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家也不在乎什么男女大防的,女人坐在炕上,男人坐在长条板凳上,偌大一间屋子挤得满满当当。刘姥姥和刘氏把前几天买的糖果、瓜子、板栗、花生等物摆了一桌子,众人都笑着打趣王狗儿今年阔气了,手上倒是毫不客气,一时间满桌子的东西几乎空了。
    王狗儿也不恼,如今他可看不上这三瓜两枣了,且他被乡邻们嗤笑多年,也想摆摆谱,充把大爷呢。刘姥姥看出了他的打算,想了想又从隔间里取出两个点心盒子来,摆到了桌子上。
    这是我女婿那亲戚今儿送来的,味道老婆子我也没有尝过,只是看着花样精巧的很,大家尝个新鲜,多余的也没啦。
    刘姥姥说着,屋里坐着的婆娘汉子一人分了一块,便是小娃娃也都塞了一块,一时间屋里气氛更热烈了,众人看着手中拇指肚大小的糕点,啧啧称奇。
    我的个乖乖,这是糕呢?看着像朵花儿一样呢,一口就没了。
    可不是呢,闻着也香甜,比咱们那街上卖的看着就不一样呢。
    哦呦,这我可舍不得吃,拿回去给我那老娘尝尝,她老人家活到这个岁数,还没有见过这新奇东西呢。
    大人们的讨论打算,小孩子是不管的,有那心急的,接过刘姥姥递的糕点就塞到自己嘴里了。那糕点小巧精致,入嘴即化,顺着食道便滑了下去,小孩子砸吧砸吧嘴,只觉得好吃,但却说不出。
    有那机灵的,便凑到自家大人身边,扯着衣袖还想吃。哄得了爹娘手中的那块糕点,这回可不敢像第一块一样狼吞虎咽,反而细细的抿了一口进嘴里,慢慢咂摸,看得一屋子大人都笑了起来,气氛顿时就活泼起来了。
    这边平儿三个赶着马车一路疾行,进来城门口却没有急着回荣国府,反而去了王子腾家。王熙凤的爹不是个有能为的,她娘又早逝,故此就是跟着王子腾夫妻长大的,王子腾夫妇那会儿膝下又没个子嗣,王熙凤说是侄女,其实比之亲闺女也差不离了。
    这回王熙凤在贾王氏手中吃了这么大亏,思来想去就找了自己的婶母做主。比起贾王氏那不省心的小姑,王家太太自然更偏疼自己一手养大的姑娘,当时就拍着桌子要找贾王氏算账,被王子腾和王熙凤拦下了,家丑不可外扬。
    再一个贾王氏乃是贾府的当家太太,膝下一子一女都颇为得宠,而王熙凤的身子已经破败了,大夫也说了难以有孕,若是真的撕破脸来,王熙凤不一定占得到便宜。
    平儿急匆匆的从后门进了王府,然后直奔王家太太的正院而去,随后正院的门便关了起来,谁也不知道屋里的人说了些什么。
    过了两刻钟的时间,平儿满身轻松的从屋内出来了,那绢帕上的方子王家太太留了一份,明儿请了宫里相熟的太医看过之后,再给王熙凤回话。
    回荣国府的路上,平儿满是感慨,这次去刘姥姥家,本是为了答谢,谁知却欠下了更大的人情。虽说如今还没有得太医的准话儿,可在平儿看来,刘姥姥实在是个妙人,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她老人家绝不会把这方子拿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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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刘姥姥(五)
    这一年的冬天,就这么安安稳稳的过去了,王狗儿一家着实过了个好年。
