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叶川,从他走时有恃无恐的样子来看,他恐怕怎么也想不到, 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已经被一只猫看在了眼里。
    时竟遥没有理由让人白白栽赃, 他肯定要为自己洗刷冤名的。只是不急。现在敌明我暗,是个一箭双雕的好机会。
    只是叶川背后的人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叶川是掌门弟子。虽然并非大师兄, 但在天玄宗内,哪怕只靠这个身份, 说话也很有份量了。再说, 叶川再怎么胆大包天, 也只是个弟子, 他怎么敢栽赃同袍?背后定然有人指使,能指使叶川的,绝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天玄宗作为大宗派,其内组成是十分复杂的。光是主峰,便有六大主峰,宗主会从六位峰主之中诞生,但天玄宗并不是宗主的一言堂。而其余五位峰主与宗主互相擎肘,背靠身后势力进行角逐。天玄宗历史上,也并非没有出现过宗主莫名暴毙,五位峰主之一上任的情况。
    南岐峰皆是医修,峰主的女儿是药王谷的长老,与药王谷交好,因此向来自诩地位超然,从不参与这些事;而峥嵘峰的峰主秦长老总是笑呵呵地表示中立;其他四峰则心思各异。
    能指使叶川的人并不多,而会指使他来干这种事情的人就更少了。时竟遥心里隐约有几个人选,但并不能完全确定。
    他得想个方法试探他们。
    在那之前
    时竟遥从怀里取出一本书。
    他从藏书阁二楼寻到的这本书,秦流说里面有那位神秘的妖族王女。对于那位王女,时竟遥和其他人一样,所知不多。他只知道她是妖族,至于是什么妖族、长什么样子、生卒年月、身世经历都一概不知
    大约是因为妖族视她为耻辱,而人族对她远不如对妖王感兴趣毕竟真正的传奇总是比丧家之犬更令人感兴趣所以她总是在各种传说中被有意无意的隐去。
    时竟遥不由得看了看自己身旁的人。
    猫妖合着眼,睫毛打下一片长而深的阴影,她的脸很小,这总让她显得稚嫩,其实严格算来,她年龄也并不大,可能是自小远离族群,在天玄宗又一直流浪,避人而居,她的行为动作,也总显出未教化的稚气,像个孩子一样。
    那些妖族,为什么觉得她是妖族王女的转世?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他凝固般的视线,猫妖叮咛一身,翻了个身。
    时竟遥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将目光落在手里的书上。
    他翻开几页,最初的几页都是作者流水一般简述说自己的生平:他父母早亡,学堂的先生好心收养他,他便跟着先生过活,也跟着先生习字作画。稍大一些,先生逝去,他便开始流浪,四海为家,每到一个地方便记录作画,后来将之编纂成册,才有了这本游记。
    时竟遥略略过了一眼,后面有几页是讲述妖族的风土人情,他对此没什么兴趣,一目十行地翻过去,就这样翻了三分之一,终于进入正题。
    那位王女。
    作者进入妖城地界的时候,正是王女下令撤兵和撤离十八城的妖族的时候,他赶在那个时候进入妖城,正巧遇上了王女。
    他用了整整两页来描述自己见到王女时的惊为天人。
    在记录里,那是一个傍晚。王女亲临城墙,带着一群妖族
    他这样写:她身着一件白色的襦裙,几乎像是雪捏的人是的,她伸出的手、她的眼睫、她的长发、她的一切都是雪白的,在昏黄的夕阳里静静立在城头,垂着眼,表情漠然地看着城墙下浩浩荡荡往外撤离的妖族。
    城下有哭泣叫嚷的妖族,身旁有目露不忿的妖族,但她就像是毫无所觉,平静地往那儿一站,一切就都沦为浑浊俗世的陪衬,唯有一轮巨大的、垂死的夕阳悬挂在她身后,是她沉默的映照。
    有一群狼妖从城下跑到她的身边,化作人形,低声地焦急地与她说着什么,但她沉默,只是沉默。
    夜风吹动她的衣摆,在某一个恍惚中,好似她也会随着夜风而去。
    那是一群通体漆黑的狼妖,露出的狼耳和狼尾也是漆黑的,这跟王女很不一样:当时我以为她是白狼,但后来我发现她其实是猫妖,一只白猫妖。
    唯一相同的,便是他们都有一双金色的眼。狼妖们的眼睛是金灿灿的,而她的眼睛更偏棕色,有些暗。
    时竟遥又看了看身旁的人。
    她也是白猫妖。
    难道仅仅凭这个,他们就觉得她是王女转世?不可能,猫妖虽然不在三大妖族之列,但也并不少见,金色眼睛的白猫妖虽少,但肯定不止她一个。
    他又翻了几页,接下来的几页记载着作者听到的一些关于王女的传闻。
    上任妖王是狼妖,王女却不是狼妖,而是猫妖很显然,她并不是上一任妖王的女儿,她是他捡来的养女,从小在狼妖族中长大。
    在妖王死后,她继承了妖王所有的势力和支持者,这也是为什么当时在城墙上,她会带一群黑狼狼妖的原因。
    时竟遥知道这件事。
    妖族有三大妖族:狼、狐、蛇。原本三大家族平起平坐,但狼妖族在出了这么一位妖王之后,一跃成为三族之首,狐和蛇也都甘愿俯首,但很快,妖王死后,猫妖王女败光了妖王给狼妖族留下的所有威望和信任,狐蛇两族包括整个妖族都要求狼妖族与她划清界限,一刀两断,但狼妖族始终坚持立场,站在王女一边,恪守着妖王留下的,照顾好王女的遗言。
