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箭手和零星几个拿鸟铳的很快排成横队,在震耳欲聋的脚步声中冲在了最前面。
    擂鼓冲锋,短兵相接,陆怀海在孟乘的信任之下担当了类似总旗的身份,身先士卒带着五十人冲进了倭寇群侧翼。
    一夫之勇难敌万军,善用兵者方才难得,然对面的倭寇多是他们国中的穷凶极恶之徒,原就以寇为业,即使邕军倍于他们,可在前月里他们还是农夫和渔父,纵使孙子在世,抓着这样一副牌,恐也要头皮发麻。
    几度快被冲散了阵型,陆怀海勉力支应,左支右绌之际,他抓稳时机飞身跳上一块巨石,张弓搭箭,忽而转身射向了离他最近的那名倭酋。
    嗖的一声,那倭寇头目应声倒地。
    陆怀海的冒头吸引了更多倭人的注意,他压力愈重,却始终咬紧了牙关不退不屈,受他感召,他率领的五个小旗愈发勇猛,竟活生生地从倭寇群中撕咬出了一个破口。
    孟乘见状,大喜过望,命其余小旗朝陆怀海所在的破口猛力冲锋。
    身在阵中的陆怀海心中已无一丝旁的念头,他眼中除却他的剑,只余鲜红一片:
    这一剑斩下,是倭人的血从颈项中喷涌而出;
    这一剑侧挥,砍断了倭人的臂甲。
    陆怀海知道自己大抵也是流了很多血的,不然为何天灵盖都在发麻?
    一柄倭刀横过他的眼前,陆怀海向后微仰过身,致命的寒意从他鼻尖堪堪擦过,他旋身还击,一剑捅进了倭刀主人的肚腹之中。
    与此同时,另一抹鲜红占据了陆怀海的视线
    路上还在同他插科打诨,笑说要削倭寇脑袋换钱娶媳妇的曾维,已经被倭寇砍掉了头。
    没有愣神的时机,陆怀海飞快地从倭人的肚腹中把剑拔出,砍断了提着曾维脑袋的那倭寇的胳膊。
    倭寇很少遇上认真打仗的邕军,否则也不会出现十几人就占一城的荒唐事,骤然遇到比他们更生猛的狠人,一路且战且逃,终于是溃不成军。
    局势大好,孟乘下令乘胜追击,不叫这批倭人有机会出海。
    眼下的局面比孟乘预想中的惨胜要好上太多,他走到已经脱力、全凭一柄剑支撑着身体的陆怀海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等回去后,我会亲去劝你父亲的。孟乘道。
    他身为台州知府,之前和陆湃章当然也打过照面,见了老子就能猜到儿的七分样貌,见这陆潜渊身手了得,有勇有谋,孟乘理所当然地想到城中传扬的陆家趣事,猜到了他的真实身份。
    这样的将才,若被耽误,岂不是大不幸?孟乘起了爱才之心。
    陆怀海听见了孟乘的话,他知道自己应该为此感到高兴。
    毕竟,这正是他的所求,不是吗?
