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此说,谢苗儿便也没有执着这个问题。
    此事虽因她而起,但并不是她的错。
    府衙不是车马行,当然管接不管送,不过好在苏氏早派人跟在了外头,此时已经有小厮赶回陆家知会结果了,也有马车来接两人回去。
    回府的路上,谢苗儿问陆怀海:小少爷,我觉得你好像并不意外张夫人的状告。
    陆怀海原本坐在她对面,正闭目养神,闻言,他缓缓睁眼,道:猜到了。
    坐以待毙不是他的性格,张端的横死虽然超乎了他的意料,不过从知道他的死讯起,陆怀海就有留心张夫人的行踪。发觉她以利诱引吴婆子时,他便知她要拿谢苗儿做文章。
    张夫人使得都是些不入流的手段,他略施小计,就能戳破她的伎俩。
    谢苗儿难得地犹豫了一会儿,我小少爷,日后若是有什么和我有关的事情,你可以叫我也知道吗?
    陆怀海抬起眼眸看她,亦是沉默良久,才终于道:好。
    他心想,今日果然还是让她担惊受怕了。
    与陆怀海相处这段时间以来,谢苗儿看得出,他其实是一个很独的人。
    独来独往,了无牵挂,没有人可以左右他的决定,他也极少吐露自己内心的想法。有什么安排打算,都是自顾自地去做。
    想改变他,谈何容易。
    那日他会同她说有关投军的事情,哪怕只是想从她这里获取一点肯定,都已经够让谢苗儿高兴了。
    眼下得他首肯,谢苗儿愈发雀跃。
    他甚少答应人什么事情,但一旦应允了便不会更改。
    陆府大门敞开着,苏氏在前院里跟个热锅蚂蚁似的踱着步,好容易把陆怀海他们盼回来了。
    苏氏道:谢氏,你先回去。
    他们母子有话要说,谢苗儿福了福,退下了。
    谢苗儿怀揣着心事,慢悠悠地走在石子路上。
    杜氏闹了这一出,五岁的谢藤和三岁的谢莹儿恐要无人再可照顾,这是一桩麻烦事。
    说起来,谢金福和元配妻子孙氏都不是江浙一带的人,在谢苗儿的记忆里,他们不曾说过自己的身世,所以眼下也无亲眷长辈可以代为照看小儿。
    谢苗儿低着头走路,一时不防,撞到了正在花园散心的陆大夫人陈氏。
    正院里住着陆老夫人,三房如今当家,所以他们住在东苑,大房和二房一起住在西苑。谢苗儿的小院就在西面,所以这也不是她第一次遇到陆大夫人陈氏了。
    于是谢苗儿略略后退,朝她道:大夫人。
    陈氏没有挪步的意思,依旧站在她身前,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谢苗儿,一幅不可思议的模样:就为了你一个小丫头片子,闹成了这样?
    陈氏似乎还有话没说完,而她的女儿陆虹已经拿着修剪花枝的剪子从花丛后面跑了出来。
    陆虹如今十四,年纪不大,却是在场三个女人里最高的那个了,眉眼里透着一股英气。
    见陈氏又开始口无遮拦,陆虹把剪子往地上一丢,朝她道:母亲!你又浑说些什么?
    见女儿生气,陈氏忙道:小祖宗,我不说了便是。
    谢苗儿不是很懂人情世故,但是方才陈氏话里的轻蔑她怎么也听得出来。可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眼前奇怪的母女关系惊到了。
    她怎么觉得,陈氏很怕自己的女儿?
    陆虹劝住了陈氏,又同谢苗儿道:谢姨娘,我母亲就是这样的性子,莫要见怪。
    谢苗儿压下心头的好奇,道:无妨。
    陆虹朝她笑笑,拾起剪子,拉着陈氏给她让出路来。
    走远几步后,谢苗儿听见身后的陆虹在教训陈氏。
    平白无故得罪人做什么?有这功夫不如
    谢苗儿一阵恍惚。
    是她太久没给人当过女儿了吗?
