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在中闻言一怔,怀庆帝问自己的看法,怕是想试探试探自己的深浅,略略一思考,他道:路遥才知马力,臣下以为现在认定会大胜,还为时过早不过殿下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能得如此大胜,已是不易。
    怀庆帝微眯起双眼,居高临下地盯着不远处的金在中,仿佛是在探究他。
    金在中忍受着怀庆帝探寻的目光,心中揣测着他是何意。
    正当殿内静得一丝声响也没有的时候,怀庆帝突然道:允浩有封家书给你,不知为何送到了朕这里,你来得正好,取走吧。
    金在中猛地睁大了眼睛,允浩竟然给自己写了家书?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怀庆帝身边的内侍已经拿了家书呈给他,他忙接过,对怀庆帝躬身行礼:多谢陛下。
    退下吧。怀庆帝挥了挥手。
    臣下告退。金在中将家书怀进袖中,退出去了。
    与胡连贵告了辞,金在中便径直出了皇帝的熙和宫,往景合门走去,出了景和门,再走一段路,便是皇宫西边侧门朱华门了,金篱和金栏等人就在朱华门口等他。
    他刚走到景合门口,就见郑允逸与一个打扮奇异的年轻男子一前一后往景合门走来,那年轻男子长相中上,只是长着一双鹰眼,目露凶光,叫人嫌恶,他穿着一身非中原人士的奇装异服,一看就知不是个汉人。金在中心下揣度,恐怕这人就是郑允逸的新座上之宾阳燧。
    郑允逸见到金在中迎面走来,嘴角斜斜地扬起一抹弧度,止了步道:旭郡王别来无恙?他说着,他身后的阳燧就直直地盯着金在中。
    金在中对阳燧的目光着实不喜,只是面上依旧笑得礼貌道:这句话恐怕是我问雍王殿下才对吧?
    郑允逸对于金在中明里暗里的嘲讽倒是不恼,仿佛心情不错,脸上依旧是笑容:我怎么忘了,九弟大捷,郡王脸上自然风光。
    金在中不答,将视线移到他身后的阳燧面上,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阳先生么?他款步走近,微笑着道,据说阳先生能治陛下的梦魇,真是妙手啊。
    怀庆帝这几年来梦魇之症时常发作,太医们都束手无策,这个阳燧却能够缓解其病状,因此颇得怀庆帝喜爱。
    阳燧貌似谦恭地朝金在中行了礼,道:郡王谬赞了。他的汉语说得很好,但是声音却极其沙哑,像是喉咙口被一把沙子卡着似的,听着叫人耳朵十分不适。
    金在中闻言笑了笑,道:二位大概是去见陛下的吧,我就不打扰了。他说着想走,却听身后的郑允逸突然出声道:
    旭郡王,命数天定,你逆天而行,会遭天谴的。
    金在中猛地停住了脚步,耳边仿佛炸响了一个惊雷,使他脑中一片空白这种感觉就好像当初他见了凡时被金光穿透灵魂一般,只是当初了凡的话犹如佛法,他只是被穿透了灵魂,今日郑允逸的话,却如同朝他射来万千箭镞,令他万箭穿心!
    难道郑允逸知道了什么?不会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金在中努力稳了稳心神,转身面对郑允逸时脸上已是笑容:雍王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方才金在中的失态并没有逃过郑允逸的双眼,他微笑,看了一眼一旁的阳燧道,阳先生能够看到前世今生
    金在中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没等他回答,阳燧便注视着他有些苍白的脸色笑了起来,鹰眼隐隐透露出诡异的光芒,随后,他嘶哑的嗓音再次响起:旭郡王,你是不是一直无法有孕?这是正常的,因为,上天是很公平的,你得到什么,就必定会付出应有的代价。
    金在中心口一颤,感觉自己浑身都像是被水浸过似的寒冷。
    既然知命,何不认命呢?郑允逸笑得更得意,亦不再与他说话,转身离去。
    阳燧眼神轻蔑地看了金在中一眼,随后也跟着离开了。
    金在中站在原地,浑身发冷似的,紧握成拳的手都在轻轻颤抖
    认命?不,我偏不认命!就算是遭天谴,我也要改变命数!天若不容我与他,我便亲手覆了这天下!