    一直到今日,狼妖在妖族中的立场都很微妙:人们尊敬妖王,却痛恨王女,偏偏这两位叫人爱之恨之的王,都出自狼妖一族。
    在秦流的说法里,带着小白猫来到天玄宗,把它丢在天玄宗的妖族,是一群狐妖。
    这倒是与书上说的一样:痛恨王女的人其中并没有狼妖,而是以狐蛇为首。那么这样看来,他们能做出把王女转世扔在天玄宗的事情,就并不奇怪了。
    他这样想着,又翻过一页,本以为又是什么传闻记录,心不在焉地投去一眼,却愣住了。
    下一页是画像。
    一张黑白的水墨画像。
    巨大的夕阳被人勾了半边,那浑然的半圆下是城墙,一个从下往上仰望的角度。
    背景的人都被潦草地简化为寥寥几笔的墨,唯有画面中心的女人被仔细描绘,她的眉眼唇齿都用细腻的笔涂描,可以想见作者勾画时有多么用心。
    时竟遥甚至不用多看,只看那双圆圆的猫眼,就能认出这是谁。
    分明是他的猫妖,遥遥。
    可又不是。时竟遥只愣神了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她上去看太冷漠,同样是抿着唇的动作,由她做来显得那么不悦,带着一股上位者的威压,不容反抗,不容置疑;可由猫妖做来,却像是一种小孩子发脾气似的撒娇。
    如果一定把她们放在一起作比较,时竟遥觉得她们或许可以是一对姐妹:冷漠强势的姐姐和胆小羞怯的妹妹。
    但王女活在百年前,而猫妖却出生在十几年前,她们之间相隔百年。
    难道她是王女的孩子?
    时竟遥又往下翻了几页,动作不由得急切起来,泛黄的脆弱纸页发出清脆的哗啦声。
    忽然,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
    猫妖揉着眼,看着他:时竟遥,你在做什么?
    打扰你了吗?时竟遥说,抱歉,我不该晚上看书
    话音未落,猫妖打了个哈欠爬起来,看着他手里的书,她刚刚睡醒,还有点迷糊,便俯下身,眼睛都快贴在书页上了。
    遥遥?
    猫妖看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他,脸上的困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说:你在看王女的故事吗?
    时竟遥不能否认,轻轻点了点头。
    为什么?
    时竟遥没法与她说实话,便说:没什么,只是今天课业上先生讲到了,所以想了解一下。
    猫妖却没有那么好骗:是因为秦流吧。她把十六年前见到我的事情跟你说了,对不对?
    时竟遥无言。
    猫妖看了看他,往后一躺,靠在他的手臂里,转头拉住了时竟遥的衣袖。然后她无声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笑谁。她说: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问我啊。关于王女,我知道的可多了。
    第98章 昼短二十八
    时竟遥一怔。
    事实上, 他不知道她具体知道些什么不是说她对于王女知道些什么,而是说,她对于自己被同族抛弃这件事知道多少。
    她谈起那些同族, 语气一直是很平静的, 她总是语出惊人, 可说出的话里又怀揣着一些天真的幻想和信任, 让时竟遥拿捏不准她到底是什么态度。
    而且,他所知道的的确也太少了。
    他对于猫妖的了解,仅仅限于她偶尔说出的那些听起来匪夷所思的话,再多一些,就是秦流告诉他的那一幕。秦流把她所见到的一切都跟他说了,还附带一些自己的猜测, 譬如那只小白猫和小白猫化形的小女孩看起来都很小, 至多不过五六岁的模样。
    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时竟遥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当时发生的事情,记得多少,又能理解多少?她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时竟遥对此一无所知。
    许是他一直不说话,猫妖推了推他,说: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时竟遥将书关上。他摇了摇头,轻声反问:你有什么想讲的吗?
    猫妖歪着头想了想, 从他怀里爬起来, 把书拽到面前,随便翻了翻, 恰好翻到那一页画像,陷入了沉默。
    她和你长得很像, 但你好像并不意外。时竟遥说。
    嗯。猫妖将手指放在画像中的人的脸颊上, 她轻轻抚摸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庞, 说, 我见过她的画像很多。
    时竟遥有点意外,谁会保留自己仇人的画像?他以为王女在妖族是一个忌讳,妖族们不会谈起她,也不屑于谈起她,比起她,妖族应当更乐于谈论妖王,谈论那些曾经的辉煌。
    猫妖接着说:我记得我曾经在狼族借住过。狼族保留着妖王大人的府邸,他们让我住在那里那里面全是她的画像。
    妖王的府邸里,有许多王女的画像?时竟遥感觉有些奇怪,妖王喜欢画画么?给自己的养女画那么多张画?