    世上竟还有这样相处的母女?
    回到小院后,谢苗儿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先抛了开来。她在窗下摊开白纸,列出了可能的抚养弟妹的选择,试图从中挑选一个合理的出来。
    最终,她在程字上圈了一笔。
    谢苗儿临窗叹气,看来还是得去麻烦程远道了。
    她想找两个合适的婆子来带弟弟妹妹,但又恐自己在深宅照应不及,想让程远道的夫人帮忙多支应着。
    不过,谢苗儿想,程远道才拿到布坊分利,这种不太花心思的事情,他应当还是会帮的。
    她想事情的时候,喜欢望着葱茏的绿叶发呆。
    谢苗儿想得入神,连有人已经走到了她身边都不知道。
    叶子好看吗?陆怀海问。
    他的忽然出现,把谢苗儿吓了一大跳,手上的毛笔一跌,在纸上洇开了大团的墨渍。
    谢苗儿下意识嗔道:小少爷,你吓死我啦。
    她才回过神来,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亲昵。
    陆怀海不由挑眉看她。
    市井中的百姓都对衙门有着一股天然的恐惧,但她也只有初碰到这桩事时略微慌了一慌,随后便冷静得很,一点也不害怕。
    你的胆子大得很,府衙都没骇住你,又怎会被我吓到?
    谢苗儿干脆搁下笔,把被染得脏兮兮的纸揉成一团丢掉。
    她见到来人那么多,确实是慌了神的,不过继而她安慰自己,知县才几品官?她小时候被娘抱在怀里进宫都进过许多次,什么贵人没见过呢。
    不过这是没有办法告诉陆怀海的,谢苗儿笑嘻嘻地说:小少爷,你走路没声音,我当然会被吓到啊。
    陆怀海却没有被她转移话题,而是继续揪着她说:谢苗,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寻常商户女。
    他的话来得突然,叫谢苗儿有些惶惑。
    他是在夸她吗?
    谢苗儿搞不懂,干脆使出了胡搅蛮缠、祸水东引的本事。
    小时候谢夫人不许她看多了书,夜里她忍不住猫在被窝里看,被谢夫人抓住时,为了逃避惩罚,谢苗儿就常使出这招。
    她晶亮的眼珠一转,斜斜瞥向了窗外,没有直视陆怀海。
    我不怕,当然是因为你在呀。
    作者有话说:
    周五(后天)入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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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其实谢苗儿这话并不全是为了胡搅蛮缠转移话题。
    她是真心这么觉得的。
    只要他站在她身边,哪怕不言也不语,光瞧着他的背影,她也会有一种安稳的感觉。
    懵懂的小姑娘不知道,自己随口的一句话能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陆怀海抬起的手定在了原地。
    仿佛有一颗捶丸啪嗒啪嗒地朝他滚来,他下意识就想拿起球杖把它打飞,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小丸就已经进洞了。
    陆怀海表情一僵,眼底方才的探究霎那间消失全无。
    分明什么也没有发生,陆怀海却觉得自己此刻一定狼狈极了。
    唯一让他庆幸的是,谢苗儿正望着窗外,没有瞧见他的神态。
    他极其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没用朝食?
    谢苗儿的本意就是要别看话茬,闻言,她终于转过脸来,道:我叫月窗去小厨房拿了。
    她的肚子极其应景地咕噜了一声。
    陆怀海忽然拎起了一只食盒。
    方才他的右手一直背在身后,就是提着它。
    谢苗儿眼睛一亮,接过食盒,欢欢喜喜地打开盒盖。
    呀!这好像不是小厨房会做的吃食?谢苗儿微讶。
    食盒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几碟市井小吃,有上回他们吃过的食饼筒,还有两只泡虾、两碗扁食和几碟小咸菜。
    陆怀海闭着眼睛都知道自家的小厨房早上会做什么,不是清粥就是细面,口淡得很,他吃不惯,硬生生养成了个不吃早饭的习惯。
    不过他想起来今早起得早,谢苗儿还没吃,便遣人去街上买了一圈。
    食盒揭开后,她杏仁般凝润的脸氤氲在暖融融的水汽中,陆怀海的喉结不自觉上下滑了两下。
    他喉咙一哽,继而说道:小厨房的粥有什么滋味。
    正说着呢,月窗拎着食盒回来了,她便走边说:时辰有些晚,厨娘说只有白粥了
    她一抬眼,见窗前谢苗儿和小少爷站在一处,非常乖觉地搁下食盒就溜。
    谢苗儿莫名其妙,她跑什么?