    第八十三章 望江南
    书房中。
    金在中静静地坐在案前,蜡烛的火苗微微颤动,映在他的侧脸上,显得格外温暖。他的鬓发有些凌乱,几缕青丝落下来,散在眉边,烘托出一副静谧而宁静的画面来。
    压在案上的,是一张有折痕的书笺,那是郑允浩的家书。只见上面用俊逸有力的行楷写道
    旭卿吾妻:
    见字如晤。
    吾与汝分别已有一月,于吾而言,竟恍若一载。吾甚念汝,每念吾与汝厮守之时,未尝不心如刀割,黯然销魂。
    吾年少时,以为非马革裹尸四海为家不成男儿,然今领军南下而与汝暂别,虽一月而知离别苦,虽知日后相聚之日长,而犹日夜戚戚之恐不得再相见也。此中滋味,非目睹耳闻可知耳!嗟乎,吾自此喻矣:天下之大而无吾之所容,然有汝之地,天涯亦为吾家!
    忆汝来时,吾不知汝,汝亦不识吾。而半岁以来,吾与汝同甘苦而共患难,汝与吾正衣冠,为吾御前求情,声泪俱下。吾以手教汝剑,为汝对镜画眉,当窗贴花黄,凡此种种,一一想来,皆宛在目前,如在昨日。
    吾甚念汝,为汝夫君者,固应伴汝左右,然南疆烽烟四起,虎狼横行,此诚危急存亡之时,吾岂有忍视生灵涂炭而无动于衷之理乎?吾知汝之通晓义理,盖无怨乎吾。有妻如此,吾虽身在柳营,心亦甚慰。
    吾甚念汝,故愿汝善自珍重,努力加餐饭,切勿心忧于吾,添病于己。
    夫浩字上
    郑允浩显然是知道这封家书会带到怀庆帝面前,因此在家书中避开了军情军务,只写了自己的思念和对夫妻恩爱的甜蜜回忆,却使得整封家书都极尽深情缠绵,令人读之潸然。
    金在中将书笺拿起来,细细摩挲,仿佛纸上的字迹还残留着写信人的温度。
    他这几日,已将这书笺默读了好几十遍,将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铭刻在了心中。只是,每次读,每次都感动于字里行间的深情。
    他忍不住想象,允浩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场景,什么样的心情呢?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在寂静的夜晚,一豆灯火,一展书笺,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他想到此处,不禁愈发思念起郑允浩来。他从不知道,对一个人的思念可以这样的刻骨铭心、深入骨髓,虽然才离别一月,却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相见。
    尤其在那日郑允逸与阳燧的一番话之后,他更是怕郑允浩会重蹈前世的覆辙,心中愈是担忧,思念之情也不由得更为深刻。只是,他绝不会认命,绝不会任由上天摆布,这一世,他定要自己来写结局!
    他想着想着,鬓发愈加散乱起来,他狠狠心,将家书小心翼翼地夹回了书中,随后吹灭了烛灯,回房去了。
    襄王府。
    郑允清正在书房处理公务,他坐在案前,一手执着狼毫,正在写些什么,偶尔微微停笔,凝眉思考,四周寂寂,房中只听得见翻页的声音。
    忽然,只听得两声规律的敲门声响起,他蹙一蹙眉,随后将狼毫搁下,起身去开门。
    吱呀一声,书房门开,只见外头站着的人穿着猩红色的披风,半张脸隐在风帽中,半张脸呈现在月光下,露出一抹嫣红的嘴唇。
    郑允清侧身让来人进来,温声道:更深露重的,怎么又此时来了?
