶杯,他都没有放手。
    牧行之?唐棠低声问,托住了茶杯的底。
    没什么。牧行之回过神,有点不自在地将视线收回来他看着自己的衣袖,雪白的衣袖有一块濡湿的地方,他方才端茶时不小心将茶杯里的茶水洒了些上去。
    很低级的试毒方法,但胜在有效。
    牧行之放下了心。
    他将茶杯递给唐棠,看着唐棠爽快地一饮而尽后,将茶杯捏在手里,对他笑道:师兄。
    莫名地,牧行之想起不久之前,他还在青山派时,那个仙台之上傲然屹立的,如雪般的身影。
    那是他们的初见,一身白袍的大小姐并拢双指,道:破邪。
    于是长剑应声而出,破空之声越过他身侧,从恶毒的鞭影里救下了他。
    现在,唐棠仍穿着那身白袍,这一刻时光逆流倒转,他已经换了个处境,唐棠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她仍旧闪着微光,仍旧从座上豁然起身,怒喝道:破邪!
    长剑再一次为他出鞘,直径斩断他黑暗不堪的过往,为他鸣一个不平。
    从最初到最终,只这两个字,便足以救他。
    拜师大典,自此礼成。
    两人身后,时竟遥与沈流云交换了一个眼神。
    计划失败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想。
    昨夜牧行之找上他们,对他们说:我决定了。
    我拒绝。
    有风跃上窗沿,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四人对峙着,云中任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沈流云也自廊下遥遥望过来,时竟遥的笑容有些微凝固,他略微思考了一会儿,便问:为什么?
    你应当知道,无论她是不是白化病患者,留在唐家都对她没有丝毫意义,她去药王谷才是最好的选择。
    牧行之没有接话。
    时竟遥也有些疑惑,在今日晨时,牧行之亲自来了一趟,特意来问云中任对唐棠的病有没有把握。
    当时牧行之看起来也对他们的计划十分意动,差一点就要直接答应了。为什么他只是去了一趟映棠阁,回来后就变了答案?唐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
    时竟遥又道:你担心在拜师大典上强行迷晕唐棠带走她,会让唐家怪罪?我向你保证,我会以天玄宗掌门之名担下此次事情,现在唐家还不敢对上天玄宗。
    他循循善诱:还是你担心唐棠会怪你?你觉得,是她怪你比较重要,还是她的病比较重要?我寻人查过了,唐家的白化病人从没有活过而立的,她连百年都等不到,等十几年后她死了
    停。牧行之打断了他,他不能接受有人臆测唐棠的生命,但他还是决定拒绝。
    我没有那么多想法。牧行之平静地说,我只是想让她决定自己的去向。
    一开始意动,是因为牧行之觉得答应他们的计划是为唐棠的好,即使唐棠会怪罪他也没有关系,他是为她好。
    但唐棠对他说:走上这条路,你是不是自己想走?
    唐棠让他选择自己的人生,他才惊觉犯了大错他不应该无视唐棠自己的意见。
    他也让她自己选择。
    哪怕唐棠会也没关系。牧行之想,是她自己的选择,他总会陪着她的。
    云中任扣紧了手中的幂蓠。
    方才唐棠看向他手中幂蓠的那个眼神那个眼神。她微微仰起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眼神游移,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冷漠,暗金色的眼瞳里仿佛有微光一闪而过。
    只这一个眼神,就叫云中任确认了什么。
    如同牧行之迟来的拒绝,在这一刻他也做了一个迟来的决定。
    云中任平静地看着时竟遥和沈流云之间的暗潮涌动,忽然站起身,将幂蓠重新戴在头上。
    云谷主。时竟遥唤住他,您要去哪里?
    云中任脚步一顿,他一手微微掀开幂蓠,那张冷冰冰的脸看起来一如既往。
    走了。云中任冷冷地说,唐家拒绝了我,你们也没法带走唐棠,如今已经不需要我了。
    这倒是真话,只是太直白。时竟遥面露了一些无奈,仿佛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云中任的性子,怎么说也是他邀请云中任来的,却叫他毫无用武之地。
    时竟遥挽留道:唐家天船还候在山下,要晚一些才会送宾客们走。云谷主不如多留一会儿,与同袍们一道?