    开了春,又是风调雨顺的,刘姥姥如今已经是七十来岁的人了,早就不下地了。可为了那十几颗胡商带来的种子,还是特意让王狗儿在屋后的菜园子里,给她细心的平整出了一小块地方来,细致的侍候着。
    这种子他们这些人都未见过,刘姥姥虽然知道怎么种,可也得做做样子。她先是把这十几颗种子分成两份,一份用温水泡了,一份直接埋到土里,担心温度不够,她还特意拿油布把育苗的土都围了起来。
    刘氏不知道她要种什么稀罕物,还酸溜溜的说,当年老娘对自己这亲闺女都没有这么上心。不过在王狗儿和刘姥姥的双重嘱咐下,便是家里如今只有四岁的青儿都知道,后院那几株幼苗十分重要,一棵也不能乱碰的。
    五月端午节气,刘姥姥又收到了荣国府内送来的节礼,还是平儿亲自带着人来的。跟着节礼来的还有个好消息,王熙凤怀孕了,不过月份还小不好声张的。
    刘姥姥喜得不住念佛,便是王狗儿和刘氏也替王熙凤高兴,刘氏甚至打算去附近几个村落走访,寻了百家的零碎布头,来为王熙凤肚子里的孩子作件百家衣。
    平儿感念于王家人的心意,回去后属实在王熙凤面前说了许多好话,倒是让王熙凤的脸色好了许多。
    凤姐这次怀相不好,时不时就要孕吐恶心的,大夫说是因为母体受损,需要好好保养。王熙凤纵然爱权贪财,可还是分得清儿子与权势,哪个更重要的,找了几个大夫进府都说是女人病,要好生养着,不可劳累。
    荣国府的人还想着,依着凤姐的性格,她可不会轻易交出手中的管家权。王熙凤也着实在荣庆堂做了一场戏,竟是当初晕了过去。贾史氏向来疼爱这个孙媳妇,看着她小脸蜡黄的样子,强令了她修养,身子养好前不可操心云云。
    王熙凤终于表面不愿,心底暗爽的把荣国府这烂摊子交出去了,这些年她管家,捞是捞了点,可是费了多少心力就别说了,最气人的是还得不到一点好听话。
    如今有了儿子,日后这荣国府都是她儿子的,她那个好姑母纵然面上功夫做的再好,奈何贾赦是个混不吝的,到时候拿了婆婆在世时候的账本一查,吞进去多少,都得给她吐出来才行。
    可是王熙凤想的是明白了,奈何荣国府的下人实在不堪,眼看着凤姐没有了管家权,居然一个个的在她面前耀武扬威了起来。照平儿的话来说,都不想想日后在她们二奶奶手底下还过不过了,是真的蠢。
    但是蠢货惹人生气的本事倒是挺大,王熙凤本就因为这一胎艰难而气闷,如今又被这样那样的针对,更是一肚子火没处撒了。再加上贾王氏时不时的给她添堵,王熙凤的脸已经阴沉好几天,今儿得了王狗儿一家要给肚子里的孩子做百家衣的话儿,这才略高兴了些。
    难为他们家人还想着我,平儿,你说一般都是姓王的,这些年来我对那边怎样,都是心知肚明的。可却供出了个白眼狼呢,人家巴不得你们奶奶早早死了,给她儿子腾位置呢,最好连带着你二爷也没个着落,这才合了她的心意!
    平儿这半年来听这些话已经是熟惯了的,但依旧点头赞同,贾王氏是真的心狠手辣!
    王熙凤放出去的消息是得了女人病,要保养为上。可这些日子大厨房送来的吃食,不是过于寒凉,就是辛辣有余,要么就是油腻腻的让人难以下筷子。
    奶奶且忍几天,等到您肚子里的哥儿平平安安生下来,那会子再做打算。咱们二爷是大房长子,您是大房长媳,日后这府里谁也越不过您去,且看来日吧。
    平儿打叠起百般精神,劝好了王熙凤,又服侍她睡下,自己才转身出来。可巧就碰到了林黛玉屋里的雪雁过来,见她手中拿着个小盒子,忙问道:这天都快黑了,你这丫头怎么这会子过来了,也不知道叫个婆子给你提盏灯,若是看不清摔了可怎么好?
