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云中任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一直没说。只是,提起温酒汁,他忽然想起什么,问:仙尊
    怎么?
    我昏迷前,好像看到您喝了碗温酒汁。那不是迷药么?您为什么要喝?往日喝酒时也就罢了,那种紧急的情况,流光仙尊为什么要喝温酒汁?
    流光仙尊的手一顿。她将晾在一旁的宣纸拿起来,细细地对折了两次,最后用印章在折叠处盖了个聊胜于无的封,才说:给你止痛。
    啊?
    流光仙尊看过来,奇怪地说:你看一半就昏过去了?没看到我后来将酒喷在你的伤口上消毒?
    这确实没有看到。云中任想。
    流光仙尊嗤了一声,评价道:你就是喜欢想太多。
    说罢,她唤外面的人:小山!
    始终守在外面的小山推开门啪嗒啪嗒地跑进来:仙尊,什么事?
    将这封信送到大夏去。流光仙尊说,你亲自去。
    啊?小山本想点头,听到后半句话又是一愣,仙尊,我亲自去了,塔里的杂事怎么办?
    不妨事。流光仙尊摇摇头说,暂时让小岚接替,还有,你带上我的信物。她将腰间的一枚环佩取下来给他。
    小山接过来,忍不住问:仙尊,是什么事这样重要,不过是一个凡人城池,竟要拿您的信物去?
    流光仙尊又是摇头,不肯多说:你只管去就是。将信交给大夏的皇帝,别的不要多说,也不要多问。
    小山便听了话,也不多问,直接转身就走了。
    流光仙尊坐回小几前,双手拢了拢桌上的东西,云中任问:仙尊,您给我父亲去信是要?
    告诉他你会留在流光塔。流光仙尊说,之前他来信希望你能在这里治病,我答应他了。在信里,我附上了一些百鬼仙尊为你种蛊的证据,要小山去送信,是怕信被百鬼仙尊截下来。
    流光仙尊想了想,补充说:虽然大夏是个凡人城池,但在凡人间,除开修真界的几大家族和门派统治下的城池,大夏可算得上凡人城池之首,百鬼仙尊用了那么多凡人来养蛊,若要揭发他,少不了凡人城池的助力。
    这是要求助大夏的意思了。
    云中任艰难地翻了个身坐起来,觉得终于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仙尊,我是大夏的太子,您也可以附上我的信物,大夏不可能不答应的。
    流光仙尊走过来,只用了一只手就把他再次按倒在被褥里,她坐在塌边,冷酷无情地说:躺好。
    为了处理伤口,云中任没有穿上衣,只有腰上缠了厚厚一层绷带,冷风顺着窗户灌进被子里,即使在四五月入夏时节也有点冷。
    流光仙尊给他拉了拉被子,说:你躺好就行。大夏这边,我已经与你的父亲商议好了。
    什么时候?好快。
    你昏迷的时候。流光仙尊说。
    云中任想了想,有点尴尬:哪次昏迷?
    就是这次。流光仙尊伸出手,弹了弹他的额头,这个动作已经是少见的亲昵了,你昏迷了七天。
    七天?云中任一愣。
    不错了,还能醒,算你福大命大。上一个像你这样的,已经埋树下了。
    云中任抽了抽嘴角,再次觉得流光仙尊说话是真的直接,他缩在被褥里,看着流光仙尊坐在他的塌边,一缕白发垂在他眼前。
    仙尊云中任忍不住说,您的头发是白的。
    其实云中任早就知道流光仙尊的病,但不知为何,这句话突然就脱口而出了。可能是两人之间的气氛太安静,他想找一个话题,也可能是每一次他躺在病床上时,都能看到流光仙尊的白发晃晃荡荡,垂在他的眼前,叫他忍不住去看那片雪般的绸缎。
    噢,你说这个。流光仙尊随手将那缕白发挽到了耳朵后面,还以为他是好奇,说,肤发皆白,眼瞳暗金,不能见光,是白化病。
    既然是病,不能治吗?
    其实这个答案云中任也早就知道了。但他还是忍不住问,像不愿意死心。
    治不了。流光仙尊说,我的书尊南岐长老将我捡回药王谷,就是为了研究这病。然而直到她仙逝,我接手她的三长老一位,都没个结果。
    可是药王谷有世上最好的医者,而且修者的生命如此漫长总有一天,会有结果,有办法的,不是吗?
    这回流光仙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总会有那么一个结果的,但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了。反正我已经习惯了这病,它对我来说,没有影响。
    况且,修者也是人,而非神。难道在你的心里,修者便如神明一样,拥有无休无止的生命吗?