    云中任重新放下幂蓠,抬脚就往外走:不必,药王谷的人自会来接我。
    青衣身形再次被掩在长纱之下,他脚步不停,再没有理会其他人的疑惑或挽留。
    身后,沈流云微微皱起眉,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时竟遥在身侧叹道:云谷主其实人挺好,就是太独,太难说话。说起来,药王谷的医修们,便多少有些这样。
    是吗?沈流云心不在焉地说,毕竟是药王谷。
    毕竟是药王谷,人人都有求于他们的药王谷。
    拜师礼成,往后就都是些庆祝之事了。
    唐棠虽然喜欢热闹,但也不是这种带着目的性的热闹,大厅虽然宽敞,但人一多起来,就难免憋闷,在这种场合她不太坐得住,只一会儿又开始怀念起映棠阁的清净。
    她找了个借口离开,今天起太早,准备回映棠阁补一觉,谁知道自己一脚踏出大殿,便见这次拜师大典的主人公也跟着自己出来了
    唐棠无奈地问他:你怎么也跟着出来了?
    已经没什么事了。牧行之说,师父在里面跟其他门派的人说话,我也出来透口气。
    他跟着唐棠的脚步,可不像是只是出来透口气。
    不习惯?
    见牧行之闷闷点头,唐棠又说:以后你就是唐家的大师兄了,与其他门派交涉这种事情也少不了你的份。你也可以学着帮唐家处理些事情,以后帮云姐姐减轻负担嘛。
    牧行之不接话,只是抿唇。
    唐棠摆了摆手说:行了,你快回去吧。拜师大典可少不了主角。
    今日松云山上的外人多,我送你回映棠阁。牧行之说。
    唐棠失笑:你也知道这是松云山,松云山上能有什么事?
    牧行之却坚持,唐棠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有点紧张的模样,索性也不妨事,便答应了。
    山路不长,今日没有太阳,鸟雀格外活泼,清脆的鸟鸣声洒在路上,唐棠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忽然说:牧行之?
    怎么了?
    唐棠笑道:做唐家大师兄的感觉怎么样?
    牧行之想了想:其实没什么感觉。
    哎?唐棠说,你竟然没什么感觉吗?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让你当上唐家大师兄的。
    她掰着手指头数给牧行之看:你看看啊,我把你从青山派捡回来了,然后又把你从松阁捞出来,然后又去求父亲收你为徒,然后又去剑阁给你寻剑,然后又带你去历练
    牧行之也知道她在打趣自己,忍住笑道:那你呢?做唐家大小姐和唐家少家主是什么感觉?
    这下唐棠掰着手指的手卡壳了,她也仔细想了一下,遗憾道:你说得对,还真没什么感觉。
    两人登时笑起来,唐棠乐不可支地倒在牧行之肩上,还要说:我可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一出生就直接当上了唐家大小姐。至于你哼哼,小可怜。
    是啊。牧行之扶住唐棠,又轻轻拂开唐棠额上的发,才低声说,我是小可怜,全仰仗唐家大小姐垂怜。
    他的眼神温柔得像是早风,一瞬便划过唐棠的脸庞,最后落在她雪白的发丝上。
    如果他是小可怜,唐棠就是天底下唯一会垂怜他的大小姐。
    唐棠又笑,说:那本小姐得多垂怜垂怜你,不然你多可怜啊。
    牧行之说:嗯。
    嗯什么?
    嗯,大小姐要多多垂怜我。牧行之说。
    松云山的山道上空无一人,唯有鸟鸣阵阵,云朵轻飘飘地越过他们的头顶,风将料峭悬崖上的松叶送来,落在他们脚底。
    没有太阳时,风是潮湿而和煦的。
    两人回了映棠阁,唐棠便脱开他的怀抱,一脚蹬了鞋子上塌:行了吧?快回去吧。
    牧行之任劳任怨地俯下身给她摆好鞋子,唐棠觉得他活像照顾女儿的老父亲唐家主都没他操心。然后他才转身离开,走前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唐棠已经缩进被褥里了,她摆摆手,打了个哈欠:去吧急着回来做什么,我要睡一会儿,别吵醒我。
    牧行之嗯了一声,转身锁上了门。
    他回了正厅,可心里总惦记着唐棠。分明没有任何异常,他看着时竟遥和沈流云都还在正厅,可却觉得有些不对那是来自野兽血脉里的某种直觉。
    大概是看出来他的心不在焉,唐家主在一个空隙里问他:怎么了?
