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太妃素来喜欢腊梅,欢欢喜喜地收下,请她进内室说话:贤妃今天气色欠佳,可是身体不适?
    贤妃勉强笑了笑:听说陛下微服出宫了,臣妾心里放心不下,索性也睡不着,便来搅扰太妃了。
    惠太妃让人又多点了两盏灯,说:皇帝这两天没去你那吧?
    贤妃说:陛下忙于朝政。
    惠太妃:我宫里没有外人,你倒也不必替他遮掩,皇帝最近顾不上你别说是你,什么他也顾不上了。说着,惠太妃抬手,轻轻一指东边,道:我宫里搁着的那位到现在还不知怎么处置呢。
    贤妃倒是没料到:我还以为陛下已经递话儿给您了呢。
    惠太妃:我且等着呢。
    李弗逑现在无疑成了宫中最尴尬的一个存在,外门有些胆大的内侍们,已经私下摆局赌他的死法了。
    惠太妃见贤妃愁眉不展,宽慰道:你如此坐立不安,可是为着那天的点心?
    贤妃被戳破了心事,直说道:那天回宫之后,我才后知后觉起了一身的冷汗,亏得天地神佛庇佑,那孩子没吃点心,否则,否则
    贤妃整宿整宿地坐在灯下,一想到当时的场景,便浑身发寒。
    虽是皇上亲自下的旨,可那孩子万一真死了,难保皇上悲痛之余不会迁怒。
    但是话说回来,贤妃心里一直隐隐有个疑惑。
    小南阁里缺衣短食,一盘点心送过去,他为什么不肯吃呢?
    惠太妃这几天也在琢磨:寻常人家想过继子嗣,都知道最好拣小的,从不记事时养起,才算真正的自家人那孩子毕竟已经十岁了,很难再养亲,皇帝就这么兴冲冲地把人接出来,怎么也不想想以后,那孩子在小南阁里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将来长大若是得知真相,难保心里不会有怨怼。
    贤妃早也想到这一层:陛下心里只怕也是清楚的。
    她们都能想得到,皇上岂会想不到。
    贤妃以为皇上心里多少会有些忌惮,可没想到,他竟然完全不在乎,他把李弗襄接到乾清宫自己身边养着,好似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贤妃头疼得闭上眼。
    皇上最爱郑皇贵妃。
    他的感情来的迟且浓。
    郑皇贵妃在世的时候,皇上偶尔还会临幸她们这些妃嫔,可自从皇贵妃过世之后,皇上伤心之余,似乎连欲望都收敛了。
    皇上终究是皇上。
    贤妃自以为十几年来,早将皇上的性子琢磨透了,可当那深不见底的帝心展现出一丝反常的裂痕,她就慌得自乱阵脚。
    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
    作者有话说:
    上章红包发完啦
    第21章
    冬月灯会第二天便因骚乱而收场。
    皇上出宫时,是一辆简朴不打眼的马车,回宫时却是禁军开道,宫门大开,十数匹骏马扬蹄冲进皇城,皇帝的马上载着李弗襄,皇上跃下马背,把缰绳甩给侍从,怀中始终牢牢护着孩子。
    李弗襄身上罩了一件宽大的氅衣,兜头包着,眼睛被藏了起来,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高悦行则由丁文甫护送,靠在他冰凉冷硬的轻甲上,灯会上乱起来的时候,丁文甫想用手捂她的眼睛,却被她推开了。
    她要看着,她上辈子便是死于行刺,即使本能的恐惧覆盖下来,令她浑身止不住地抖,她也要睁大眼睛看清楚,绝不要再稀里糊涂死得像个笑话。
    皇上遇刺不是小事。
    贤妃此时也顾不上别的了,与惠太妃一道,夜半求见。
    皇帝身边护卫森严,一行人毫发无损,皇帝是见过世面的人,行刺什么的习以为常,明显这回的刺客不成气候,他反倒更担心吓着孩子们。
    但两个孩子看上去还好,尤其是李弗襄,再怎么乱,咬剩下的半个糖人始终没丢。
    皇上喜爱极了,摸摸他的头,让宫女把人抱进去更衣。
    高悦行回了宫,就自己找了个角落,不惊动任何人,安静地呆着。她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曾有一支淬了毒的袖箭刺穿了那里,令她年轻的生命香消玉殒。
