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行。她说,有点甜。
    云中任绽开一个笑,道:仙尊若是不嫌弃,以后还可以再做,我可以少加一点糖。
    流光仙尊点头,而后云中任注意到她衣襟上那一点雪白的碎屑,笑道:仙尊,您衣襟上有东西他很自然地伸出手拂去,却突然愣住了。
    那个动作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近,云中任半跪在地上倾着身,几乎整个上半身埋在流光仙尊的怀里。
    头顶传来一声哼笑,随后一点凉意伴随着酒香,是流光仙尊举起酒杯,一滴酒酿落在他的额头上。
    仙尊云中任讷讷地说,往后退了几步。
    流光仙尊却不看他。她仰头看着杏花树,喃喃着说了什么。
    您说什么?云中任没有听清楚。
    好半晌,流光仙尊定定地看过来。她说:我不生气。
    嗯?云中任一怔,我没说这个
    我不生气。流光仙尊又说,打断了他,他们做他们觉得对的事情,我也做我觉得对的事情。既然大家都认为自己对,就没必要生气。
    我只是流光仙尊说,几乎是自言自语了,她拍了拍身旁的地面,随后高举起酒壶,将酒酿倾倒而下,流水哗啦,溅起的泥点飞上她的裙摆和衣袖。
    只是什么?云中任问。
    流光仙尊看着他:只是在想
    多复杂的眼神啊,云中任觉得自己从里面看到了许多,也可能是怜悯,也可能是后悔,也可能是惋惜,也可能什么都不是。
    或许她也在问自己。
    只是在想,如果能够小心一点,如果能够谨慎一点,甚至是,如果能够当做没有听到那个孩子的话
    至少她能救一个人,至少两个人里还能有一个人活着离开流光塔。
    没有只是。她不肯说,那眼神却又像是说了千言万语,最后也只是摇摇头。
    云中任想了想,觉得流光仙尊可能还是在想今天的事情,便开口说:仙尊,我觉得您不必太在意,您是对的,即使是在严苛的人都没法责怪您,因为您只是遵循自己的守则
    真正错的是那对父母,而不是她。她始终遵循着自己的守则,坚定得顽固得像是一块石头但谁能去责怪一块石头呢?她生来如此。
    停。流光仙尊说,闭嘴。
    云中任乖乖住嘴,看着她。
    流光仙尊叹了口气,说:让我喝口酒她举起酒壶,喝了好大一口,闭上眼。
    一片寂静之中,她又喝了口酒,才含糊着说:恶疾易治,人心难愈
    她只是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师尊的问话。
    每一个药王谷的医修们,在初入医道时,都会被自己的师尊询问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入医道?
    这个问题很简单,也没什么标准答案,更不需要空话假话。
    有人痴迷于医术之美、有人心怀天下苍生、有人为了医治久病缠身的亲人,更多人的答案是不知道。
    这很正常,大部分人没有那么明确的目标,他们只是沿着自己觉得自己该走的路往下走。
    没关系。师尊们会这么告诉他们:不知道也就不知道吧,路是人一步步走出来的。
    于是不知道的人的时间会变成衡量距离的单位,从这里到那里,有九万九千步坡脚走出来的路。
    世上有千千万医修,自然也有千千万医道。
    流光仙尊也是那种沿着该走的路往下走的人她被自己的师尊南岐长老收留的时候,已经走投无路,只能呆在药王谷,她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她没有别的选择。
    但那个时候,南岐长老按照惯例,还是问了这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入医道?
    那个时候她还很小。小小的流光仙尊穿着灰扑扑的药童袍子,她恭恭敬敬地给南岐长老磕了个头,又递上敬师茶,才说:我不知道,师尊,我不知道。但我见过太多死,我想看看生。
    流光仙尊的医道,简单,也固执。只一个字:生。
    大部分人究其一生,对生死这个词的理解只停留在浅薄的概念上,但流光仙尊不同。在她还没学会这两个字怎么写的时候,她就已经懂得他们的含义了。
    她的父亲死战未降,她的哥哥带着她一路逃亡,路边的流民,沙场的将士,尸体、血迹、苍蝇、蛆虫,最后是哥哥那张呆滞的面容,于是她知道了死人面容都是呆滞的,眼睛灰蒙蒙的。
    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医道,很难说对错,因为这就像师尊们的问题一样,本就没有正确答案。所有的医修们,所有的人,都是坚定地认为自己对,然后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云中任看向她。
    流光仙尊其实不太像是个医者。她太冷酷,太清高,太直接也太随性,偶尔还会酗酒。然而即使在药王谷这个聚集天下名医的地方,云中任也没有见过比她更合格的医者了。
    一颗柔软得像风的医者之心,一颗坚硬得像石的医者之心,她有足够抚摸伤口的柔软,也有足够坚守本心的力量。
    她是他见过的,天底下最好的医者。
    微风轻轻地吹,杏花也轻轻地落,夕阳往下挪,天边的云散开,那几缕血色的阳光也渐渐黯淡。
    师父小山突然从远处跑来,唤道,师父!
