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知鱼实话实说:是我和阿公还有高大夫一起治的。保和堂其他大夫也出了不少力气才救了王大叔。
    那位娘子眼珠子一转,忽然道:那断胳膊断腿的你能治吗?
    这要看病人的情况。张知鱼收拾好东西,问她:你家有断胳膊断腿的病人不成?我阿公是疡医,专治这个,你改日带他去保和堂找我们看就行。
    保和堂这肯定是很贵的,大家也不是一直就这么穷,在河南道她家也算小有家资呢,所以很清楚去药铺治病要花多少钱,不由喃喃道:早知道今儿把蔡六郎带过来就好了。
    郎?只有男子才用郎。张知鱼顿了顿问:他们不是都走了吗?
    大概是看着张知鱼小,还不是很解事的样子,娘子们就说:哪里都走得完,许多人今天还给我们丢东西呢,大家经常早起在家门口发现几包东西。
    她们也掐着时间守了几次,但从来没逮住过人,便估摸着跑去做隐户的男人们,住的地方很可能就在大周乡附近,不然不能经常过来,但具体在哪里,她们就不知道了。
    张知鱼看看她们的胳膊又想起琴娘的胳膊,黎二郎的脸渐渐出现在她面前,张知鱼伸手按了自己身旁的一只胳膊,印证了自己的想法后,缓缓道:丢的是盐吧?
    娘子们的脸色一变,忙问:你怎么知道的?
    张知鱼抬手唤了几个乡里的小孩,露出他们的胳膊和夏姐儿的胳膊分别按下去。
    夏姐儿的肉很快就能弹上来,但乡里小孩的肉却是一个白印子,回弹得要慢一些。
    娘子们抬手按按自己的,也很快就能回上来,但不是很明白这跟盐有什么关系。
    张知鱼就说:只要是细心的大夫都能猜出来。
    虽然江南的盐比别的地方便宜,但对老百姓来说依然是很贵的,去年他们家吃饭都还舍不得放多了,只有从给客人做的菜里捞点菜汤拌饭。
    所以那个时候张家人的样子都不是很好看,全靠底子好,很多人见了她们就说这孩子养得白白胖胖的,实则不然,是大家吃的盐少,身上有些水肿。
    但今年来大桃乡,大伯母一看见她们就说:哎呀,开始长高了抽条了。其实她们也没长多少,只是吃够了盐,身体不肿了,显得更高。
    水姐儿和夏姐儿面上就露出回忆的神色:原来我们家还过过苦日子呢。
    张知鱼说:你们是逃难而来,连吃饭都还要靠人接济,又哪里有钱吃盐巴呢?
    这群外来的娘子看着瘦弱,但力气却大,其实是一件很古怪的事,大周乡和大桃乡,穷苦些的娘子们身上多少都有些肿,但这群家无余财,连饭都吃不上的人却不缺盐巴。
    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给她们送盐巴吃。
    走过来的张阿公听到这话,心头一沉,表情逐渐严肃起来,对着一群娘子说:要么劝他们回来,要么让他们再也别来了。
    娘子们互相看看:盐给我们给得不多,我们要吃的呀。
    张知鱼说:可以不扔,但你们得去买官盐,而且官盐得是三倍,然后把你们的兑进去,如果外头看不出来区别就能用,不行就全倒了,反正这些日子的工钱也够你们吃半年盐巴了。而且这件事从现在开始一定要烂在肚子里。
    娘子们表情也变了,沉重的山又爬上了她们单薄的背,有人问: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张知鱼看着她们坚毅的眼神,安慰道:其实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万一没有事呢?