    可是他看着曾维头颅上大睁着的眼,陡然失语,一句礼貌回应孟乘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那从颈项中迸出的血,终于让陆怀海看见了战争残酷的底色。
    孟乘见状,叫人来扶他,扶他下去休息。
    孟乘突然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早了。
    在战场上被吓破胆的人多了去了,或许他应该等等,看他能不能挺过去,若经历过这必经的一遭,仍旧道心不改,才是可造之材。
    营帐中,当晚,陆怀海发起了高热。
    他背上被横砍了一刀,伤得不算重,但是却感染了。
    悬于世外的谢苗儿急得要命,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军医粗糙地给陆怀海处理伤口。
    被砍裂开的背甲提他挡去了大半力道,但是背甲裂开产生的碎片却沾在了伤口上,军医正在给他挑出来。
    伤患多,军医少,所以军医的动作只求快不求稳。
    陆怀海裸着脊背趴在榻上,闭着眼,一声不吭。
    谢苗儿心酸得要命。
    原来他从这时起,就这么能忍痛。
    翌日。
    陆怀海已经重新站起身,他走到了孟乘面前,自请带队,追击余下的小股倭寇。
    这一次的梦比上回的后劲还要更大,谢苗儿足足在梦中陪他度过了五个多月,等她从梦中醒来,已经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谢苗儿的心如擂鼓,一点要缓下来的意思也没有。
    从来讲究的她第一次醒来后没有及时梳洗,而是默然倚坐在床头发呆,直到月窗都开始担心她这个时辰还不起是不是生病了,谢苗儿才张开了滞涩的唇,艰难道:我没事。
    月窗很有分寸,没有多干涉她的事情,只道:好,那姨娘,我去把粥再热一热。
    谢苗儿嗯了一声,把自己蜷起,脑袋深深地埋在了自己的膝头,一如她从前难受时一样。
    不过从前她更多的是身子不舒服,这样窝着,会让她感觉心口的疼痛不那么牵扯得难受。
    但眼下,这个动作却无法缓解她心头的酸楚和滞胀。
    谢苗儿想,她实在是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因为他是陆怀海,所以他就理所应当的披荆斩棘、一往无前吗?
    梦中,亲眼见到同袍的头颅被敌人提在手中后,陆怀海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睁眼到天亮,直到身体的倦意战胜所有的意识后,他才终于能够睡着。
    他不是战神,他是人。
    谢苗儿深深地吐出一口郁结之气来。
    算着日子,离陆怀海回来还有一段时间。
    可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抱紧他。
    作者有话说:
    前面判案的写错了应该是知县,修改了一下,明天早点更,也会肥一点,异地恋我真的一天也受不了啦!飞快拉时间条命令他们速速见面!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灯里 20瓶;阿小锅同学、一笑作春温 15瓶;雨晴Sarah 10瓶;小看怡情、沐子觅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正因倭寇频发, 忙得脚都不沾地的陆湃章,收到了苏氏从家中捎去的信。
    他们夫妻自陆宝珠被拐之后,便不睦已久, 只能维持着表面情。陆湃章知道, 苏氏是怨怪他当年对家里事不上心。
    家家有本糊涂账, 一年一年这样过下去,到如今两人之间的隔阂越发深了。
    是以,陆湃章当然不会觉得苏氏寄信是因为记挂着他。
    他的第一反应是:陆怀海又做了什么坏事?
    陆湃章拆开信一看, 果不其然, 信的内容是有关他的好儿子的。
    陆湃章再定睛一看,咦?这一次居然不是他捅了什么篓子。
    看到这儿, 陆湃章的情绪就稳定了很多,再往下读到陆怀海被钱五德的亲妹构陷时, 心态都十分平和。
    随便吧,那知县从来欺软怕硬,不敢对他的儿子如何的。
    读完信之后,陆湃章有些怄气。
    他把信纸反反复复地翻了好几遍。
    他出公差不着家,若是家中不去信也罢,关键苏氏这信来都来了,也没有捎带手给他哪怕一句半句的关心。
    原本陆湃章也不是偷不出空隔几天回一趟家, 但是这封信弄得他心里不爽,于是干脆就住在了公衙里不回去了。
    几日后, 陆湃章又收到了信。
    两封。
    第一封是苏氏的, 她告诉他,儿子跑了, 去向不明, 快去找找;
    第二封是打过照面的台州知府孟乘的, 他告诉他,你儿子在我这儿,他自告奋勇前来应征,陆兄你看如何是好啊?
    陆湃章:
    他知道孟知府正在募兵抗倭,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募着募着,居然募到他儿子头上来了!