    襄王殿下公务繁忙,白天哪会得空见下官呢?来人将风帽摘掉,一双细长的眸子露了出来,眸中一片似笑非笑,映着泪痣,更加妖冶。
    郑允清伸出手,仿佛要抚摸对方的脸颊,但伸到一半,却停在了空中。他目光复杂,神情难测。
    慕青阙看着他这样的表情略略疑惑,很快却扬唇笑了。
    我想你了郑允清突然道。
    慕青阙的笑容止在了唇角。
    我努力让自己忙起来,就可以不去想你了那样,是不对的郑允清低语,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清俊的脸上带着爱恋的深情与思念的落寞。
    慕青阙再也忍不住,猛地投进了他的怀里,伸手紧紧地抱住郑允清,鼻子一酸,几欲落下泪来:景澄
    郑允清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却很快反应过来,扬起唇角笑了:青杞。
    慕青阙抬起头,主动吻住了他,他一愣,随即便反客为主,一手托住慕青阙的后脑,一手抱住他的腰,撬开他的嘴唇,热情地攫取他的甜蜜。
    两人吻得难舍难分,书房中的温度也渐渐高了起来。
    正当两人爱欲难抑的时候,慕青阙突然推开了郑允清,有些气喘吁吁地抬起头看着他。
    怎么了?郑允清有些疑惑地问。
    我有孕了。慕青阙直直地看着他。
    郑允清倏地皱起眉:什么?
    我说,我有孕了。慕青阙微笑,低下头一脸温柔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忽而又抬起头来,一脸疑惑地问道,你难道不开心吗?
    我郑允清一时间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男子若想生孩子,必须服下多子牡丹,慕青阙不与他商量,便私自服下了多子牡丹,趁两人欢好便使自己受孕,这恰好说明,他在算计他!最后,他道,青杞,你未婚先孕,是要被人说闲话的
    闲话?慕青阙愕然,随即冷笑出声,我未婚先孕,那么,襄王不如娶了我,那就可以免去别人的闲话了不是吗?
    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若是不爱自己,可以明确拒绝,若是爱自己,为何要如此懦弱,推三阻四不肯娶自己?难道还是在嫌自己是慕家人么?皇后被软禁,自己父亲被降职,自己的三弟、四弟和小妹先后殒身,这样的慕家,还有什么可威胁的?!郑允清难道不想想,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扳倒郑允逸么?自己祖父齐国公手里还有六万兵权,他难道就不想要么?!
    青杞,你听我说,现在还不是时机郑允清想解释,却被慕青阙打断了:
    时机?你要什么时机?他好笑,说话间脸上满是讽笑,选秀马上要到殿选了,你与雍王都是鳏夫,陛下定然会先给你们选,难不成要到了那个时候,才是最好的时机?
    郑允清默然不语。
    我给你一段时间考虑,若是无法选择,那么,就由我来帮你选择。慕青阙语气带着威胁,脸上却依旧笑着。正因为他收到殿选要替郑允逸和郑允清选王妃的消息,他才顾不得自己三弟的失踪,跑来找郑允清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做了那么多,却依旧得不到襄王妃的位子!
