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姐儿扎完最后一针,正欲上车,远远地就瞧见昊老娘和几个娘子扶着位四肢都软了的娘子过来。
    昊老娘们裙摆湿了一片,被她们扶着的娘子身上更没一处干的,头发丝都还在滴水。
    闵大夫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摸她的脉,却被昊老娘挡住道:橘娘是个烈妇,再不肯让外男碰了身子,到时她醒来不死也得二投河做水鬼去。
    娘子们叹:橘娘也可怜,家里还有个小女娘,也就是为了给女儿多炖碗鱼汤,便失足掉到河里去泡了半宿,要不是有人打柴路过发现了她,这会儿都见阎王去了。
    说完又抹泪对鱼姐儿道:劳烦小娘子替她看看。
    这事在女病患身上很常见,但两位大夫和张阿公这回却想也不想地拒绝:不行,她人小还不能开方子只能给人扎针,什么病都得我们先看。
    鱼姐儿奇怪地看他们,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忽然不让她看了,明明王大叔要死了阿公还带着她出门。但她却没有反驳,阿公是她最亲近的人之一,两位大夫对她跟对自己徒儿也不差什么,她从心里愿意相信大家不会做对自己不好的事。
    昊老娘没想到几位看着和善的大夫竟然这么敏锐,还想再说,那头橘娘却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来。
    都说医者仁心,但三位大夫面对这样的病人却都没有说话,坚定地表示除非让他们看,不然就带着鱼姐儿驾车归家。
    昊老娘长长一叹,听着橘娘痛苦的呻/吟,跪在地上给三位大夫行了大礼道:请大夫救救橘娘。
    周围的娘子见昊老娘跪了,也跟着沉默地跪下去。闵大夫看两眼老伙伴,沉思片刻道:赶紧把她抬进来。
    几个小萝卜头几时见过这等场面,便都凑过来想听,张阿公却唤了几个娘子在门口守着他们,不要进来。
    鱼姐儿眼珠一转,带着妹妹和小伙伴跑到高大夫的棚子,她的医棚刚好靠着高大夫的棚子,县衙为了省材料,中间只用了一道木板隔开,高大夫看诊时鱼姐儿在那头都能听到声儿。
    只是娘子们扎针的地方在更里头,只要走过去就听不太清楚了。
    大家便脱了腰带用几本书做成传声筒贴在墙上听,这回听得就很清楚了。
    大伙儿入耳的第一句话就是张阿公的,他老人家道:那几个小猢狲鬼心眼子多,老闵,你去看看他们在做什么,是不是在偷听。
    几人唬了一跳,忙不迭端坐在椅子上装看书。
    闵大夫过来站了会儿,确认自己听不见音便满意一笑,转头看着几个鬼鬼祟祟的孩子打量。
    大家都很心虚,头都不敢抬。
    幸好闵大夫没说什么,转了两圈就走了。
    大家捡起脚底下的传声筒又靠在门板上听,闵大夫正吐槽:几个小崽子就这一会儿功夫腰带都耍没了!
    众小崽子皱成张菊花脸又凝神细听。
    那头昊老娘正坐在凳子上问:老身还当藏得不错,不想还没进门就被人看得一清二楚,这两年在路上终究是老了许多,做事竟不能周全了。
    张阿公默了会儿道:若是平常人家恐怕真能被你们骗了去,但我从小就给人摸骨,到现在已经三十年了,不说精通此道,但普通人是男是女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高大夫正脱衣裳给橘娘扎针,闻言一叹: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我们只是大夫,现在也就是做些大夫该做的事,你们拿了药就不要再来了,也不要去找几个小孩,他们是心软,心软就得让你们骗着蹚浑水么?
    娘子们听了这话脸上都有些紫胀,床上的橘娘却猛然坐起来声音沙哑地喊:都是我的错,大夫们要怪就怪我!