    雪雁笑嘻嘻的给平儿行礼问好,看着周围无人注意,这才把手中的盒子给了平儿:平儿姐姐,原是我们姑娘特意嘱咐我这个时候过来的,您带进去给二奶奶,是我们姑娘的一点子心意。
    平儿见她四处打量的样子,又特意挑在暮色四合的时候过来,心底就明白这是不想让人看到说嘴呢,伸手把盒子接了揣在袖子中,这才请了雪雁去暖阁里坐着喝茶吃点心。
    雪雁如今年纪还小,正是贪嘴爱吃的时候,闻言也不推辞,高高兴兴就跟了平儿进屋。屋里没人,雪雁自己倒了茶,捏了块藕粉桂花糖糕慢慢吃着。
    平儿这才抽空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匣子上好的东阿阿胶。
    你们姑娘怎么会有这个?林姑娘如今年岁还小,雪雁回去可得告诉王嬷嬷,万不可给她吃这些,热性太大,她又自来体弱的,冲着了可不得了。
    雪雁摆摆手,拿帕子擦了嘴说道:我们姑娘没吃呢,这是听人说二奶奶体虚,需得补气血,特意给二奶奶准备的。姐姐是知道的,我们姑娘如今在老太太屋里住着,手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这一盒子还是前儿王嬷嬷出府特意买的,说是吃了对女人好的,虽不值什么的,到底是我们姑娘的一番心意。
    我们姑娘原打算自己来的,老太太和太太又说二奶奶需要多休息,等闲不要来扰了她的清净,故此就不敢来了,只打发我送来。姐姐看看可中用么?
    平儿有些怔然,她万万想不到黛玉还有这个心思的,便是王熙凤素日里照拂最多的贾宝玉和三春,自从她们闭门养病以来,也从未见过人影,更别提能得什么东西了。
    她们倒是也不稀罕那点子东西,难得的是这份儿心呢。想着昨年林黛玉刚来贾府的时候,不单单是王夫人,连凤姐和她都颇为怠慢,平儿就觉得十分不好意思。
    好妹妹,你去回了你们姑娘,就说她的心意我们奶奶知晓了,这东西正合用呢。也告诉你们姑娘,闲暇时也来和我们奶奶说说话,她自己一个人养病闷着也无趣呢,整日盼着人来聊天。
    雪雁脆生生的应了,只说回去就告诉林黛玉。可巧旁边凤姐醒了,扯着嗓子喊平儿,平儿忙要去服侍,想了想把雪雁也叫了进去。
    平儿你这小蹄子,我一个不错眼就不见人了,你奶奶我想喝杯茶都没有照管了。凤姐躺在床上发火,一抬头却看到雪雁也跟着进来了,忙换了一副笑脸,你这小丫头怎么过来了,可是林妹妹有什么事情?
    平儿对王熙凤的火气视而不见,也不放在心上,自打怀了孕,王熙凤的脾气就是阴一阵晴一阵的,大夫说了这是孕期正常反应,让身边的人都多担待些。再说,就是放在心上也是无法可想的,那是主子,自己是丫鬟,还是看开点的好,不过凤姐有时候想起来也会拉着平儿道歉赔不是,这主仆俩相依为命的,感情倒是更深厚了些。
    林姑娘打发雪雁给奶奶送东西呢,特意去买的上好的阿胶,明儿炖汤的时候,我就做了来给奶奶尝尝。
    王熙凤听了啧啧称奇:我的天爷啊,怪道都说林妹妹是七窍玲珑心呢,她才多大点儿的人,就这么周全,难为她想着我呢。雪雁回去告诉你们姑娘,我什么都好,也不缺,她的好东西自己好生存着,赶明儿我好了就去找她顽,她若是得空儿,也来陪我说说话儿。
    雪雁恭敬的应了,又得了王熙凤赏的一个荷包,眼看着天色已晚,准备回去时,王熙凤突然开口道:平日里,若是你们姑娘想和林姑爷传个信儿什么的,只管悄悄拿来给我,我虽不管事儿了,手底下也有几个陪嫁,给林妹妹跑跑腿还是可以的。
    雪雁这回才是真心实意的又道了谢,还郑重的行了个大礼,这才趁着天色昏暗,回了荣庆堂去了。
    雪雁,你又跑哪儿顽去了,刚找你半天不见。如今年纪越发大了,怎么还是整天疯顽,吃饭都见不着人影了。
    紫鹃从黛玉屋里出来,就见到了蹦蹦跳跳回来的雪雁,抓住就是一通训。雪雁也不恼,笑嘻嘻的说去院子里看花去了,又问饭在哪儿,可有给她留着。
    紫鹃气得都要笑了,却拿这丫头没办法,教训几句林黛玉还要说反正也没什么事儿,不要紧。