    不。猫妖看着他,她想了想,叔叔说,他们是一起的嗯,就是一对的意思。
    时竟遥惊道:妖王和王女?可是从没有听人说过。
    那可是妖王,他被妖族奉为神明,他的出生经历,他的所思所想,他的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一直到百年后的如今都还为人所津津乐道。如果是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没有听说过。
    因为那是丑闻。猫妖说,没人愿意承认这件事,大家都是闭口不谈。
    为什么是丑闻?因为妖王爱上的是自己的养女吗?
    猫妖想了想:他们能算养父女吗?他们只差十岁。而且妖族跟人类不一样,我们没有那么多规矩。这件事是丑闻,只是因为王女本来是丑闻而已。
    真是混乱的关系。怪不得妖族们对王女的态度如此诡异又如此嫌恶,想来其中不乏妖王的推动。她是妖王的继任者,又是妖王的爱人,当初她登上王座时,妖族一定像爱戴妖王那样爱戴她,希望她也能像妖王那样带领他们走向胜利。
    但她只给他们带来了失败,退兵三千里割城十八座的奇耻大辱。期待有多高失望自然就有多高,原本或许只是失望,但在这样的身份这样的背景下,愤怒被千百倍的叠加,最后发泄在她的身上。
    那你呢?时竟遥问她,你对于王女,是怎么看的?
    猫妖的视线落在那张画像上。半晌,她翻过一页,把那张冷淡的脸彻底盖过去。
    我不知道。她低声说。她能对王女有什么看法呢?百年前的王女,与她太遥远了。
    她只是一只被赶出族群的猫妖而已。妖族经常跟她讲王女的故事,她知道他们都在等她的反应,狐族蛇族的人想看她出丑,想看她骂王女,狼族的姐姐则用复杂的眼神看她,或许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她。
    可是,对于猫妖来说,这些故事就像是每个长辈都会给孩子讲的故事一样,只是他们给她讲的故事比较特别而已。
    我只是在想或许我并不是王女的转世。
    为什么这么说?
    她抬起头看着时竟遥,金色的眼睛里是很单纯的疑惑:如果我是王女,妖王大人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时竟遥说:遥遥,你应该知道,并不是每一只妖族都会转世的。
    可是我见过。在画像里,有一些画像,是妖王大人病重的时候画的。他在画像背后留字,要王女等他,等他去找她的转世。
    时竟遥刚想说什么,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是妖王去找王女的转世?
    转世不过几载春秋,而妖族的寿命却长达千百年。妖王死时,王女正是二八的好年华,为什么妖王会说,让她等自己去找她的转世?
    除非他知道她很快也会死去。
    时竟遥立刻翻开那本书,快速略过那些有的没的的传闻,很快翻到了自己想找的那一页。
    妖王陨落后第三年春,忽有人见淮南城外一墓被盗,本想顺着盗洞而下,一探究竟,狼族却匆匆赶到,封锁了那座无名墓,不允许无关之人靠近,对外宣称那是王女墓。
    时竟遥还以为是自己看漏,又往前翻了几页,但前几页都是记录一些王女颁布的法令,竟然没有任何关于王女的死讯死因,好似昨天她还在妖城里发号施令,今天便忽然深埋入土。
    这也太荒唐了无论是这:本游记的作者还是妖族,竟然都对她的死没有反应吗?
    难道她与妖王一样,也身患重病,时日无多,所以众人对她的死早有预料?可是这本游记里并没有关于她的病情的记录,也从没有听说过王女身患重病。
    时竟遥问猫妖:遥遥,你知道王女是怎么陨落的吗?
    猫妖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们与我说过。
    不知道为何,时竟遥心里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他下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唇:他们是怎么说的?
    她是被妖族联手杀死的。叔叔说,跟人类站在一起的妖族,就会被杀掉。
    时竟遥猝然一惊。不仅为王女的死,也为他们对猫妖说的话。惊讶过后,便是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他们竟然这样恐吓她!那时她才几岁?猫妖对人类的惧怕,是否也来源于此?
    猫妖用手撑着他的胸膛,又说:现在,我跟你在一起,就也算是和人类站在一起啦。不过,这里是天玄宗,他们不会来杀我的,对不对?
    当然。时竟遥忍不住伸手拉住她,两人四目相对,他的声音低得像是哄孩子,语气也是,就算他们来了,我也会护着你的。
    猫妖便笑起来。她眼睛弯弯,突然故作老成地唉了一声,说:其实我在想,如果我不是王女的转世,他们会不会把我接回去?
    你想回去吗?
    也没有很想妖族,妖城。这两个词跟她隔着十六年的岁月,已经太遥远太遥远了,遥远得像是她颠沛流离的十六年里的一个梦。只是我想,如果他们知道自己错了,会不会觉得愧疚呢?会不会向我道歉,对我好一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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