    陆湃章是个暴脾气,他知道孟乘在何处练兵,于是直接去马厩牵了他的高头大马出来,拉紧缰绳,就要去逮陆怀海。
    奔出去没多远,陆湃章在马背上琢磨了一会儿,觉得不能如此行事。
    陆怀海已经大了,翻年就要十八,他这个做老子的管得了他一时管不了他一事,除非把这小子腿打折,否则他永远有机会钻出去。
    倒不如宽纵他一次,左右在孟乘手底下,翻不出什么花来。
    且陆湃章觉得,他的儿子并不和他一样,从小就是和爷兄在军营里长大的,并没有吃过什么大苦头,见过最血腥的画面也许就是小时候乡下人杀年猪,从未曾见识过真正战场上的残酷。
    这次撞过南墙,以后便不会再那么犟了。
    想到这儿,陆湃章调转马头回了官衙,给孟乘复信,直言随陆怀海去吧,随后陆湃章和上司知会了一声,直接快马加鞭地回了台州府城,当天下晌就到了陆府。
    这件事情在信中不方便详说,还是得回去一趟。
    陆湃章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门口的小厮,先去正院找他老娘。
    也算赶了巧了,陆老夫人才发完一场疯,墨晴和几个小丫鬟低头不语,正拾掇着地上被砸烂的物件。
    因为老夫人病的缘故,屋内摆设是没有诸如瓷器和玉石之类的东西的,大多是木质的,只不过陆老夫人未出阁时就不是娇娇女,木头摆件她眼下发起疯来也是能打碎的。
    墨晴直起身,道:三爷,您怎么回来了。
    陆湃章站在院中,稍有迟疑,他问:你去看看,老夫人现在还清醒着吗?
    墨晴应声,没一会儿便出来回话:三爷,老夫人请您进去。
    陆湃章点头,越过满地狼藉,步履稳健地走了进去。
    陆老夫人坐在红木椅上,微垂眼眸,手支着太阳穴,一副累极的样子。
    她说:回来了?
    嗯,暂且回来一趟,陆湃章道:儿子有事要和您说。
    待他将陆怀海前去应征,孟知府传信问询及自己如今的盘算都说完,陆湃章忽然发现,老夫人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
    陆湃章便懂了,他无奈道:母亲,你又帮着他瞒着我这个当爹的。
    陆老夫人咳了两声,说话有点上不来气:我瞒什么了?你们也未曾问过我。
    自己亲娘如此说话,陆湃章还能说什么呢,只得道:那您先歇着,我去和苏氏再说一声,免她担心。
    陆老夫人极不耐烦地摆摆手,赶儿子走。
    前脚陆湃章走,后脚陆老夫人便让墨晴去把谢苗儿找来。
    在丈夫故去后的这些年里,陆老夫人早习惯了独居,到夜里,哪怕是墨晴她也不要她近身,所以墨晴晚上都是和其他下人一样歇在倒座房中。骤然间院子里多出个谢苗儿来,老夫人还怪不适应的。
    索性现在陆怀海的消息已经传了回来,她也不必躲在正院了。
    陆老夫人想在在谢苗儿走之前,趁机试探试探她。
    毕竟时至今日,她还不知道她的芯子,到底是从哪来的。
    谢苗儿被丫鬟领了过来,听人说老夫人正在书房等候,一路走了过去,发现老夫人气色挺好,正在窗前写些什么。
    见状,谢苗儿屏住呼吸,不敢打扰,而老夫人透过窗扇瞧见她,却先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谢苗儿没有迟疑,径直走了过去,福了一福:老夫人。
    陆老夫人眯眼打量她:你瘦了许多。是这几日在正院里吃得不习惯?