    鱼姐儿听得是个男人的声音,转头就想起盐工的事,瞬间心口便砰砰直跳,忍不住仔细回想橘娘的样子。
    先前她软着身子又有娘子们遮掩,看着只是比江南女娘高大些而已,这会儿她才注意到,橘娘的骨骼看实际上看起来跟小舅差不多。五月份的天,大家早换了薄衫,她还穿着高领下地,这其实很不寻常。
    闵大夫道:看看这双脚就知道是干什么的。鱼姐儿仔细偷过木板缝去瞧,才能见到一点橘娘的脚。
    那双脚已经不能称之为脚,跟一块被水泡涨的腊肉没有任何区别,张阿公道:这是盐工的脚。
    江南的百姓,一个乡里总有几个被抓去给官府做盐工的,逃回来后的脚都是这个样子他们被盐水腌得太久了。
    昊老娘听完几位大夫的话,看着烧得满脸都是汗的橘娘长长一叹,没想到自己是顶顶心硬的老婆子,也有为了不相干的人冒险的一天。
    早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又家财散尽接连丧子,这一生多少浪头昊老娘都咬牙翻了过去,但看着面前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没有一点好肉的背和根根分明的肋骨还是忍不住软了心肠:罢了罢了,横竖也是瞒不住了。
    原来自在大桃乡得鱼姐儿一提醒,晚上昊老娘就带着一起流亡到此的同乡一起蹲守,想让他们能跑多远跑多远大家已经隐约猜到男人们去了哪里,或许是给官府开盐,或许是走私贩私盐。
    大伙儿觉得最大的可能是给官府开盐,谁家隐户能随意出门呢?想想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但这些人来的时间一直不固定,白日大家都有活儿干,夜间久等不至,总是昏昏沉沉地就睡着了。
    前日夜里,大家便决定轮流守点,稍有动静就喊醒周围人,童四郎拿着包盐还没放下,就这么被一群娘子扯进了屋内。
    童四郎只有二十四岁,已经老得像四十二岁了,茫然地站在一堆娘子中不说话。
    大家问他:怎么往日到了家门口还不进来歇歇呢?
    童四郎懵了:我没回来过啊,这是我第一次回来。
    昊老娘诧异地看他一眼,拿出一坛子雪白的盐巴说:还在这儿给老娘撒谎,夜夜都有人来,不是你们约好的,还能是天上掉馅饼不成?
    童四郎怔怔地看着盐巴问:夜夜都有?
    娘子们回:是呀,是呀,但是只听到了蔡六郎的声音,其他时候都没见着人,我们蹲了好几天才把你捉到呢。
    童四郎听了这话,看着墙角一袋袋的盐巴,忽然嚎啕大哭:错了,都错了!大家去错了,苦也!
    原来从来没有什么卖身给地主老爷种田的好差,也没有什么日日派人送盐回来的约定。
    每日来大周乡给这群妇人送盐的,都是不同的盐工,唯一相同的是大家都出自河南道。
    童四郎抱着盐罐子说:盐贩子为了防止我们串联,每次出门走盐带的都是不同地方的人,五个人一队,每人都要背一百斤盐走。
    但他们事先从不知道晚上要走的是哪一条路,昊老娘们的泥巴房子就修在乡口上,对面就是宽阔的河道,每日晚间娘子们聚在一处闲话,声音能顺着水传出老远。
    童四郎在朦胧月色下隐约能看到些景致,但还不敢十分确认,直到远远地听见乡音,才知道路过的是大周乡。
    都是要死的人还图什么呢?