    终究还是放不下。
    一切并不能真的重新开始,发生过的事情永远也抹不掉。
    逆天改命的想法,对于她一个深闺弱女子来说,太过沉重了。命运是否已经注定?她知晓将来,知晓所有人的结局,甚至知晓自己将在何年何月死去,如果不能改变,那将是一场无限轮回的宿命。
    高悦行觉得浑身一阵冷一阵热,神情也有些恍惚。
    这才是一个孩子遇到行刺时,该有的正常表现。
    宫女端了暖身的汤药进来。
    高悦行抬了抬手,发现自己正在不自觉的抖,于是,她又把手缩回袖子里,拒绝接那碗汤药。
    傅芸很有眼色地上前,接过碗,用瓷勺吹凉了喂给她。
    汤中浓烈的生姜味初时呛人,等滚进腹中,又化作暖意涌向四肢百骸。
    李弗襄喝药比她还要爽快,不用人喂,也不用人催,他自己捧起碗,一口气倒进喉咙里,便撂下碗,向高悦行靠来。
    高悦行用她那沉如洗墨的眼睛望着他。
    李弗襄用哑语对她说:别害怕。
    高悦行心想,她怎么能不怕。
    她忽然觉得,自己所站的位置孤立无援,并没有人能走进她,与她共情。她孤身一个人,为着一腔爱意奔赴而来,可他的夫君此时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近乎于绝望。
    高悦行勾了勾他的手指,无声地比划:但是我爱你。
    李弗襄学着她的动作,重复了一遍:我爱你。
    他还没学过这个字,不懂是什么意思,所以显得很困惑。
    皇宫里谁敢轻易说爱呢。
    得到真爱的人下场都没好到哪儿去。
    皇贵妃不得善终,成了皇帝的终生之憾。
    梅昭仪或许得到了她想要的爱情,机关算尽,留下一个惊天大案,最终决绝赴死。如今案件逐渐明朗,她想要保护的儿子死局一定,她的男人还能护得住吗?
    皇上在前殿忙。
    寝殿里留了两个孩子,他们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高悦行爬到小书桌上,亲力亲为准备笔墨,提笔落下一个字,然后,拉着李弗襄一起看。
    高悦行有一手很漂亮的字,只是现在年纪小,力道有所欠缺,但不影响她落笔的清秀干净。
    她把笔递给李弗襄。
    李弗襄提起笔,在她的字旁边,照猫画虎,描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爱。
    高悦行望着他提笔熟练的姿势,原本平静的目光逐渐掀起了惊涛骇浪。
    哑姑
    高悦行开始回想,哑姑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李弗襄从小到大,身上的一针一绣,皆出自于哑姑之手。府中的一饮一食,都由哑姑精细调配口味,东宫修葺时,扩了一处海棠堤,那儿的福牌,似乎是哑姑亲笔提的。
    哑姑是不会说话。
    但在读书写字上从不含糊。
    她或许真的没办法教李弗襄说话。
    那读书写字呢?
    高悦行小心地拿起那张字,放在眼前端详,满心全是惊喜。
    李弗襄现在字写得是不大好看,但他长大后的字也没有好看到哪去,只能勉强说不丑,李弗襄少年将军,西走边陲,两战两胜,一生唯一的败笔可能就是那一手烂字,皇帝见了都不敢违心夸好看。
    高悦行把纸折起来,藏在自己怀里,再看李弗襄时,又忍不住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他。
    李弗襄手里还握着笔呢,身体一晃,笔也拿不稳,一点子墨直接就戳到了高悦行雪白的侧颈上。高悦行抬手抹了一把,又蹭回了李弗襄的脸上。
    他的一生并没有被小南阁的那十年毁掉。
    暗无天日受尽磋磨,若换了旁人,想都不敢想,能活下来都是万幸,谁还指望这一生还能像个正常人,还能建功立业。
    只有他。
    他还会笑,会哭。
    他还敢站在阳光下,与绕身的所有不屑的目光和恶意的猜疑对峙。
    他睡醒了,重获自由。
    从今以后,谁都挡不住他的路。
    皇上把追查刺客的事交代下去,才得空回寝宫换下沾了污泥的袍子,远远的,就看见两个孩子滚在一起嬉闹。
    他问随侍的宫女:他们在干什么?