    谢苗儿摇了摇头:不是的,就是我有些择床,歇得不是很好。
    当然,这只是很小的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因为那场漫长的梦境,耗费了她太多的精力,随后的每一天夜里,她总是忍不住想起陆怀海来,担心他的安危,担心到难以成眠。
    如此一来,自然会消瘦许多。
    陆老夫人便道:那好,今日你还是迁回去吧。怀海如今的去向,他爹娘都知道了,你也无需再在我这老婆子这里躲风头。
    多谢您近日来的关照,谢苗儿道,她并不意外,陆怀海的事情他们早晚会知道的。
    说话的时候,她不经意瞥见了老夫人所书的内容。
    是一串整齐的、她不认识的字符,连起来就像道观里的符篆。
    谢苗儿不免有些好奇,老夫人,您这是道家的符篆吗?看起来有些像平安符的画法。
    当然不是在画符念咒,陆老夫人在宣纸上写的这一串是英文。
    在邕朝几十年了,陆老夫人把这里的情况早就活透了。这个不存在于她历史认知中的朝代极其肖似明朝,她所处的时期,已经偶有名不见经传的传教士渡海来到这片土地,只不过都没什么作为。
    所以她选择写了几个英文单词,如若试探出不对劲,她也大可以说这些是从传教士那学来的东西,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可是谢苗儿的答复出乎了陆老夫人的意料,她一直冷眼瞧着谢苗儿,却始终没有从她的表情中发现一星半点的惊讶。
    谢苗儿好像真的以为她所写的是某种不知名的符咒,若非陆老夫人笃信自己那日的判断,不相信同一个人会在短短两天内发生那么大的改变,她几乎要以为是自己不是疯了是傻了。
    陆老夫人不着痕迹地将这个话题掩过:不是,是我从前学的几句番邦话罢了。
    谢苗儿对此兴趣缺缺,她并不知道陆老夫人心中百转千回的想法,很快便退下了,和月窗一起收拾东西回去。
    小住这些日子,除却衣物和两本账本,谢苗儿就剩一本历书需要带走。
    她每日都在翻来覆去地算,距离记载中陆怀海回来还需要多久,干脆弄了本历书来日日划圈。
    月怜这段时间独自守在小院,无聊到脑门上都要长草了,见月窗和谢苗儿回来,兴高采烈地出来迎。
    姨娘,您可算回来啦!
    谢苗儿温和地朝她笑了,月窗倒是教训起妹妹来:可有偷懒?有没有好好打扫?
    月怜便不服气:今儿太阳好,我才把被褥都搬出去晒了。
    月窗瞪她:瞧瞧,都什么时辰了,天都快暗了,还不收回来等着被褥惹潮气呢!
    说着,她揪着月怜的耳朵收被子去了。
    谢苗儿站在院中,看着眼前熟悉的草木,分明没离开多久,她却生出了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院子东边的角落,之前总是倚着一把剑;
    院墙凹陷处的石缝,他总是从那儿蹬一脚再翻上去;
    这儿他练过剑,这儿他和她一起用过饭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他不在,却好像一直都在。
    谢苗儿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月下潇潇然收剑入鞘的身影。
    她轻叹一声,回到卧房里,把历书摆在了镜前最显眼的位置,把将将要过去的今日圈掉了。
    夏意渐渐褪去,秋风悄然而至,院墙上的薜荔叶子在风中瑟瑟发抖,没多久便全黄了,枯败得极其迅速。
    这里的秋天来得又急又快,谢苗儿添衣不及时,已经打了好几个喷嚏。
    月窗给她端来碗姜汤,谢苗儿乖巧地喝下了。
    喝完放下碗,她又怔怔地望着院中小少爷先前练武的角落,叫月窗看了心疼,她担心地道:姨娘,小心多思伤神。
    谢苗儿老老实实地说:其实我现在并不是很想他了。
    只是在等他回来。
    有尽头的等候并不是十分磨人。
    月窗以为是她嘴硬,于是赶忙贴心地转移话题:姨娘,方才三夫人允了吗?
    谢苗儿点头,道:允了的。三夫人说,我每回出门都要和她知会未免太过麻烦,说以后初一十五,我出府前不必再问,直接和轻竹说一声就好。
    无论是布坊还是弟弟妹妹,这段时间谢苗儿都没少花时间去操持。
    生意重新做了起来,布坊的收息逐渐回到了和谢爹生前差不多的水平,因谢苗儿和程远道打理得宜,甚至还有将要越过的趋势;
    三岁的谢莹儿生过一场病,是带她和谢藤的那个嬷嬷嚼舌头让她听去了,谢苗儿知晓后换了人,把小小的异母妹妹抱在怀里安抚,阴差阳错间倒让她更依赖谢苗儿这个不常见面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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