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已经另辟蹊径, 腰一弯脑袋一低, 从陆怀海的剑下钻了进来。
    陆怀海唇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 他把剑收回,道:没邀你来。
    安王摘了兜帽,他拖开椅子,自顾自坐下,还极其不客气的给自己倒了茶:外面人多,我们还是在里面说话吧。
    谢苗儿闻言,拘谨地起身:你们聊,我出去转转。
    陆怀海按住了她的手腕,道:不必。
    安王牙都酸了,他咬牙切齿道:对,小嫂子是吧,不是外人,一块聊聊就好。
    谢苗儿还是觉得有些不好,但她没说什么,而是非常自觉地把自己缩到角落,还捂住了耳朵,示意他们快聊。
    陆怀海只想速战速决,赶快把这家伙打发走,他道:何事?直说便是。
    安王自己也觉得自己碍眼,他摸摸鼻子,道:你万事小心。然后,你们陆家有什么待嫁的小闺女,赶快把她们都嫁出去。
    陆怀海握着茶杯的手一滞:你的意思是
    小心他乱点鸳鸯谱,把她们指给我。安王道。
    他没有明说这个他是谁,但是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这个他说的是老皇帝。
    谢苗儿捂着耳朵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实际上她听得清清楚楚。
    她心里咯噔一下。
    历史中陆怀海的妹妹们嫁得都很一般,大概就是他回台州之后,这一年内前后脚的都嫁出去了,嫁的也都是差不多的门户,没什么新鲜的,记载都寥寥,连卒年都不详。
    就谢苗儿前段时间在陆家的观察来看,无论是陆虹还是二房的陆檀珠,都没什么青梅竹马的轶事,估计前世她们的婚姻也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可是这一回好像不同。
    除却那半年,这回进京路上,因遇倭寇阻劫,不只是陆怀海的功劳再添一笔这么简单,他们的行程也耽搁了许久,足足拖到了安王进京后。所以,只怕老皇帝起意将他归入安王一派,也比历史中更早
    如此想来,那这安王所说倒真是极有可能。
    见陆怀海没作声,似乎是在思考这个严肃的问题,安王又补充道:好意提醒你一句,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坑坑别的女人也就算了,你是我兄弟,你的妹子还是别踏入我这个火坑。
    陆怀海淡淡道:你倒很看得清自己。
    安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从袖中摸出把折扇,摇出个附庸风雅的架势:那可不?做人这点认知还是要有的,吃喝嫖赌我样样精通,十足的纨绔子弟,做朋友还好,两肋插刀我也不在话下,但做我的女人可真不是好事。
    陆环海知道安王的话肯定不是无风起浪,或许他有不便言说的消息来源,宫中真的在打陆家女儿的主意。
    毕竟,没有什么比姻亲关系更可靠的捆绑了。
    安王还道:估计还就是个侧妃,不过若真的躲不开,当真被指给了我,我也尽量对她好点,不叫咱兄弟反目。反正我话已带到,你自己看着办吧。
    陆怀海正在用指节摩挲着自己的虎口,这是他思考时常有的小动作,他依旧绷着脸,道:劳你亲自跑一趟。
    没办法,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安王感叹,手摸向了蒸饼:说起来对你对陆家也是无妄之灾,受我牵连,抱歉了哈。
    如果不是一边还嚼着饼,这句抱歉或许能显得真情实感一些。
    还有心吃吃喝喝,看来他的处境也没那么艰难。陆怀海只瞥他一眼,又道:老宋呢?
    陆怀海问的是之前一直跟着他的那个宋老头,教他们武艺那位。
    安王手一顿,道:他一把老骨头,叫他跟我来做什么?
    说到这儿,安王终于站起身,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喋喋不休的说了一大堆不提,居然还忙里偷闲干掉了半碟点心。
    他拍拍手上的点心屑,道:好了,我走了。有缘再会!
    安王戴起兜帽,没管陆怀海,转而朝谢苗儿拱了拱手:再见,小嫂子。
    陆铁树真是不开花则已,一开花惊人,居然还晓得带姑娘逛街。
    他来去就像一阵风,谢苗儿还没反应过来,安王就已经走了。
    陆怀海倒是知道他的作风,没说什么,摇铃把小二叫上来,让他重新端了茶水和点心来。
    谢苗儿恍惚许久,才终于能把眼前刚刚见到的安王,和未来的皇帝联系在一起。
    果然,从史书去窥探,无异于管中窥豹。他的行事还真是与众不同。
    见她魂似乎都要跟着他飞走了,陆怀海这次倒不至于还吃什么飞醋,不过还是敲敲桌子给她叫魂,道:在想什么?
