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可能记错。唐棠万分笃定地说,而且当时,是一个姓牧的剑修带着他来的姓牧的剑修,不就是牧修远么?
    你看到的那个人,很可能是我的父亲。牧行之说。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么干脆利落的一句话能让其他人眼中掀起多大的波澜。
    父亲?
    牧行之补充道:牧修远是我的养父。至于我的亲生父亲,我不知道他是谁,也没有人见过他。
    那你想寻他么?唐棠想了想,觉得如果牧行之只有二十岁,那四十年前的那个男人很可能真的是他的父亲。便道,流光塔里有药王谷所有病人的记录,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找一下。
    说着,她看向一旁的云中任:这座塔还叫流光塔对吧?我之前那些书和记录
    都在原位。云中任说,师尊永远是流光塔的主人。
    唐棠的眉头舒开了。想来流光塔对流光仙尊来说的确是意义非凡,她对云中任说:那还在原位阁楼三间左边,柜子上都标有年份。我想想牧修远带着那个男人在药王谷住了一个月,在南岐长老门下,是四十一年前的夏天。具体哪日哪月记不得了,得找一下,应当很好找,那个男人很像他。
    云中任说:师尊?
    唐棠摆了摆手:没事。你带他去找吧,我在这里等你们,刚好有些关于南岐峰的事情想问时掌门。
    见云中任面还是露犹豫,唐棠又说:去吧。那些记录都是流光塔和药王谷的秘密,其他人去我不放心。
    此话一出,效果果然立竿见影,云中任点点头,说:师尊您在这里等我。说罢便带着牧行之往外。
    临出门,牧行之却忽然回过头,带着点自己也说不出清楚的期待,他唤:唐棠。
    你唤我凡人姓名,你认识我?唐棠问。
    期待落了空。
    自然是认识的。但现在,牧行之只得苦笑。他也看出来了,唐棠大约是少了些记忆,不记得自己的事情,以为自己是药王谷的流光仙尊。
    他张了张嘴,想唤一句别的什么,唐棠这个名字放在现在太生疏,但自称师兄似乎更不合适他还没做她一天的师兄,唐棠就被掳走了,更何况,一直以来,都是唐棠对他的保护多一些。
    只是,看着唐棠疑惑的脸,他忽然想起在拜师大典之后,他与唐棠一齐漫步的那条小道,和当时她开玩笑所说的话。
    大小姐。牧行之说,您答应过会垂怜我这个小可怜的。
    唐棠一怔。
    喂!云中任立刻道,他恼火地说,姓牧的,注意你的言辞!不许与我师尊这样说话!
    唐棠也说:大小姐?如果你唤我大公主,我应当会信你。
    牧行之摇头。他忽然往回走了几步,走到唐棠的面前。他微微俯下身,直径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头顶,然后紧张地盯着唐棠脸上的表情。
    唐棠先是茫然,紧接着睁大了眼。流光仙尊那双惯来冷冷淡淡往下垂的眼睛忽然瞪圆了些,有些猫儿似的天真,让她看起来像是唐家的大小姐唐棠了。
    云中任忽觉不妙。
    她的手下,忽然出现了一股毛茸茸的触感。
    这是什么是你的妖族血脉?唐棠问。
    嗯。牧行之说。他圈着唐棠的手腕,让她顺着毛又逆着毛撸自己的大耳朵,因为耳朵的显露,他的眼睛转换为金灿灿的颜色,瞳孔又细又长。
    手下皮毛的触感又顺又滑,唐棠下意识用力去抓,毛绒绒的耳朵却从她的指间溜走,软软地往下垂。
    你是
    是狼。牧行之笑了笑,他似乎终于找到了面前之人与唐棠的相似之处,于是露出一个小小的虎牙,一点带着乖巧的寒芒在烛火里一闪而过。
    他保持着让唐棠摸自己耳朵的姿势,微微侧过身,身后衣裳下突然多出了一团蓬松的鼓起,那是尾巴的位置。
    他抓住唐棠另一只手,要往那里放,说:唐棠,大小姐,你不是最喜欢我的耳朵,要不要再摸一下尾巴
    牧!行!之!云中任大怒,冲过来给了牧行之一拳,不准对我师尊耍流氓!
    牧行之反应极快,他回身挡下这一拳,不甘示弱,冷笑道:你的师尊?!她是我唐家的大小姐!
    两人扭打做一团,唐棠几乎是呆愣在原地,她看着自己方才摸着牧行之耳朵的手,茫然地想:耳朵好软
    忽然有一只手搭在她的手上。
    时竟遥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狐狸含笑道:仙尊,您看我这手,可还算柔软?
    飒!