    但大家已经赌不起这个万一。
    里头有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走出来,对张家人行了个礼说:回去我们就把它倒掉,小张大夫也忘了今天的事,当我们没说过吧。
    张知鱼点头应下,目送她们登上大周乡的来船,忽然神色一动,大声说:等到五月十五,衙门要开义诊,专门给从河南道来的百姓看一次病,连药材都有铺子捐,还不用自己买药,那个时候你们家里有病的可以去看一次。
    作者有话说:
    壁虎这个故事,化用的是李时珍救人的传说,但被我改动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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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2章 、渔船
    鱼姐儿帮琴娘催吐找出了三年老壁虎这事, 不到晚饭的功夫,整个大桃乡都知道了,乡里晚间无事, 也没个耍子,家家户户都在各个老树底下消食。
    这时候的树好些比人的年纪都大, 春天那叫一个遮天蔽日。
    有赌钱为生的闲汉手气接连臭了个把月,混在人堆里散心, 听同乡提起老张家的祖宗如何如何显灵, 又说琴娘送了半车农货给鱼姐儿诸如此类的话儿,眼珠子就滴溜溜转个不住,唬得张大伯当夜就另起草庐派了大桃去守夜他不是很放心把伺候祖宗这事儿交给张有金干了。
    到了第二天,来找鱼姐儿看病的娘子就多了起来。
    张知鱼让她们在外头排队, 将脉案记录下来,要扎针的就在棚子里躺着, 要吃药的就写了方子让她们带到保和堂去找闵大夫, 闵大夫说行就照方吃药,至于这些娘子去不去抓药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她管不上了。
    写方子废笔墨,幸好里正很会办事,怕张家觉得吃亏太多以后不肯来,便凑在一处一户出一文两文钱,买了笔墨纸张给鱼姐儿和张阿公使,用不完的便存着让他们明年再来花, 还将老脸皱成咸菜,抹泪说:再穷不能穷大夫, 只要张大夫往后也肯来, 乡里砸锅卖铁也得凑几个笔墨钱出来给你们使。
    张阿公一眼就看穿里正的险恶用心, 回头在几个孙女跟前三两句话就将功揽过,改头换面地套在自家头上,悠悠道:这老头儿字不识几个,鬼心眼子倒多,准是受了老张家青烟熏陶,不然不能忽然就学会攻心计去!
    张知鱼忙着奋笔疾书,给逗得笔一歪就走岔了道,瞧着不成样子的纸,忙往外赶着老八哥,转身麻利地对外喊:下一个。
    这回进来的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妇人,进来见着鱼姐儿还没自己孙子大就有些迟疑。同来的姊妹就劝:来都来了,看看又不会掉块肉。
    好吧,杜老娘也觉着今儿还特特起早梳了个漂亮头,不能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走了,遂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让她瞧。
    张知鱼看她面色发白,手心和虎口都有老茧,唤了夏姐儿过来,说:你给大娘松松筋骨。
    夏姐儿思索一番,神色认真地看大姐:朝死了按?
    杜老娘险从凳子上跳起来,立时就想打道回府,就听那头小张大夫对她妹妹道:你姐是大夫,怎你一开口倒像个土匪头子,你想回家让娘打几顿!
    夏姐儿脸色都变了,忙说:大姐,我知道,不伤筋动骨的按摩嘛。完了,将起身欲走的杜老娘抓过来,强买强卖地对着她的手用力按了几下。
    杜老娘闭着眼感受了一会儿,忽然咧嘴一笑:点都不疼,小猴儿险把老娘吓回老家去!
    夏姐儿力气没爹力气大,但在女娘中已经不算小了,经常能把李氏都锤得发痛,更别提一个体虚的老娘。
    张知鱼见杜老娘面不改色,忍不住问:大娘是天生觉得不疼的还是摇多了橹才不疼的?
    杜老娘哈哈大笑起来:小娘子也是个爱听白话耍的,说话儿这样好笑,谁家还能天生不怕疼?虾米去线都得蹦几下!
    想起自个儿亲爹石头都打不痛的样儿,张知鱼笑笑没说话,给她把了脉又问:手上没感觉有多少时日了?