    难道不是吗?云中任说,我听说过修者只要修炼进益,便能与天地同寿,还能飞升成神。
    流光仙尊说:那我的师尊,南岐长老为何仙逝?
    云中任想了想,人间话本子里,修者仙逝,大多是在斗争中被害,或是在天劫中陨落的,总之是没有寿终正寝这种选项,因为他们的寿命本就没有尽头。
    他把这想法与流光仙尊说了,只换来一个爆栗,流光仙尊说:你现在是在药王谷在修真界,竟拿人间话本子里的内容当真?也太没眼界了些。我的师尊,正是寿终正寝,仙逝而去的。
    云中任自知理亏,更深地缩进被子里,嘟嘟囔囔地说:我虽然在修真界,但我又不是修真界的人
    云中任也是到了药王谷才发现,修真界与凡人城池,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丝毫不夸张许多修者们司空见惯的,被他们认为是常识的事情,在云中任看来,却是只能凭想象去理解的事情。
    从药王谷到百鬼阁,再从百鬼阁到流光塔,云中任总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是个与这地方格格不入的外人,是个与修真界格格不入的凡人。
    等等凡人。
    想到这里,云中任突然想起,流光仙尊是否也这么想过呢?
    她到药王谷的时候,还是个年幼的孩子,却举目无亲,走投无路,她是个凡人虽然她有木灵根,但最开始南岐长老将她捡回药王谷是因为她身患白化病,没有人知道她有灵根,她自己从小生活在凡人城池,肯定也不知道这件事。
    她是否也曾觉得,自己是格格不入的外人,是格格不入的远客呢?
    云中任尚且有整个大夏做退路,他发觉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但他从不担心害怕什么,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有家。
    但那个时候,流光仙尊已经没有国没有家了。
    有时候在药王谷云中任会觉得自己孤独,没人懂他,他也不懂这个修真界但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他觉得孤独,流光仙尊会不会也曾感受过更甚于他千百倍的孤独?
    他看向流光仙尊,只见仙尊惯来冷淡的脸多了点柔和,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微微抿起唇,将手放在云中任的额头上,缓缓地揉了一下。
    我知道她揉着云中任的额头,动作是僵硬而生疏的,指间却暖融融。
    他们都是这个修真界的远来客,区别只在于来时先后。
    窗外暴雨愈发大了,雨打珠帘,声声作响,像某种悠长的旋律,不肯停歇,凉风吹过床前,流光仙尊的一缕白发从她的肩头垂落下来,摇摇晃晃,云中任随之望去,觉得好似回到了杏花树下,满目尽是雪白。
    直到傍晚,雨也没有要停的架势,反而愈演愈烈,声势浩大。
    云中任被勒令躺在床上不准动,流光仙尊就将药炉挪到床头,她跪坐在药炉面前,捏着长柄的小银匙搅动药炉,心思分了两半,另一只手还拿着医书。
    云中任身上还有伤口,受伤之后人难免嗜睡些,他一觉睡醒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流光仙尊头也不抬:你醒了?
    熟悉的话语,熟悉的人。云中任不由得失笑,他补充道:仙尊,我又醒了。念重了又的音节,颇有点调侃的意思。
    流光仙尊说:还有两刻钟药才好。说吃药的语气就像是说吃饭。
    云中任侧过头,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好多了,于是撑着床沿半坐起来,看着流光仙尊:仙尊,您亲自熬药么?小岚去哪里了?
    小岚,那个一直照顾他的药童,其实云中任跟她相处的时间比跟流光仙尊相处的时间多一些,也一直都是小岚给云中任熬药的。
    流光仙尊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有点奇怪,看得云中任起了鸡皮疙瘩,她就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了云中任半晌,才说:小山去送信了,我让她去处理流光塔的事情怎么,一缓过神来就想找她?
    云中任傻眼:啊?您在说什么?我是想问您熬药累不累?往日这种杂事不都是药童们做的么
    流光仙尊用长柄小银匙轻轻地敲了敲药炉边缘,把挂在银匙边缘的水渍震落了,也发出叮地一声。她想了想,慢悠悠地说:找她也没事,毕竟她当初为了帮你伤了嗓子,又照顾你许久,你们该是有些深厚情谊的毕竟是少年少女嘛。我去叫她过来。
    她将手里的医书卷了,随手放在脚边,作势要走,云中任赶紧道:仙尊,仙尊!我没有这个意思!
    流光仙尊又坐回来,皱眉看着他,像是看不懂事的小辈,她说:其实你也不必因为你是凡人她是修者而有负担,明年这个时候,又到了药王谷的药童们离开的日子,山岚春雾,他们四个都是要走的,你可以将他们带去大夏。
    啊?云中任一愣,但却是为了另一件事情,他们四个要走吗?药王谷的药童们可以离开?