    这丫鬟倒是颇有眼色,陆怀海淡淡道:再不吃要凉了。
    谢苗儿的视线总算是被眼前的食物拉了回来,她搓了搓掌心,和陆怀海一道收拾完摊在桌上的笔墨纸砚,逮着他去浣过手,才终于拿起筷子。
    窗前这张桌子不大,说起来更像一个高脚的几案,两个人一起挤在这里吃东西,一时不防,低头时把彼此的脑门给磕出了个红印。
    谢苗儿捂着脑袋往后缩,结果后脑勺又磕在了五斗橱上。
    陆怀海的嘴角只弯起了几不可察的弧度,笑意却已经深入他的眼底。
    谢苗儿瞧出来了,她一赌气,拿起筷子,把本该是陆怀海的那只泡虾也挟入了自己的碗里。
    陆怀海的闷笑都快憋不住了,好在他有基本的礼貌,端起茶把笑堪堪压了下去。
    谢苗儿实在是不太会使小性,这么一筷子没气到陆怀海,反倒把自己给架得进退维谷起来,她硬着头皮把半个巴掌大的第二只泡虾吃掉了,撑得胃有点疼。
    吃撑了的谢苗儿单手支着腰站了起来,她决心在院子里走动走动消消食。再一看,往常白日总是很忙的陆怀海居然还没有翻墙走掉。
    她不免好奇,问他:小少爷,你今日很有空吗?
    于是陆怀海道:明日,我便要去投军了。
    今日上午的诉讼风波早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不知道张夫人那起子人何时发难罢了。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事端若不解决了,他担心自己不在时谢苗儿会被累及。
    不过他从来做多说少,事情既已过去,他不打算再费力说上许多。
    谢苗儿吃了一惊:这么着急吗?
    她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日子,继而她更震惊了。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记载中陆怀海第一次投身行伍的时间足足比眼下要早了一旬。
    谢苗儿忽然有些害怕自己干扰了历史的进程,她猝然抬头,话来不及过脑子就说出口了。
    今天不行吗?
    她上一句还在感叹他走得着急,下一句突然又在赶他今日便走,陆怀海简直要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话一出口谢苗儿便觉不妥,她忙找补道:我只是只是怕你耽搁了,听说沿海倭患闹得很凶,月窗和家里通信时和我说,她准备想办法把家人也接到府城来。
    其实今日便走也不是不行,陆怀海很清楚,他不过是想在临行前多在这小院待一天罢了。
    只不过他本就是个锯嘴葫芦,丝丝缕缕的情愫,对他而言实在难以言说。
    陆怀海也没打算说,只若有若无地瞥了谢苗儿一眼。
    他想多陪陪她,她居然想的是为什么他今天不走?