    杜老娘算了算:约莫得有六七年了。
    她原是和丈夫一起在河上打鱼卖的船娘,无论寒冬酷暑,春秋昼夜,都漂在水上,每日家得了鱼就往各大商船送去,只因杜老娘生得不好,也没人往歪处想。二十多年一直平安无事,直到六七年前,杜老娘正在湖上捕鱼,忽然手上就没了力气,差点被鱼拖到河里淹死。
    打鱼的藏鱼腹,会水的水上死。
    渔人觉得这就是天谴,天罚他们杀孽多。
    杜老娘和丈夫从此停了这门营生,拿着存银回乡安度晚年,他们夫妻也算乡里有钱的人家,尚吃得起几贴药,只是都不怎么见效。
    张知鱼心里就有了数,道:就是风湿。这个用温补针效果最好,但南水县会针的大夫不多,肯让他们扎的女人就更少了,是以这七年里,杜老娘竟然不曾扎过一针。
    杜老娘连连点头:其他大夫们也这么说,但是给的药都不管用。
    张知鱼就让她躺在里头的竹床上,给她扎八穴,又让她接着吃大夫们开的除湿汤。
    杜老娘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起来觉得舒服了很多,摸着鱼姐儿就说:老娘我看传言不错,你们老张家的坟准在偷冒烟。
    张知鱼笑:还得扎半月再看看,大娘病得太久了,往后你要么去竹枝巷子找我,要么去保和堂找我扎。
    杜老娘应下,第二天就提了一条红通通的鱼过来。
    一旁的妇人看了就道:杜老娘好大的手笔,竟舍得对外送腌鱼。
    张知鱼没见过这颜色的腌鱼,或者说她来了这里以后就没见过腌制的东西,便伸手抹了下鱼身往嘴里一送,果然尝到了一丝淡淡的盐味。
    看鱼姐儿迷糊的样子,大家就笑:再厉害也还是孩子,不知道也不算错。
    大周朝盐铁官营,私卖盐超过两斤就要砍头,超过五百斤,那么当地的官也要跟着掉脑袋了。
    江南是产盐重地,还有地方靠海,制作私盐的概率大增,官府管得就更严。
    卖盐不成,也可以卖咸鱼嘛。
    很好,这么聪明一定是刁民,抓住就跟盐贩子同罪论处。
    南水县的盐价还算低廉,但一包盐也得用半斤猪肉来买,百姓吃盐都是奢侈又如何能用盐腌鱼呢?便是咸菜那也是富贵人家才能吃的东西。
    在这会儿,嫁给卖咸菜的话跟做官太太享福去那是一个意思,十里八乡的女娘都争着往里嫁。
    为了不让渔民饿死,官府特制了红色鱼盐,让渔民按腌鱼的条数上报,核对后才能交钱领回去,假如腌鱼有剩,还不准渔民放在家里,只许存在官府手中,下回要用时再按条数还。
    普通人家想要藏私那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官府会派人来检查。
    衙役进门就刮去一层油皮,没有关系的人家再不做这个营生,倒宁愿卖些阴干的无味毛毛鱼。
    所以红鱼也不是什么人都吃得起的,它已经不是一条鱼,而是一堆钱了!
    张知鱼回想娘做船菜,确实从来没见用过腌鱼,就算是今年,张家人也没吃过咸菜呢。
    往事一点点泛上心头,鱼姐儿恍然大悟,难怪家里收到外婆送来的一坛子有盐味儿的酱菜时,娘会感动得几乎掉泪。
    这都是娘亲对女儿的爱,就怕女儿在夫家吃不够盐,没有力气干活儿。
    了解了红鱼的价值后,张知鱼不敢收了,道:大娘往后来扎完针我再收费就行。
    大桃乡和竹枝巷子,一个是窝边草,一个是老巢,张知鱼收的价格都很统一,温补针小孩三文,大人五文,现在在乡里第一回 针是免费给大家扎的。
    假如杜老娘过得两日去城里找她,再扎上十五天,满打满算也才七十五文,这条咸鱼恐怕就能值这个价。
    但她不爱咸鱼,就喜欢钱,沉甸甸的抱着就安心!