    流光仙尊睁开眼,皱眉:怎么了?
    小山气喘吁吁地站好,看了看地上摆着的几个食盒,又隐晦地看了云中任一眼,才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双手捧给流光仙尊:师父,您的信,您之前吩咐若有信便加急送来给您。
    流光仙尊接过信:我知道了。
    小山又看了云中任一眼,这一眼不加掩饰,直白得多,小山问:师父,这些东西可要帮您收走?
    流光仙尊挥了挥手:不必,你去吧。
    他这才揖了一礼,离开了。
    云中任被小山看得莫名其妙,他本想问流光仙尊,视线却被她手里的信吸引了流光仙尊拆了信,那张柔软的宣纸被她展开,从后面只能看到撒着金箔的背面,看不到字,但信纸下方,有一个云纹的印章鲜红如血,也不知印下这个章纹的人用了多大了力气,直直染透了柔韧的宣纸,从后面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大夏皇族的金印。
    云中任想起不久前流光仙尊说会寄信去大夏的事情,问:仙尊,这是我父亲的回信吗?
    久久没有回音。流光仙尊看着那封信,像是愣住了,又像是陷入了沉思。
    仙尊?云中任问,怎么了?是信里写了什么吗?说着,便想走上去看信里的内容。
    流光仙尊动作却更快一步,她将信封折好,放进衣袖里,道:无事。只是你父亲说,希望能将你留在流光塔中治病。
    那仙尊为何一脸阴沉?您不乐意将我留在流光塔么?
    流光仙尊看着他,眼神沉沉。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叹了口气,举起酒壶仰头倒酒,又借着这个姿势往后倒,躺在树下。
    仙尊?
    流光仙尊叹了口气,她望着满天的杏花树,忽然说:要下雨了。
    夕阳灿如血,空气中氤氲着压抑的潮湿,可不是要下雨了么。
    但云中任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没什么。流光仙尊又说,只是在想,你在流光塔里呆着,恐引谷主和大长老百鬼仙尊惦记。
    那怎么办?云中任顿时紧张起来。
    流光仙尊说:你过来,坐过来。
    云中任挪过去,跪坐在流光仙尊的身前。
    他也仰起头,跟着流光仙尊的目光看上去。
    天空被圈成很小的圆,从圆里看去,天边挂着垂死的日轮,云彩被镀上一层绚烂的色彩,慢悠悠地从这一头飘到那一头。
    云中任突然错觉这里其实不是什么高塔,而是一口深深的井,他们都被困在井里,如青蛙般望着深邃的天空。
    突然,云中任感到腹部一阵剧痛。那痛感是陌生的自从来了流光塔,他就很少再感觉到这种痛了,如果不是流光仙尊每天都来给他看病,他甚至经常忘记自己身体里还有这样的东西。
    痛感也是猛烈的。那一瞬间云中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冷汗几乎是立刻就下来了,他闷哼一声,捂住腹部的伤口弯下了腰。
    蛊虫每一次的活动都十分突然,不分场合、不讲道理。
    怎么了?流光仙尊问,她看到他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立刻翻身坐起来,见云中任捂着腹部,整个人几乎疼得面朝下倒在地上。
    是蛊虫又发作了?!她一手抓起他的肩膀,把云中任强行板过来,摁住他不让他蜷缩起来,又掀开他的衣摆腰腹处那一块,不久前流光仙尊才缝合好的伤口竟然又被撕开了!
    流光仙尊啧了一声,她站起来,手一放开,云中任就又疼得蜷缩了起来,她干脆将他抱起来,大步往屋里走,大喊:小山!小岚!过来!
    灵力将她的声音荡开,扩散至整个流光塔,身后,杏花也被震得纷纷扬扬地往下落。
    几个小药童快步跑过来,问:师父?!什么事?
    去煮温酒汁!流光仙尊命令道,她抱着一边云中任往里走一边又低下头说,云中任?云中任!醒醒!蛊虫在哪里?你感觉得到吗?
    事实上,云中任只能感觉到剧痛。一阵阵的剧痛,几乎要搅烂肺腑的剧痛,他的眼神几乎是涣散的。
    流光仙尊一脚踹开门,将他放在自己的床上,而后双手撕开他的上衣,血止不住地从伤口往外喷涌,如果换一个人,现在最该做的是上药止血,缝合伤口。但云中任身体里的蛊虫才是一切祸源,没处理好它之前做什么都是徒然的。
    流光仙尊单手捂住他的伤口,一个聊胜于无的止血动作,然后她摇了摇云中任,问:云中任?你醒着么?
