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
    半个手臂长的蛊虫,浑身赤色,状如蜈蚣,那无数对触脚却比蜈蚣长上许多,血从上面滑落,露出锋利的甲壳,在烛火下闪着寒芒。
    百鬼仙尊欣喜若狂,用一个巨大的透明瓶子将蛊虫装在里面,甚至再顾不得管流光仙尊和云中任,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掉头往外走。
    随着蛊虫离体,流光仙尊像是脱了力,整个人几乎是挂在铁链上的。
    师尊云中任颤抖着说,然而话说一半,他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好半晌,流光仙尊才开口:没事。到了这个时候她竟然还在安慰他,死不了,我身体里还有一只蛊虫他们不敢让我死。
    流光仙尊的身体里怎么会有两只蛊虫?
    十八年前,她刚到药王谷时百鬼仙尊曾给她种过一次蛊,另一只一年前,云中任体内的蛊虫莫名其妙地消失,流光仙尊告诉他是她找到了压制的办法了,但在昨晚,她又改口说她早就将蛊虫取出来了。
    如果是他最初猜想的那样,温酒汁是压制蛊虫的药,从那天之后,他再没有喝过,流光仙尊却用了许久,直到昨晚,温酒汁的苦药味再次弥漫在流光塔里,随后她体内的蛊虫彻底长成,压制不住
    答案昭然若揭。
    云中任无言以对。在想通这一切后,有一股强烈的反胃感袭击了他,有那么一瞬间他绝望到希望自己就这样死去。
    他伏在地上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反倒惊动了流光仙尊,她睁开眼,在一片黑暗中,久久地凝视着云中任。
    一切安慰都是苍白的。她只能说:没事我还死不了。
    她的确死不了。因为蛊虫还未长成。
    后来药王谷的谷主云中任无数次从自己设下的幻梦中惊醒,因为在无数次的幻梦里,这个时候的他挣脱锁链的第一件事,是杀了流光仙尊。
    因为死不了,对她来说,只是徒劳的折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云中任不求能活着出去,也不求能回到大夏,怎样都好,他只希望有一个人能来杀了流光仙尊,别让她再受折磨。
    或许他的疯病,就是从那段时间开始的。
    很长一段时间究竟是有多长呢?云中任不知道,黑暗中没有时间可言。
    屋里永远是黑暗的与其说屋里永远是黑暗的,不如说云中任希望屋里永远是黑暗的。因为当烛火亮起,就代表百鬼仙尊回到这间密室,要进行他的研究。
    是的,流光仙尊对他来说,竟然只是一个研究。他在流光仙尊的身体里养新的幼蛊,把那只半臂粗的成蛊弄得奄奄一息,然后又放进流光仙尊身体里,好像她的身体对他来说就是个饲养宠物的肉块。
    在黑暗中,如果一定要计数流光仙尊无时无刻不在流血。滴嗒、滴嗒、滴嗒。原来修者的血是流不尽的。
    她的伤口从没有好过,永远在流血,永远敞着口,方便百鬼仙尊从她的身体里拽出蛊虫,评价蛊虫的长得如何,再塞回去。蛊虫在她的身体里蠕动,越长越大,云中任看得一清二楚。
    若换一个常人,早就死在这般折磨之下了但流光仙尊偏偏是修者,她偏偏是个修者。
    云中任从来不敢细听那一声声流血的声音,但那声音在寂静的密室里清晰可闻,仿佛梦魇一般笼罩着他。
    在无数个黑夜中,云中任挣扎过。他撕扯铁链,拼命挣扎,最绝望的时候他用牙咬下了手腕和脚腕的血肉,想要断臂挣脱铁锁,但凡人的身体终究不如修者。
    一开始流光仙尊甚至会劝他几句,安慰他几句。但很快,她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只是一个吊在空中的人形,出气多进气少,整个人都是吊着一口气,更别说与他说上一句话了。
    到了最后,云中任只能看着流光仙尊。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就那样呆呆地,怔怔地看着流光仙尊。
    看她苍白的脸颊,看她消瘦的脸庞,看她下垂的睫毛和没有血色的唇。
    有很长一段时间云中任是麻木的。
    滴嗒、滴嗒、滴嗒
    一遍、两遍、三遍
    伴随着千千万万声的梦魇,他看过千千万万遍,所以将她的每一寸都病态地烙进心底。
    他就这样看着她,一点一点腐烂在自己面前。
    解脱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密室里甚至分不清楚日夜,云中任之所以记得那是一个午后,因为那一天,百鬼仙尊在流光仙尊身体里养的幼蛊长成,破体而出了。
    他激动地将蛊虫装进罐子里狂奔而去,狂喜之下,连门也忘了关。
    午后的阳光从门前落进来,照在这与世隔绝的密室里。
    为了取蛊,他将流光仙尊解下来放在地上,走时,也没有再管流光仙尊。但这个时候的她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她挣扎着爬到墙角,用最后的力气解开了云中任身上的铁链。
    这个时候的云中任已经不太清醒了。还是流光仙尊抓住他的手,微声说:走。
    她推着云中任,把他从黑暗中拽到阳光底下,看着他在久违的光亮里醒了神,又说:走,快逃。
    云中任置若罔闻。他醒了,又好像没醒。他跪在那一缕阳光之下,不顾流光仙尊推他,固执地将她抱进了怀里,是一个迟来的、无用的保护姿势。
    他将额头抵在流光仙尊的肩膀上,呆呆的,一言不发。
    流光仙尊却好像误会了什么,她抓住云中任的手,别怕
    什么?