    宫女答:似乎是高小姐在教小殿下写字。
    不知不觉中,小殿下三个字成了李弗襄的专属称呼。
    李弗襄顶着二皇子的名头出生,但是这位二皇子出生那日,就被皇帝从族谱上革除,连玉牒都没有上,况且,他也根本不是什么二皇子,那样称呼显然不合适。
    而三皇子的皇子被旁人占了那么些年,并在陛下的默许下,招摇得天下皆知,更不适合了。
    于是她们便以小殿下称之,说来心酸,至今仍是个见不得光的身份。
    高悦行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处的皇帝。
    她流畅地用哑语问李弗襄:你能识多少字?我去给找书看好不好?
    如今住在乾清宫。
    高悦行会哑语的事情瞒不过皇帝,除非她能忍住永远不搭理李弗襄。
    皇上没有再多问,只是吩咐人去寻找那位曾经照顾在李弗襄身边的哑仆,同时,他终于腾出手来处理小南阁那件事的尾巴。
    惠太妃到乾清宫,关照了皇帝几句,见皇帝没受伤,她也放心了。
    一道来的贤妃念叨:好端端的,怎么会有刺客呢?
    皇帝微服出宫是临时起意,说走就走,而且走得低调,没有四处声张,就连她们这些后妃,也是在皇帝的车驶出宫城之外,才得到的消息。
    谁能第一时间得知皇帝的行踪,并在短时间内筹划一场闹市中的刺杀呢?
    贤妃又问:刺客抓住了?
    皇上说:跑了。
    刺客居然还能做到全身而退。
    贤妃:太放肆了!
    皇上冷静道:他们放肆也不是第一回 了,此事交锦衣卫慢慢查就是了。
    慢慢查
    贤妃觉得颇为离谱。
    可谓人逢喜事精神爽,皇帝认回了儿子,心情格外不错,连对刺客的容忍都高了不少。
    贤妃一时之间不知该聊些什么了。
    还是惠太妃见识多,面不改色地提起另一桩事:皇上,景门宫里那个孩子近日染了些风寒,太医说需要静养,陛下意下如何?
    皇上一顿:病了?
    惠太妃:一病不起。
    贤妃倒没听说李弗逑病了这件事,想必宫中其他人也没听说过。
    但是贤妃领悟得快,听没听说过不重要,是不是真的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惠太妃说了,且皇帝信了。
    皇帝淡淡道:既然病了,那就先养着吧。
    惠太妃见天色已晚,便不多打扰,带贤妃离去。
    贤妃一路上有些沉默,到了春和宫外,却不肯先回,坚持要将惠太妃送回。
    冬日的夜里处处透着荒芜的味道,苍老的枯枝在星幕下,看上去了无生机,惠太妃的手炉凉了,索性扔给了宫女,说:本来我甚少过问宫里的琐事,可今天既然话赶话说道了,我便教你一句,你别嫌我老婆子多嘴。
    贤妃正等在这呢,忙道:岂敢,太妃请讲。
    惠太妃眼中带笑,轻描淡写道:皇帝杀伐决断,但终究是个人,他也难免有一念之差,或是不尽人意的时候你跟在皇帝身边十多年了,是他最亲近的人,遇事不要总想着把自己摘出去,你给皇上一份体面,他会记着你的。
    贤妃恍然。
    同样小门户出身,有的女子在皇帝身边跟了十年,仍然脱不了一身的奴性,藏在深宫战战兢兢求生。而有的女子已经盛宠在身,儿女绕膝,做了皇帝身边的第一人。
    她们拼的不是出身,而是悟性。
    贤妃摸清楚自己欠缺在哪儿,恭恭敬敬地将惠太妃送回景门宫。
    第22章
    陈太医遇刺身亡!