    云中任没法回答她。他疼得说不出话,也没有足够的力气去做思考,他满眼只有流光仙尊俯下身时一缕落下的白发,在他的眼前晃荡着。
    算了。流光仙尊说,你忍着点。
    随后她伸出另一只手,贴在云中任的腰上摸索了一会儿,寻到了蛊虫活动的动静,狠狠地往下一按!
    唔!云中任差点被她按得从床上弹起来,也是运气好,流光仙尊正正按到了蛊虫的身体,但这个动作跟按着刀背往下切也没什么区别了。
    就是这里。流光仙尊说,随后云中任感觉到一股凉意从伤口处钻了进去,方才的剧痛让他勉强找回了点神智虽然他觉得那更像是回光返照他低下头,看到流光仙尊的指间贴在他的伤口上,有一缕青绿色的灵力顺着伤口钻了进去。
    师父!温酒汁来了!小山跑进来,将药碗递给流光仙尊,流光仙尊接了过来,她知道云中任现在大概喝不下药,所以干脆直接捏开了云中任的嘴往里灌。
    过了一会儿,小山紧张地看着流光仙尊,道:师父!怎么办,蛊虫还在活动,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是不是温酒汁药量太少了
    不是。这次不一样了。流光仙尊言简意赅地说,她的手指贴在云中任的伤口上,用灵力感受着云中任身体里的那只蛊虫,眼睛里闪过了几分沉思,想了想,她对几个药童吩咐,按住他的手脚,再给他灌一碗温酒汁。
    师父,我们要做什么?
    按住他就行了。流光仙尊沉声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蛊虫突然活动起来但这次是个机会。我要看看这次能不能给他拔除蛊虫。
    云中任的意识渐渐模糊了。
    师父?
    不对再拿一碗温酒汁来。他听到流光仙尊如此说,声音仿佛打着颤。
    视线的最后,是小山捧来一碗滚烫的药汁,云中任张开嘴准备喝药,但流光仙尊却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地仰头灌进自己嘴里这碗温酒汁是给她的。
    师父?!
    按住他!流光仙尊说。别管我!
    师父!
    吵闹、尖叫、天旋地转,云中任张开嘴,疑惑地想问什么,但一句话还没出口,就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66章 远客二十七
    窗外暴雨如瀑。
    云中任睁开眼后的第一个反应是, 流光仙尊没说错,的确下雨了。
    大开的窗挡不住风和雨,窗前满是水渍, 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风里夹杂着白色的花瓣, 落进水洼里, 依稀还可以辨认出其上被风雨□□的痕迹。
    云中任翻了个身,刚想起身,腰腹处一阵疼痛,他使不上力,坐起来一半又猛地倒了回去,不过让他安心是那疼痛只是伤口的疼痛, 并非蛊虫的异动。
    醒了?有人这样说。
    云中任扭头过去, 只见流光仙尊跪坐在小几前,小几上铺着一张宣纸,她一手执着毛笔,说这话时正好落下最后一笔,沾饱了墨的狼毫顿在纸上,笔锋勾出最后一划。
    仙尊云中任唤了一身, 又想坐起来。
    醒了就躺着, 躺好。流光仙尊说,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印章, 盖在宣纸上,然后拎起宣纸晾在一旁,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来, 看向云中任, 还疼吗?感觉怎么样?
    还行云中任慢吞吞地说, 就是突然觉得,自从我来了流光塔,每天不是昏迷就是晕倒,每天醒来都得听仙尊一句醒了?。
    流光仙尊闻言一愣。继而她笑了一下,大约是真的觉得云中任说的话有点好笑:你知道上一个我从百鬼阁和谷主那里接手的病人来了流光塔后是什么样子的吗?
    什么样?
    他一直在睡。流光仙尊说,大约十天里能醒那么一两刻钟吧。
    那么夸张?云中任吃了一惊,虽然小岚跟他提起过那人常喝温酒汁,但他也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夸张。
    流光仙尊说:他被送来时已经很晚了,蛊虫已经长大,时刻啃食着他的肺腑脏器,他只能靠温酒汁止痛。而且,人的身体是会自我保护的,一个人常年处于病痛之中,就会神志不清,昏昏欲睡。
    云中任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腹部。
    流光仙尊瞥了他一眼,说:痛?
    这回云中任老老实实地点头,其实自从蛊虫进入体内,他一直都有些隐痛,只是相比伤口和蛊虫活动的时候的剧痛太不明显。
    痛也没法,忍着。流光仙尊轻描淡写地说,一天没法取出蛊虫,就一天没法为你治疗。实在不行她看了云中任一眼,多喝温酒汁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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