    他便起了心思送点盐回来,让活着的人能有力气把日子过好些。
    或许是同病相怜,同船的人都给他打掩护,偷偷将船划得靠岸,方便他找准机会再见一次同乡人。
    这是很冒险的事,为了让他们互相监督,盐贩子让他们五五一队,规定小队每少一个人,剩下的人就会受一次严厉的处罚。
    但走上贩盐路的人,都将身子打熬坏了,本就命不久矣。
    大家说:当年误信了这些人的话,以为是来给老爷们种田,到如今已经许多年不知道家乡的样子了,你有机会离开这是好事,下了船能跑就跑吧。
    童四郎性情敦厚,却不肯做下此事。
    大家就笑:那你先去,到时候慢慢回来,我们划船划慢点就是了。
    童四郎将信将疑,只想着快点回去,便趁着夜色悄悄摸了回来。
    想到这里他便泪出痛肠,放眼便哭,涕泗横流道:蔡六郎肯定跟我一样,大家都跟我一样啊!
    这些从北而来的流民大部分都互不相识,他们背着百多斤的盐巴,用走过旱地的脚又趟水路走过大周乡。
    隐隐的乡音中,这些与在大周乡安顿下来的娘子们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悄悄寻摸过来,丢下一包盐巴后,怕同船的人受罚,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就急匆匆地往回赶。
    每日送来一包盐,每日就送走一个人。
    这一坛子盐有多少袋,河南道的人就往外走了多少个。
    所以大家没有拉住的蔡六郎,很可能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重回大周乡了。
    童四郎想起约定,站起来道:我也得走了,不然他们怎么活呢?
    说罢,强撑着身子往外走去,大家想起那一船人的性命,都不敢拦他。
    夜色微凉,河中水波起伏,哪里又有盐工的身影,童四郎在茫茫河道中寻摸了一个日夜都没找到人,日头一照就累倒在河岸,醒来便回到了大周乡。
    童四郎听昊老娘讲到这儿,忽然睁开眼,抖着嘴唇抓住昊老娘的手说:大娘,我失约害死人了,我怎么能看大夫呢?你将我放回水中,来日他们见了我的尸首也晓得我童四郎不是逃跑,而是失足落水死了,说不得监工会饶他们一命。若大家为我而死,我就偿了这条命去,地下再见,他们也知道自己放走的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
    作者有话说:
    今天超巨额完成任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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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6章 、是英雄
    鱼姐儿几个听了童四郎惊心动魄的一番话, 都忍不住小声惊呼起来,只是再小声,四个人合在一起也是个大喇叭, 那头肃然的气氛陡然被几道童音点破,张阿公胡子一翘, 转身就把几个萝卜头捉到跟前。
    几个孩子腰带都绕在书上,个个衣衫不整。
    老张家的两个可都是女儿家!
    张阿公险气晕过去, 几个小的见大夫们脸都白了, 都垂着头不敢吱声。
    这会儿功夫,昊老娘也止了泪,拉过鱼姐儿,拍拍她的手, 言语间满是歉疚:是老婆子贪心,险些害了你。
    张知鱼看着面前这位头发都花白的老人, 心中滋味难言, 大家都是小民,又说什么贪心呢?
    想活着也算贪心吗?
    张知鱼摇摇头说:阿公能救童四哥,保和堂的两位先生能救童四哥,那我也可以救他,大家都是大夫,怎么会因为我年纪小就不去行医救人呢?童四哥在我心里只是症状重些的病人而已。
    所以就算她事先知道了,也会跟大家做出相同的决定大夫只要治人就好了。
    好孩子,好孩子。昊老娘松了口气, 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高大夫见鱼姐儿偷听得一干二净,瞪她一眼道:听都听完了还不过来治人。
    张知鱼闻言冲昊老娘安抚一笑, 便提着心跑到童四郎跟前瞧他。
    童四郎的情形不太好, 身上都是伤口, 背上的皮肉都有些烂了,仔细闻还能问到上头有一些淡淡的盐水味,但他睁眼躺在床上并不喊疼,显然那些肉已经是死肉了。
    张知鱼伸手想给他看看,童四郎见来的是个小女娘,忙支起身想往后蹭,他听到了昊老娘说鱼姐儿是大夫,但面对这样一个小孩子,他实在不忍心把自己看了都害怕的伤口露出来。
    张阿公和高大夫还当童四郎不信鱼姐儿,其实要不是鱼姐儿一直在他们几个老的跟前学医,大伙儿扪心自问也是不敢把自个儿的命交到这孩子手里的,便两只手一起按住童四郎,笑着说:不怕,她肠子都掏出来洗过,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管你什么人,来都来了给鱼姐儿增加点儿行医经验就是好人!