    发生在昨晚的事情,时辰就在皇上遇刺后的不久,据说是一剑封喉,陈太医死在书房里,半个头颅都快掉了下来,连眼睛都没有闭上。没有任何挣扎和求救的声音,陈太医死得悄无声息,今晨丫鬟进门洒扫时,才发现尸体。
    剧锦衣卫初步勘察现场得到的蛛丝马迹,行刺者和昨晚灯会上的刺客是一伙人。
    那伙穷凶极恶的刺客眼见刺杀皇上无望,转头去把陈太医宰了?
    他们为什么要杀一个太医?
    陈太医做了什么,引得他们那么恨。
    一个显而易见的猜测,不仅皇帝能想得到,就连高悦行都能窥见一二。
    陈太医是平反李弗襄旧案的功臣。
    所有人都能看得到,若不是有陈太医的奔走,李弗襄可能现在已经死在了皇帝赏赐的毒药下,若不是因陈太医揭开了当年的真相,李弗逑现在依然占据着本不属于他的位置,被皇帝捧在手心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陈太医扭转了两个错误的人生,使得他们各归其位。
    有人感激,自然便有人痛恨。
    恨他的人,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挫骨扬灰。
    他们连陈太医都如此痛恨,更何况此案漩涡中心的李弗襄呢。
    如此说来,昨晚,那伙刺客针对的或许不是皇上,而是李弗襄。
    这下,谁也挡不住皇上的震怒。
    锦衣卫全城搜查刺客踪迹。
    大理寺卿高景手里接到了十年前的那桩旧案,皇帝蛮横地限时半月,命他查出当年和梅昭仪私通的贼子。
    这时高景自上任以来,接到的最棘手的案子。
    十年前,该死的死了,该逃的逃了,所有的证据都被湮没在时间中,而且此事发生在深宫内苑,高景相当于半只手伸进了皇帝的家务中,束手束脚就不必说了,万一犯了上头人的忌讳,再惹火上身,一家子人都要跟着倒霉。
    高景心念微动,人还未走出宫门,方方面面便都考虑到了,若换做旁人,烫手的山芋不如早早扔开为妙,但高景素有直臣之名,他做不来官场上的钻营讨巧,案子既然交到了他的手里,无论如何,他须无愧天地,不违良心。
    皇上赐给他一块可以随时进宫的腰牌。
    高景在宫门处徘徊了片刻,脚下一捻,转而往景门宫的方向去了。
    皇帝下朝回乾清宫,不着急进门,先在外头的阶前站了一会儿,散去了全身的火气,听着宫女来禀,说小殿下早晨未起,一直睡到现在,依然没有要醒的迹象。
    皇上皱眉,问:他昨晚睡得不稳?
    宫女答:回陛下,小殿下刚入夜便睡了,一晚上倒没听见什么动静。
    那怎会睡不醒呢?
    皇上进门瞧了一眼,轻轻唤了两声,确实不见醒,但面色呼吸都如常,他不放心,传了太医看诊。
    太医院不敢怠慢有关李弗襄的任何事,很快,便来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太医,姓赵。
    赵太医跪在床前,摸着李弗襄的脉,沉吟了很久。
    他每多沉默一刻,皇上的心就提起一点,终于,皇上忍不住:赵太医,他到底怎么了?
    赵太医知皇帝担心,便斟酌着说道:小殿下的身体,一是胎里不足,二是调养不当,以至于营卫失和,容易染恙,但是,臣观其脉象,小殿下近两日调养得当,身子也在慢慢恢复,并无不妥啊。
    皇上追问:那他为何昏睡不醒?
    赵太医沉默了片刻,说:陛下,各人体质不同,一时酣睡也许并没有什么要紧。
    高悦行听着太医说三分留七分的,烦得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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