    谢苗儿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他在心里恶狠狠地记上了一笔,犹自找补着,殊不知落到陆怀海眼里那是越描越黑。
    他哼了一声,转身寻自己的剑去了,不乐意搭理她。
    谢苗儿看出他有些郁闷,可是他剑已经舞开了,寒光瑟瑟,吓人得很,她只好缩着脖子走了。
    过了一会儿,谢苗儿又蹭到了他的附近,扭着指头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
    瞧她的样子,陆怀海便知她定是有事要央他,于是他微微侧头,眼神扫向了她的眼睛。
    谢苗儿把自己打算托请程远道的夫人帮忙照顾幼弟幼妹的事情说予了他,陆怀海没有多问什么,只道:下晌去吧。
    用过午饭,两人便出去了。
    只不过这次谢苗儿终于想起来院子是有门的,她这小胳膊小腿的,总算没有再执着翻墙出去。
    陆怀海的目光不自觉往她纤腰瞥了一眼,见谢苗儿没有要翻墙的意思,莫名地竟有点失落。
    路过前院时,两人遇见了苏氏,苏氏看着他们两个,最后什么也没说,只遣了小厮去给他们牵马车来。
    谢苗儿和陆怀海对坐在马车中。
    想到陆怀海就快要走了,这一走就要是好几个月,趁他闭目养神的时候,谢苗儿忍不住悄悄往他身边挪了挪。
    车厢就这么大,陆怀海五感敏锐,谢苗儿自以为动静很小的动作,早被他发觉了。
    陆怀海没有睁眼,任她往自己身边凑得近了些,只不过他袍袖下的手并不似他的表情那般云淡风轻,早就紧握成拳了。
    谢苗儿对于他的紧绷一无所知,见他闭着眼睛,还肆无忌惮地打量起他来。
    这个年纪的郎君胡茬冒得很快,他晨起才剃过胡子,但到了这会儿,下巴上已经隐隐有淡青的颜色浮现了。
    谢苗儿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眼神正忽闪着呢,一直没出声的陆怀海忽然抬起了眼帘。
    撞见他的目光,谢苗儿慌忙移开了视线。
    陆怀海问她:看够了?
    谢苗儿很诚实:没有。
    任谁钦佩了多年的对象活生生地出现在身边,都会看不够的。
    陆怀海本是想调侃她,没想到她脸不红气不喘,他倒被反将一军。
    她一副赤子心肠,从不会掩饰自己的想法,陆怀海知道她会这么说,并非有什么言外之意。
    他不会多想,但人总是贪心的,免不了多想。
    最后,陆怀海只叹道:有的话,莫要同旁人说。
    谢苗儿不明不白地哦了一声。
    很快便到了府城的西面,谢家的布坊。程远道见他们来,原以为是交接账目,听过谢苗儿将来意说明后,很快便应允了。
    程远道说:小事,若非在下同拙荆已有了几个儿女要照顾,直接将谢大哥的子女接来抚养也不是不可。
    说完,他感慨了一番杜氏的无情无义,又道:择日不如撞日,左右今天下午无事,不若我陪小掌柜一起去一趟杜家村,把两个孩子接回来。
    当时谢金福迎娶续弦杜氏时,便是程远道陪着一道去接的亲,杜家村的人都认得他,有他出面也能少些麻烦。
    谢苗儿其实没有想好就这么去见那一双弟妹。
    她一忐忑,就忍不住去看陆怀海。
    他清隽的身影依旧陪在她身侧,见他朝自己微微颔首,谢苗儿定下心来,道:好,那就麻烦程叔叔了。
    两个小娃娃被顺利地接了来,有关杜氏的事情,几个大人都很有默契的没有同他们说,倒是那杜家大郎听了,面孔都灰败了下来。
    陆怀海一瞧,便猜到了杜氏做伪证,只怕离不了这位的使坏,张夫人事成估计会给他好处,不过眼下张夫人自己都泥菩萨过河,攀咬之下,这杜家人也跑不了了。
    谢苗儿倒没想太多,她还没有适应姐姐的身份,缩得离小娃娃远远的。不过好在原身本来同弟弟妹妹就差了十来岁,本也不是太亲,倒是谢藤和谢莹儿之间更亲昵一点,两个人挤在了一起。
    程远道又同谢苗儿介绍了靠谱的牙人,在牙人的指引之下,谢苗儿买下了两个会带小儿的婆子,把她们先安顿在谢家的宅院里,让她们先熟悉环境、收拾东西。
    知谢苗儿如今的身份不好时常出来,程远道轻抚着谢藤的脑袋,干脆道:让他们在我家待几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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