    其实童四郎有心想说他是怕自个儿把鱼姐儿吓着,听了这话不知怎地竟真个儿开始关注起自己的小命,晕晕乎乎地就被人翻了个人给鱼姐儿瞧。
    鱼姐儿麻利地取了清水和大夫们一起他清洗了伤口,用消过毒的刀把他脚上坏死的肉眼都不眨地削下来,最后再拿加了大青叶的药给他涂上这是赵掌柜私下给她供应的一份,虽然两家决定暂时不往外推,但也做了些用来保住自己小命,现在鱼姐儿用的就是自己的那一份。
    高大夫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有心想拿一点过来仔细看,刚欲伸手,阿公又拿出自己的给童四郎涂上了。
    要不是这孩子伤口太多鱼姐儿的不够使,张阿公才不肯拿出来用,就这都疼得够呛。
    高大夫看着张阿公往下掉的嘴角住了手。
    看来是张家的家传膏药。
    他也不是治外伤的好手,便没有再问。闵大夫那就是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活菩萨,站在旁边更不会吱声了。
    等到童四郎被裹得跟木乃伊差不多时,他的外伤就算处理完了。
    这些对常人来说难以忍受的剧痛,童四郎连麻醉针和麻沸散都没用,却哼都没哼一声。
    顾慈几个在旁边抖着心,钦佩地看童四郎,用充满憧憬地口吻说:童四哥你好像关公,他也是被刮了骨头也不喊疼的人。
    他们自己嘛,那都是娘的棍子还没到身上就已经嚎上的主儿,老祖宗早说了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但大家都很盼着做腿被打断了都站起来说无事发生的硬汉英雄。
    现在这个英雄就站在大家跟前儿,叫他们如何不仰慕呢?
    羞愧爬上了童四郎红肿的双眼,他哑着声儿道:我失约害死了人,哪里有脸跟关老爷做一处说呢?
    关公在大周朝不仅是文武财神还是城隍,民间爱他忠义,觉得他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所以大周朝四处都是关公庙,有事没事拜关公已经成了民间习俗。
    但关公太远了,在张知鱼心里,能当英雄的永远是百姓。
    那些放童四郎出来的盐工和执意要履行诺言回去的童四郎,在她心里都是英雄,这些鲜活的人远比那些不会说话的泥塑神像动人得多。
    纷杂的念头在她心里上下翻飞,最后又归于平静,张知鱼看着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童四郎说:害死他们的不是你,是那些诱骗你们进去做盐工的人。逃跑的人没有错,留下来的人更没有错。错的是那些利欲熏心的坏人。
    他们冷酷残暴地奴隶盐工,还要利用大家善良的本性,从意志上折磨人,告诉大家你逃走,就是叛徒,剩下的人都会因为你而死。
    他们没有良知却学会了如何摧残良知,这样的人死了都是便宜他们。
    几个孩子双手握拳,气得眼睛都红了,他们没有哪一刻能比现在更渴望拥有保护人的力量。
    童四郎从没在心中想过这番话,愧疚的大山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乍闻此言便呆住了。
    张知鱼凑到阿公跟前听他们说话。
    大夫们正在商量如何安顿童四郎。
    义诊的药材,何县丞怕被人偷了,吩咐人每天用了以后,剩下的就拉回库里锁起来,次日要用时再运出。
    所以现在童四郎是没有药喝的,大夫们都看着他有些为难。
    大家都知道这个人是个麻烦,万一那些人再回来找怎么办?那可都是亡命之徒。但童四郎还在发热,这会儿把他送回大周乡,那跟叫他去死也没有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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