    他缓缓戴上风帽,细长的双眼凝视着郑允清俊美的脸庞,红唇轻启,景澄,不要让我失望。
    说完,他后退了几步,转身开门出去了。
    郑允清眼神复杂地望着他出去的背影,右手缓缓握成了拳,随即,越握越紧,仿佛要将指甲都陷进去似的。
    半响,他轻叹了一口气,也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夜色苍茫,四周如同降下了幕布,漆黑一片,只有淡淡的月光洒在大地上,带来些微光明。他站在梧桐树下,望着南方天空挂着的一弯明月出了神,清冽的眸子带着复杂的情绪,半是深情半是矛盾,半是薄恨半是温柔,叫人参不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正如诗言,庭槐寒影疏,邻杵夜声急。佳期旷何许,望望空伫立。
    第八十四章 花前饮
    五月二十七日,桃花山庄。
    已是小暑过后,太阳渐渐热辣起来,桃花山庄却因地处郊外而格外凉爽。而且,桃花山庄的后花园不仅种了梅树、桃树,还种了许多名贵的花卉,随着节令次第开放,因此无论何时来,都能看见不同种类的鲜花竞相绽放。正如此时,栀子、紫薇、凤仙、山茶、绣球和各种兰花正争奇斗艳,放眼望去姹紫嫣红,煞是好看,令人如置仙境。
    金在中坐在绣球花架下,卤儿卧在他膝上,一副呆呆的样子,金在中拿着一枝蔷薇逗它,它就兴奋地伸出爪子跟金在中嬉闹。
    下官参见皇子妃。
    一个清澈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一人一虎的嬉闹,金在中抬头望去,只见一身雨过天青色常服的沈昌珉正在不远处躬身行礼,身后依旧跟着一袭黑衣的曹圭贤。
    以后在私底下不用对我行礼了,还需要我提醒吗?金在中笑意满眼,说着,又对一旁的侍从扬了扬脸,侍从忙退下了,没过多久就有珍馐和美酒陆续上来,安放在石桌上。
    他膝上的卤儿抬起头看了看对面的沈昌珉,似乎觉得他没什么危险,然后又在金在中膝上卧下了。
    沈昌珉在他对面坐下,看了一眼抬头看他的卤儿,一脸似笑非笑地道:皇子妃这是什么,膝有猛虎,细嗅蔷薇?
    金在中闻言忍俊不禁,宠溺地拍了拍卤儿的头道:它算什么猛虎啊,又小又呆。说着,他伸手拿起青瓷酒壶,给沈昌珉倒了一杯酒,道,这几日兰花开得好看,故约你来山庄里坐坐。一边赏花一边饮酒,滋味最好了。
    沈昌珉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给自己倒酒,见他说完了双眼灼灼地望着自己,这才笑了道:皇子妃竟有这般爱花么?
    自然。金在中抿了一口去年酿下的梅子酒,笑意盎然,在北祁那样寒冷的地方,这种花儿可是很难见的,如今这样姹紫嫣红的,我当然喜欢了。
    沈昌珉但笑不语,随后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送到金在中面前:皇子妃可知,九皇子的家书已经名满京都,洛阳纸贵了么?
    金在中接过纸来一瞧,发现那竟然是郑允浩写给自己的家书,一字不差。他抬起头对着沈昌珉挑眉,却见沈昌珉笑眼灼灼地望着自己:
    市井中到处都在流传九皇子的《与妻书》,人人都说九皇子与皇子妃夫妻不仅深明大义,而且伉俪情深,令人尊敬。
    金在中闻言,牵唇一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满不在意道:顾先生说,九殿下的家书可与《陈情表》、《出师表》相媲美,若是湮没无闻就可惜了,故把它散出去了。昌珉,你看了觉得如何?
    沈昌珉知道,金在中与郑允浩有个谋士叫顾凡,据说才智不凡,可媲美汉朝萧何,现今满城风雨的《与妻书》,估计与他的故意宣扬脱不了干系。这么做,也无非是想提高郑允浩在民间的声望罢了。
    他一手托着青瓷酒杯在唇边抿了一口,醇美的梅酒便溢满了口鼻,笑着道:皇子妃难道不怕陛下猜忌么?市里坊间关于郑允浩的称颂已经太热了,已然有些甚嚣尘上的味道,怀庆帝定然已经知晓,这样无故提高郑允浩在民间的名望,可定然会招来他猜忌的。
    我更怕百姓猜忌。金在中说着,将酒杯放在石桌上,拿起一旁的樱桃在酒中蘸了一蘸,再放入口中,樱桃的酸甜顿时与梅酒融合在一起,十分可口,他拿起一颗樱桃重复动作,边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是么?
    郑允逸叫他认命,他偏要改变命运前一世郑允浩在百姓心中形象不是很糟糕吗?这一世,他就偏要给他在百姓心中树立起一个忠孝两全、有勇有谋、对妻情深的形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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