    别怕。她说,大夏没有放弃你。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所惦念的,竟然是这样一件事,她又说:云延龙就是你的父亲。他让我送走你。你的母亲,她对我说,只要能让你活下来,她可以答应我任何条件你以后可能不能再做大夏的太子但你永远是他们的孩子。
    云中任说不出话来,事实上,即使在后来,在许多年后,他也分不清楚这个时候的自己到底是不是清醒的,又到底有没有接流光仙尊的这句话。
    但流光仙尊的话他记得很清楚。
    她说:你还有家。你可以回家。
    生命的最后一刻,流光仙尊在想什么呢?
    这个答案云中任可能穷其一生都寻不到了。但他记得,那一瞬间,他自己在想:
    流光仙尊会恨他吗?
    他的家人杀了她的家人,而他害了她。
    云中任颤抖着,缓缓贴近她的唇。
    他听到了,那微弱的声音
    她说:云中任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唤了他的名字。她在想他。
    在生命的最后,她没有说恨,也没有说爱,她说他还有家,她让他回家。
    她没有恨他。
    她这一生兜兜转转,她这一生跌跌撞撞,其实从没有逃离那个名为大夏的阴影。但那些国仇家恨,没有束缚住她,只有云中任被困在其中,兜兜转转,跌跌撞撞,难以解脱。
    不奇怪。她要死了,爱啊,恨啊,那些东西对她来说都没有意义了。
    就像是她说的,她要往前走,恨是没有意义的。
    所以爱和恨都在她身上沉底,唯有澄澈的灵魂飘出来,轻盈地挣脱人世间的束缚,往高处去。
    她的灵魂要去往高处,被留下来的云中任又能握住什么呢?
    她在云中任的怀里蜷缩着身体,这个姿势显得她好小好小,几乎不像是那个曾经挡在他身前的高大身影了。
    怎么会这样呢,云中任想,那个在百鬼阁前会挡在他身前的流光仙尊,他曾经以为她是无所不能的仙人。
    流光仙尊曾经无数次说过,修者不是仙人,修者也会死,也会伤,也会有力所不能及。原来是他从来不肯承认直到他亲眼看着她坠入死亡的深渊。
    或许她从没有高大过,只是云中任以为她是高大的。
    师尊他喃喃地说。
    流光仙尊费力地睁开眼,看着他。
    她的眼睛聚了焦,像是回光返照,但只是那样久久地看着他,凝视着他。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她想说什么?云中任从那双暗金色的眼瞳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小小的,但很清晰他的脸上几乎是一片空白。原来一个人被巨大的痛苦压倒的时候,脸上不是痛苦也不是眼泪,只是空白,空白和空白。
    那些空白撕扯着他,撕扯着他的记忆和她的表情。
    她不说话,就那样看着云中任。
    很难说她的眼睛里有些什么那些情绪其实不难分辨,但云中任疯得厉害,他的记忆是混乱的。他记得那时发生的一切,但细节是颠倒的,巨大的痛苦击溃了他的神经,一切都变得错乱起来。
    但云中任记得,她最后一句话,居然是:
    谢谢你
    什么?云中任问。
    谢谢你让我死在你怀里这样,我也算是回家了吧。
    又有一缕微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只是这一次,那银白色的睫毛再也不会如蝶翼般轻轻震动。
    在这一刻,云中任终于迟钝地明白了那长久以来的晦涩感是什么
    有时候突如其来的心动不需要理由。
    那日集会,他们初见时,只是有一缕来自阳春三月的韶光,落在她的睫毛上。
    药王谷的杏花又开了,三月初三,飞鸿如雪。
    再没有那样的好春光。
    第70章 远客三十一
    一缕晚风吹过窗沿, 掀开了帘上的轻纱。
    屋内床上,少女静静地安睡着。她被换了身青纱的襦裙,长长的白发如绸缎般逶迤在地, 桌上置着一枚夜明珠, 微光如水, 落在她的睫上。
    寂静之中, 唐棠的脑海里忽然响起系统机械的声音:【您的攻略对象云中任距离您五十米】
    【】唐棠没有睁开眼,她沉默良久,在脑海里对系统说,【027,我想回家。】
    没有回应。理所当然的。她的系统在这个世界的第二次任务就不太灵了是时竟遥的那个世界。
    然而在良久的沉默后,第一句仿佛开闸的信号, 积攒了几个世界的倾诉欲如洪水般涌来, 又或者那并不是倾述,只是在说服自己,于是她再次强调般说:【我只是想回家。】
    【怎么会这样?剧本里不是这样的。剧本里,我的死应当是男主们成功路上的助攻,他们可能会难过,可能会铭记, 但最终会带着这份力量前行。】
    再如何浓墨重彩的白月光, 说到底也是个配角。一个配角,不应当占据他们波澜壮阔的人生。
    唐棠看过两个剧本:沈流云和时竟遥的。