    半晌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紫鹃指着茶房说道:给你放茶房里了,快去吃吧,一天天的没个省心的时候。
    雪雁道了谢,自去茶房拿了自己的食盒不提。紫鹃嘴上虽说严了些,心底却好,这些饭菜都用滚烫的热水温着,这会子摸起来还烫手呢,故此雪雁也感念她的心意,从不与她别扭。
    待到雪雁吃罢饭,瞅了个屋里没人的空档,进去悄悄地和林黛玉说了凤姐主仆的回话,重点讲了凤姐说可以帮她们传信的话。
    林黛玉听完默然不语了半晌,只点头说自己知道了,并未多说什么。雪雁刚想再说两句,就听到外间贾宝玉的声音传过来,还有袭人的劝说声,一时主仆俩都住了嘴,雪雁自起身去门口候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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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刘姥姥(六)
    金秋八月,瓜果飘香,刘姥姥精心侍弄了半年的稀罕种子,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
    这次刘姥姥把明面上得来的种子,都种了下去。统共也只有有十六颗种子,发芽了十一棵,挂了果的有九株,总共结了二十五个玉米穗子。这一株玉米能结两三个穗子,算下来有一斤多了,王狗儿看着那近乎自己小臂粗细的玉米穗子,惊得合不拢嘴,连连念佛。
    刘姥姥把晒干后的玉米种子,小心的剥下来,放到自己房间的炕柜里,再一次告诫王家人要嘴严:行了,都不许声张!这些咱们都留着,明年多种些,这里的种子够咱们明年种上一亩地的了。
    饶是刘氏不知道这东西的珍贵性,也懂得这必定是好东西了。青儿和板儿如今还只是毛孩子,不过家里的大人也是百般叮嘱,不可以告诉外面的人家里有这个东西,不然日后他们家就吃不起肉,也穿不到新衣服了。
    刘氏眼巴巴的望了几眼,却不敢开口说磨一点尝尝。这稀罕东西他们辛苦了这许久,也只在最开始时候,刘姥姥做主掰了一穗子下来,一家五口煮了分吃了。剩余的都好生留在地里,让它继续长着做种子。这种新作物,不单是产量高,味道也不错,清水煮了都甜丝丝的,比起那些辣嗓子的粗粮可强多了。
    因着玉米试种大获成功,王狗儿喜得在中秋节时都还特意祭告了祖先。他小时候也读书认字的,比起一般老农民来说,见识还是有些的,自然知道这种子就是他们王家以后复起的宝贝。
    中秋前,凤姐又打发了来旺家的去王狗儿家送了节礼。这次平儿没有来,这种大节日,她忙的脚不沾地的,只拜托来旺家的给刘姥姥一家问好。
    王熙凤这么高高在上的身份,都一再与王狗儿一家亲近,他们王家也不是那实心的棒槌,只懂得进不懂得出的。故此王狗儿夫妻商量着,怎么也得去拜访拜访这位姑奶奶,会点礼,亲戚亲戚,不走动的叫什么亲戚呢。
    刘姥姥对这夫妻俩的自觉,非常满意,她也有些想知道凤姐肚子里的孩子如今好不好。再一个,刘姥姥还想看看林黛玉如今怎样了,毕竟是自己前一世陪了那么多年的姑娘,心底总是牵挂着的。
    只是中秋节时,高门府邸事情都多,刘姥姥若是过去,就不是感谢,而是捣乱了。所以捡了节后的一个大晴天,刘姥姥收拾了东西,准备带着两个孩子去荣国府转转。
    娘,您自己带了两个孩子去成么,不行就让当家的和您一起去,路上也有个照应呢。
    刘氏看着刘姥姥身后板车上满满当当的东西,又瞅了瞅自家这两个皮猴子,有些担忧。不过刘姥姥倒是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她这回是去送礼,又不是打秋风。且带着孩子,一来好说话;二来呢,也让板儿和青儿长长见识,他们王家还是太贫寒了些,底蕴缺的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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