    一剑斜里刺来,时竟遥立刻收回手多亏他眼疾手快,否则说不得手掌都要被削掉半截。
    沈流云及时加入战局如果他再反应不过来就晚了,他讥讽:时大掌门常年练剑,只怕手掌里的剑茧子硬得咯人,您是怎么能说出这句话的?
    时竟遥挑唇一笑:柔软不敢当,不过比之沈剑尊,还是好上不少的。
    言下之意便是,你这剑尊竟也好意思说我?
    唐棠茫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头上缓缓冒出了一个问号。
    怎么就,打起来了?
    第74章 昼短四
    半个时辰后, 唐棠的桌面上堆着几本装订好的册子,而云中任和牧行之两个人乖乖坐在她面前,垂着头, 而时竟遥和沈流云站在她身后, 四人对视, 皆是一言不发。
    在流光仙尊的眼里, 云中任和牧行之都算小辈,小屁孩两个,因此她在搞清楚情况之后,一手一个,毫不留情地镇压了他们的扭打;而时竟遥和沈流云属于同辈,甚至连来头也大, 她不好说什么, 委婉地表达了一下自己意见,两个男人自然不会表现幼稚让自己在唐棠心里落了下风,因此很自觉地收了声,站在她身后。
    棉线定的书很不好翻页,唐棠两个指头轻轻按住书的中心,她对这些记录很熟悉, 一目十行地往下扫, 很快找到了想找的那一页:
    喏,在这里。她说, 将书放到牧行之的面前,四十一年前的五月初七, 立夏的后两天。看这, 这个签名牧家家主, 牧修远。
    第一页是登记, 但签名只有牧修远一个人的。跟着牧修远一起来的那个病人,牧行之的父亲没有签名。事实上,唐棠从头翻到尾也没有看到除了牧修远之外的签名,因此众人也无从得知他的名字。
    第二页是去向记录,手册上写着前前任谷主的签名,后面跟了一个南岐长老的签名。唐棠说:这意思是,最开始接手他的人是谷主,但后来转到了南岐长老那边。这一页只有这两个签名,说明他后来再没有离开南岐长老的南岐塔要么是病愈后自行离去,或者死在南岐塔了。
    这两个结局,差别可有点大。时竟遥说,仙尊,药王谷对于病人的记录这么详细,难道连生死这样的大事都没有记录吗?
    当然是有的。唐棠直接翻到最后一页,这里本该是记录病人的后续情况的,但是
    但是什么?不需要答案,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一页是空白的。
    而且你们看。唐棠又翻回来,前几页,本该记录病因、病情的几页,也几乎是空白的。
    为什么是几乎呢?
    因为这几张纸上,还是有几个字的。寥寥的几个字。
    有一页是病人的姓名、性别、年龄之类的表格,但几乎全空着,只有姓名的格子上,写着一个龙飞凤舞的牧字,后面的性别,则是细笔的簪花小楷,一个男字。
    两个字的字迹、笔锋和墨迹都差别极大,男字显然是后面补上的,很可能是南岐长老后来整理时写上去的,因为其他年龄之类的信息,她并不清楚,所以其他的格子是空的。
    底下的空白处,也有几个簪花小楷的备注:妖族、狼族。
    第二页则是病情记录。这一页病情记录比基础信息更奇怪。
    为了方便医修们填写,这几页没有排版,是全然的白纸,拢共有五页,足够医修们事无巨细地写清楚病人的病情了。
    但就是这五页,后面的四页全是空的,南岐长老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填,又或者她根本填不满,干脆空着了。
    只有第一页,潦草地写了几个词。
    妖丹破损然后破损两个字被划掉了,改为了碎裂,紧接着碎裂两个字又被划掉了,改为消失。
    最后的最后,她又将消失两字划掉,但这一次,没有新的补充。偌大一张白纸上,妖丹两个字后面跟着三个被划掉的词语,其下又有几个深深的墨点,似乎南岐长老在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犹豫了很久,直到蘸饱了墨的毛笔不堪重负,落下墨渍来控诉主人不负责任的沉思。
    这是什么意思?牧行之指着被划掉的几个词语问,意思是他的病从妖丹破损发展到妖丹消失吗?
    不。唐棠轻声说。是误判。
    云中任点头,也道:如果是病情发展的全过程,那么应该写明每一个阶段过渡到下一个阶段的全过程,而不是划掉。
    唐棠摩挲着这一页纸,四十一年的岁月让它变得粗糙而脆弱,边缘泛着一层绒毛。
    我没有见过南岐长老。她往日里写记录,都是这般模样的?云中任说。这是自然的,云中任入谷时,南岐长老已仙去好几年了,在场的所有人里,除了唐棠,没人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唐棠摇了摇头。
    南岐长老是曾是这座塔的主人,东塔曾经有过许多名字,换过许多主人,但始终是药王谷的藏书之地,东塔的主人,也有维护医书、整理记录,将之编纂成册的职责。因此,每一任东塔之主,都是细致、严谨且守规矩的人。
    见云中任投来目光,唐棠补充道:当然,我不算,你们可以当我是个例外。言归正传。南岐长老是我的师尊,我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个细心的人,为人有些古板,极其重视礼节。我曾经是她医治的病人,她也给我写过一份记录。在那份记录里,一应事项她都事无巨细地记录在册,不仅是病情,她甚至记录我的喜好、心情和偶尔醉酒后的熬夜与晚起。
    牧行之道:那这份记录,她为什么只写了这么几个字?是没时间了么?