    杜老娘实则有意在众乡亲面前显摆下自己的财力,并不打算充作诊费,给鱼姐儿误会一场,想着难得大方一回还没送出去,不由暗道:难怪人老张家能起来,瞧瞧这不为所动的品格,恕她老婆子是一万个做不出的!
    如此一想,杜老娘更想结个善缘,就劝:小张大夫快快收下,这条鱼还不值什么,我女儿嫁得给官家看盐的小子,专管着一二十号盐工,一条咸鱼也还送得,就当老婆子先谢你给大家看病。
    张知鱼一下就注意到了盐工,便接过咸鱼,笑着问:你家女婿是大盐工啦?
    这话儿正问在杜老娘心坎上,她早想大谈自个儿的好女婿,奈何一直没机会聚齐这么些人,恰逢鱼姐儿给她搭梯子,顺势就开了嗓道:呸!谁家女儿能嫁那起子穷盐工,生的儿子岂不是也世代晒盐去!
    张知鱼掐着杜老娘的痒痒拼命挠,装作惊叹地问:大娘知道得好多哦,看着比我阿公还有学识来着。
    杜老娘给她狠狠一夸,瞬间心花怒放,她一不识字的老太太,谈话间就追上将要出书的张阿公,美得立时就说了一肚皮话:老婆子在湖上什么达官贵人没见过?县太爷都买过我三斤鱼吃,这些个盐工事算得什么?
    从包里摸了把瓜子又道:南水县没盐场,大家没见过外头的事,隔壁的咸水县靠着海,晒的盐多,但日子还没咱们过得好。
    不可能,盐多值钱,咸水县是上县,南水县是中县,哪能比得过人家?老婆子病好些就开始吹牛了。有乡人笑道。
    杜老娘正想将话落到自个儿女婿如何威武上头,闻言登时大怒:不晓事的蠢婆娘,你自去外头打听打听,谁不知道咸水县的盐工都是庄稼人变的,老爷们两句话下去,就将人带到盐场没日没夜地干活儿,田地俱没了个干净,自个儿日日给老爷们晒盐贩盐不说,世世代代都躲不过去!
    这岂不是跟奴隶一个样儿?有人惊叹。
    以前百工是匠籍,生生世世都得在宫中为服侍帝王,但这话到了如今早成了空架子,也就是多收点税,子孙三代不可科举而已,谁也没听过周围有木匠被抓走关起来专给官府做事的话儿。
    杜老娘撇嘴:这都算好了,每人每日还有两升米吃,每年每户还能分四万钱。还不像别的盐工要徒步往外靠腿去贩盐卖。
    人群里也有水上来去的娘子,也接话道:可不是么,我家大郎随船去过一趟扬州,正遇见菜市口砍人,他去趁热闹就听人说砍的是那起子贩盐的。刑场上哭得好不可怜,说自家是被抓去做黑工制盐,干活干到快死了,就背百斤的盐被头儿带着往外地卖,怕被官府抓住,他们都是靠腿走路躲避检查,一般人背一回也就活不久了。他就是因为身体虚,路上没跑动被抓起来砍掉的。
    此时民风还很剽悍,百姓对皇家怕是怕,但说也是要放开胆子说的,毕竟到现在大周朝还没有因言获罪的百姓。
    但大家也不会没事找事,唏嘘一阵子过了嘴瘾,三两句便把话岔到婚恋上头。
    杜老娘在人群里也暗道奇怪,想了半天没想起自己怎好端端地说起这事儿,回神后一看天色便吓了一跳,撂下咸鱼起身就往家走,道:老婆子家去用饭,你们先扯。
    没了杜老娘这话儿精,人群渐渐便散了。
    张家也摆好了桌子准备吃饭,今儿是开荒的最后一日,土都被娘子们耙得松松的,只等着明儿下种子。
    但说起下种子,谁也比不过张老大,故此张老大准备撒头把土,再使唤儿子孙子亲自给鱼姐儿播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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