    流光仙尊又捏起长匙,说:药王谷的药童们,如果没有医修天赋,成年后都要离开药王谷,回去凡人城池的。当然,如果长老们需要,也可以留。不过留下来,对他们其实没什么好处,既然无法成为医修,也不过是在药王谷做做杂事,蹉跎一生罢了。
    药王谷的药童,是货真价实的药童,是要跟着长老医修们学医术的,如果有医修天赋就可以直接留在药王谷。但没法做医修的药童,成年后还继续留在药王谷,不过是说得好听些,冠了一个药童名头的奴仆罢了。
    哪怕去凡人城池,借着幼时学习的医术做个凡人医者,都比在药王谷做杂事好。
    那您呢?仙尊?云中任问,他们走了,您怎么办?
    不仅是流光塔,整个药王谷的运转,其实都很依赖药童。长老与医修们治病救人,而药童们不仅学习,他们还要做些杂事,譬如之前流光仙尊让小山送信,让小岚照顾云中任,都是如此,如果医修们在治病救人的同时还要负责整个药王谷的杂事,是忙不过来的。
    会有新人。流光仙尊说,每一年都会有不少无父无母的孩子寻上药王谷求一口饭一条出路,他们会先在谷主那里呆一段时间,学习医理知识,熟悉谷内环境,上手一些杂事。四大长老每隔几年会让身边的药童离开,之后就可以去谷主那边要新的药童。
    但新人,又与老人不同。要互相熟悉,要教养,要分配总归是个麻烦。所以药王谷也允许长老们留些人在身边。
    云中任看着流光仙尊,想了想,问:仙尊,那个时候,我也得走吗?
    你是病人,当然要等病好再走。
    云中任抿起唇。他的手放在被褥里,他将两手交握,感受到自己的双手是温暖的,于是从被褥里伸出来,翻了个身,半边身子探出床外。
    你做什么?
    流光仙尊的手还捏着银匙,他固执地伸出手,放在流光仙尊的手背上。流光仙尊的手有点冰。
    仙尊,我是大夏的太子,总有一天要回大夏。他低声说,但是如果小山他们走的时候,我还没走我也可以当您的小药童,照顾您。
    流光仙尊沉默了。
    他们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云中任半边身子探出床,流光仙尊坐在床头的地上,两只手交叠的准确来说,不应当用交叠这个形容词,他们只是很单纯地掌心挨着手背,这个动作对于流光仙尊来说其实有点逾矩了,但她没有呵斥云中任,云中任也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虽然在流光仙尊的眼中,云中任还是个小孩子,但小孩子的手却宽大,温暖,掌心里带着点粗糙的茧子。相比之下,流光仙尊的手是苍白的,指节细得像竹。
    流光仙尊低头看着他的手,好半晌,才喃喃着说了什么。
    您说什么?云中任说,我没有听清楚。
    如果流光仙尊轻轻地说,她看向云中任。
    那声音太轻了,几乎在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就消散在了风中。
    但云中任立刻就警惕地看向她,他看着她的嘴唇,表情严肃得像是正准备接受什么宿命一样,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动作,换了个姿势,明明他才是坐在榻上俯视流光仙尊的人,可却像是个头低于他的流光仙尊俯视着。
    像草木皆兵的小兽,他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那么近的距离,彼此眼睛里的每一丝情绪都被放大。
    云中任看到流光仙尊眼睛里的犹豫,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看不分明。
    怎么了?仙尊?
    如果我是说,如果。流光仙尊轻声说,如果你想要继续呆在药王谷,想不想换一个称呼?
    云中任先是一愣。而后眼睛一亮,他隐隐约约听懂了,但却不敢相信:您的意思是
    流光塔的医修和药童们叫我师父,但我还没有收过徒弟。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叫我师尊。
    您收我为徒?!
    流光仙尊点了点头。
    那我可以叫您师尊了吗?云中任不敢相信,紧接着又想起什么,顿时沮丧起来,可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修医道,而且我是要回大夏的
    没关系。流光仙尊说,我本就担心你留在流光塔会让谷主和百鬼仙尊忌惮,但如果你是我的徒弟,他们就不敢动你了。
    意思就是她只是给云中任挂个名头,他回不回大夏,他是不是医修都无碍。而且听她的想法,显然考虑了很久了。
    但云中任还是很高兴。
    他翻身起来,顾不得腰腹处伤口被拉扯的疼痛,单膝跪在流光仙尊的面前,抓住她的手,说:师尊。
    流光仙尊说:嗯。
    师尊。云中任将流光仙尊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那姿势很像一个依恋主人的小狗狗,又喊,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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