    不。不是。唐棠摩挲着纸面上的墨点,透过这几个墨点,唐棠几乎能想象到某一个深夜,南岐长老独自在屋里掌了灯,坐在小桌前对着这一页深思的模样。
    妖丹破损、碎裂、消失她为什么要划掉最后这几个词?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份记录如此奇怪?
    不记录的原因有很多。南岐长老是无法记录,还是不敢记录,又或者根本不会记录?否则,依照她的性格,没道理只写下这么寥寥的几个词。
    一切的起因,是妖丹。唐棠想,无论在这颗妖丹上发生了什么导致了南岐长老的误判,一切的根源都在这颗妖丹上。而这个词,也是唯一没被划去的词语。南岐长老大约不清楚妖丹到底怎么了,但她能肯定的是这颗妖丹出了问题。
    唐棠忽然想起之前她与牧行之误入地底妖族的城池,牧行之吃掉的那枚巨大的金灿灿的妖丹。而且牧行之曾说过,小狼崽状态下的他一切都凭本能行事,他觉得那颗妖丹是他的,他就吞了,没有想那么多。
    那颗妖丹该不会是牧行之父亲的吧?
    这样想着,唐棠差点下意识看向牧行之好悬忍住了,她要是多余看这一眼,就说不清楚了。毕竟她现在是流光仙尊,而不是唐棠。
    她让自己垂下眼,盯着这一页奇怪的记录。
    忽然从斜里伸出来一只手,拿走了记录。唐棠抬头,是牧行之。这只年幼失怙失恃,独自在充满恶意的世界里跌跌撞撞长大的小狼崽,此刻面无表情地抽过记录,他垂着眼,看着白纸上那几个荒唐而令人迷惑的词语。
    片刻,他问:唐棠,你见过他?
    叫我流光仙尊。已经很久没有人唤我凡人名姓了,不习惯。你说谁?
    他。牧行之用下巴点了点记录册。
    算是有过一面之缘吧。那个时候,我还是塔里的病人,并不是医修,不能四处随意走动,只见过他一面。
    牧行之又问:他是什么样的?
    这次唐棠沉思了一会儿,才说:他与你长得很像。
    牧行之道:父亲与孩子相像,应当的。
    唐棠想了想,强调说:很像。几乎一模一样。所以我一眼就将你认出来了。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吗?牧行之问。
    唐棠沉默了一阵,眼神忽然望向大开的窗。窗外,杏花纷扬如雪,透过这些雪白,她似乎看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一眼。
    那真是太模糊的一面之缘了。
    在流光仙尊的记忆里,他们曾隔着万千人海,遥遥地对上了一眼。
    黑发的男人面容苍白而凌冽,如同北地的雪,而白发的少女平静地看过去。那时她初入药王谷,刚刚躲过大夏皇族追杀,逃命自然没有什么讲究,唐棠不可避免地落了光。她浑身肌肤如火烧似的,脸上满是晒斑、皮疹、水疱。
    当时的她顶着很丑陋的一张脸,有许多人第一次见她都会被吓一跳。但唐棠已经不记得对方看到她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了。
    许多细节都被岁月磨平了,唯独剩下那一眼。
    他有一双金色的眼。
    就像你这样吗?牧行之说,唐棠,你也有一双金色的眼。
    不。唐棠说,那是一双特别的眼睛。如烈阳,如流火,如鎏金,只要见过一眼,就绝对忘不掉。
    唐棠扭回头来,看着牧行之,补充道:那双金色的眼睛里是一对长长的竖瞳,一看便知是个妖族,与你不同。
    牧行之没接这话,片刻后,他头顶冒出一对大耳朵,眼睛随着耳朵的出现而缓缓发亮,从棕色转为金灿灿的鎏金色,眼瞳中心一条竖线似的瞳仁。
    像这样?他缓缓问。
    唐棠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很像。但眼神不一样。唯有眼神是无法伪装和模仿的。
    她以为牧行之还会接着问,但得到这个答案之后,牧行之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
    牧行之却避而不答。他说:唐棠流光仙尊。你说南岐长老也曾为你撰写记录,这份记录,可否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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