    牧行之抿起唇。
    他对唐家主说:棠棠回去了,她说有点困,想睡一觉。
    他又道:师父稍等一下。我去映棠阁看看她睡了没有。
    说罢,不等唐家主回答,他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这一截上山路,跟唐棠一起走的时候显得太短,现在一个人往上又显得太长。牧行之心脏砰砰跳着,几乎是飞奔上了山。
    映棠阁静悄悄的,方才他离开时锁上的门还好好地,一切都跟他离开时没什么两样。
    牧行之松了口气,他想着唐棠睡前说不要打扰她,本来不想进去。但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进去,进去看看,进去确认。
    好像在某个模糊的时刻,他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他太大意,没有进去确认,于是抱恨终身。
    牧行之甩开脑子里那些莫须有又乱七八糟的想法,他深呼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门里,唐棠塌上的被褥被人掀开了,一半挂在塌上,一半落在地上,本该躺着熟睡少女的塌上空无一物。
    唐棠不见了。
    第48章 远客九
    唐棠醒来的时候, 只觉得浑身发软。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想说什么,张了张嘴, 才发现自己嗓子又疼又哑, 像是有砂纸在上面磨, 迟钝地意识到了什么, 勉强转过头去,看到一个黑影坐在自己床前。
    你是?
    那黑影便转过头来。
    屋里很黑,只有桌上放在一支将息未息的烛火,勉强给了一点点光源。正常来说,普通人只凭借着那一点光源肯定看不清楚黑影的模样,但唐棠的眼睛很能适应黑暗, 她清楚地看到坐在床边的人冷着一张脸, 手里还端着一个碗。
    醒了?他说。
    好熟悉的声音,好熟悉的脸。唐棠想,她分明觉得自己清醒过来了,可意识却仿佛在海里浮沉,她看到的东西很多,但能理解的却很少, 思绪陷入了混沌。
    发生了什么?唐棠想问, 却发现自己张开嘴,只有气音。
    男人将她扶起, 靠在床头,唐棠直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浑身无力不是睡醒后的错觉, 自己是真的没法动, 手脚都软绵绵的, 使不上劲。
    手腕上的触感冷冰冰的, 唐棠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腕和脚腕上都被人用链子束缚住了,寒铁在昏暗的烛光下反射着不详的微光。
    唐棠下意识地想去扯开,伸出的手却无力地一下拍在男人手臂上,他还端着碗,碗里的汤水洒了一些在床上。
    你
    男人面无表情,没有管她的小动作,只是将手里的碗凑到唐棠嘴边,示意她喝下去。
    一觉醒来却突然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又被人锁在床上,这来路不明的汤药,唐棠如何敢下口?
    她紧紧地闭着嘴,任凭男人将瓷碗凑在她嘴边,怎么也不肯松口。
    瓷碗微凉,贴在她的脸颊上,一会儿就被体温捂热了,汤药近在咫尺,唐棠甚至能感受到其中扑面而来的热气和苦药味,她不肯喝,男人竟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固执地端着碗,放在她嘴边,两个人就这样在这样诡异的动作里僵持住了。
    黑暗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碗中汤药的热气渐渐消散了,大约是怕冷了就失了药性,男人将瓷碗往上凑了凑:喝药。
    唔。唐棠不能张嘴,但这句话意思很容易理解:不要。
    男人又将瓷碗往上送,陶瓷一下子磕上唐棠的牙,发出细微的声响:喝药。
    他说着,强行将汤药倒进唐棠的嘴里,唐棠自然不肯松开牙冠,摇着头,拼死拒绝,有大半的汤药都从她的嘴边往下流,打湿了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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