    沈流云是凡人出身的剑尊, 他的出身很有一些传奇色彩,他一手振兴了空蝉派, 开创了一个属于剑修的盛世。同时, 因为他的出身, 修真界开始正视凡人修真的可能性, 许多门派开始对凡人城池收徒,两界的壁垒逐渐被打破。
    而时竟遥,他是修真界最有声望的掌门,仁善温厚,在十大门派里位列榜首,他目光长远,嗅觉敏锐,早就看透妖族的蠢蠢欲动,于是收拢了修真界各自为阵的门派散修。几十年后,妖族果然对人类发起偷袭,人妖大战就此拉开了序幕,是时竟遥率领修真界各大门派拼死抵抗妖王的进攻,带领人类击败妖族。
    至于云中任那个时候唐棠的系统已经坏了,她没看过他的剧本,但根据云中任的身份猜测,大约也会成为人族的千古一帝。
    但现在,全都变了。
    沈流云成了有名无实、浪迹天涯的散修,他声名虽大,但剑修仍不是修真界的主流。空蝉派虽然还在,却连十大门派的尾巴都够不上,只是个在沈流云的庇佑下保留着头衔的空派罢了。
    时竟遥算是将剧本走了大半,但还有不对,按照剧本,他该是给了妖族机会,只是提前收拢各大门派,而没有主动发起进攻,更没有将妖族赶尽杀绝。但现在,时竟遥虽然声名也佳,但面对妖族时毫不掩饰的狠辣手段让众人有对他心有畏惧,远没有剧本里万众瞩目光风霁月的模样。
    云中任他就更离谱了。
    唐棠不知道他的剧本,所以她给他留了两条退路:如果他能逃跑回到大夏,那自然是皆大欢喜,但如果不能,再等些日子,等天玄宗的政变结束,南岐峰自然会派人来药王谷查看,届时云中任可以用她给他的信物向天玄宗的人求救,他可以去天玄宗。
    做大夏的皇帝,或者留在修真界,他尽可以随意,唐棠设想的最可能出现的结局是他留在修真界为她报仇,结束之后回到大夏登基。
    但兜兜转转,云中任居然做了药王谷的谷主,这也就罢了,勉强也可以算是走了唐棠留给他的路,但他完全变了模样,一点也不像是以前那个腼腆的小太子了。
    在陷入这场幻梦之前,她觉得云中任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强虏到药王谷,强行认定她就是流光仙尊,给她灌药,将她囚禁在屋里,无论是作为唐家大小姐唐棠还是作为药王谷的流光仙尊,唐棠都出离愤怒了。作为唐大小姐自不必说,做为流光仙尊,更是愤怒:唐棠做他的师尊的那一年,虽然没有教他什么医术,但经常将他带在身边,到底是师徒,希望言传身教之下,他能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
    但她在这场幻梦里,从是云中任的视角来看他的记忆的。或许人与人之间的确有许多不同,同一段记忆,从不同的角度来看,竟是截然不同的,唐棠都觉得云中任眼里的流光仙尊不像是她了。
    这让唐棠觉得自己对不起他。
    其实唐棠很早之前就对他抱有愧疚了她以前养的每一个男主,她都尽力保护他们,让他们不受伤害。但她开始做云中任的任务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系统坏了,她没有剧本,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了一段时间,最后才锁定了当时药王谷的谷主和百鬼仙尊,但已经太迟了,云中任被种了蛊,被百鬼仙尊虐待了好几天。
    唐棠觉得很愧疚。与此同时,还有点慌乱,失去剧本的慌乱。其实后来再看,云中任的任务成功了,但也无疑是失败的。在整个任务里,她都没法挽回局势,一直被牵着鼻子走,再加上各种巧合,大约真的是时运不济,从救云中任开始到最后想送他走,永远慢半拍。
    所以她飞速脱离了那个任务,而后下定决心,既然没有剧本,就要在下一个任务里更加努力然后,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唐棠沉默着,把整个任务的过程又捋了一遍。
    【027,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她在脑海里问,其实自己也知道得不到答案,但她实在不知道该问谁了,【但是】
    但是她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但是整个穿书局都是这么做的。但是按照剧本,这样做明明没有问题,难道这不是为他们好吗?
    但是她只是想回家。
    【027,牧行之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唐棠干脆问。她不想去思考这些问题,她想不通,也没法做什么。牧行之的任务已经是她最后一个任务了完成这个任务,她就能回家了。其实如果可以,唐棠简直想立刻就走她已经意识到不好了,从沈流云到时竟遥再到云中任,留得越久就越是节外生枝,到之后只怕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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