    谢苗儿拉回自己的思绪,摇摇头,道:没想什么,就是有些担心。
    太子之争已经够乱了,被牵扯进去不是什么好事。
    谢苗儿和陆怀海的心情都很复杂。
    谢苗儿忧的是自己的出现好像无意中又改变了谁的命运,陆怀海想的却是父亲曾经极力避免他出头,如今兜兜转转,倒真应了他的隐忧。
    各自怀揣心事的两人没了再闲谈打趣的情致,把没用完的点心包了起来,提着出了茶楼。
    陆怀海道:这件事,要快些告知家中。
    谢苗儿点点头,她拉住他的胳膊道:早做准备,总还有转圜的余地。
    有专门供人传信的船,走运河,沿途不停靠,日夜兼程。又因体量小,行进得格外快,是以也比寻常传信方式贵上许多。
    不过这个时候,银钱并不重要。
    这样的传信未必百分百安全,所以陆怀海亲自动笔,先是问好,再写了写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伪装成家信,在中间含蓄隐晦地提到了家中妹妹的婚事。
    谢苗儿心想,以陆怀海的性子,会给家中去这样的一封信,估计就足够让他爹和他娘警觉了。况且他同堂妹关系一般,突然提及,他爹一定能察觉有异。
    火漆稳稳地落在信封的交叠处,格外醒目。
    寄好了信,谢苗儿见陆怀海还是眉头紧锁,她努力打起精神,试图开解他:世事不总是能被我们左右的,既然还没有发生,也先不必担忧了。
    知道她是在好心劝他,陆怀海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他把话音放缓,道:再逛逛吧。
    开开心心地出来,耷拉着脸回去算什么。
    天色将暮,把这尘世间染得烟火气十足。他和她紧扣着彼此的手,漫无目的地在街市上闲逛。
    如果时间能停在此刻就好了。
    谢苗儿悄悄抬眼望向陆怀海的侧脸。
    如果所有的纷争都不会发生,如果他和他只是这世上最平常不过的一对男女
    他的眼睛可真好看,可谢苗儿心想,这样的眼睛,注定是不会被良夜掩藏的。
    她的目光往下压了压,瞧他腰间的荷包已经开始泛白,旧得很明显,便道:等回家了,我再给你缝一只吧,你总穿月白的衣裳,绀青、缥色,我觉得都是很合宜的。
    陆怀海看着她发间衔月的小玉兔,心下愈发柔软。
    不是因为她的主动示好,而是她的那句回家。
    回家
    陆怀海刚想回答她,却听见有人朝他招呼。
    小陆兄
    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陆怀海和谢苗儿同时停下了。
    斜前方,有个男人翻身下马,走到了两人身前,热络地和陆怀海道:好巧,在这又遇见你了。
    谢苗儿疑惑抬眉,不自觉地往陆怀海身边多走了一步。
    陆怀海并不记得此人,然此人身着官袍,背后是一匹大马,一看就是到了时辰才下值的官员,便同他拱手道:在下陆怀海,阁下尊姓?
    鄙姓丁,武昌伯丁彦。先前出武英殿,我与小陆兄打过照面,不过你可能无心留意我。
    丁彦?
    听闻这个名字,谢苗儿立时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怎么是他?
    这个名字深深刻在谢苗儿的记忆里,她还记得,正是此人,给狱中的陆怀海送去了皇帝的旨意。
    陆怀海感受到自己的手被她攥得死紧,以为是她骤见生人而惶恐,在袖中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丁彦无意义地同陆怀海寒暄几句,眯起眼,把目光转向了他身边的女人。
    这位小娘子,似乎对鄙人很有敌意?
    作者有话说:
    瞳孔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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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章
    丁彦没说错, 谢苗儿确实对他敌意极重。
    如果她是个刺猬,那现在浑身的刺应该都炸起来了,预备着给靠近的敌人狠狠一扎。
    陆怀海也察觉到了, 他用余光看了谢苗儿一眼。
    感受到他的目光, 小刺猬收了收刺, 控制自己不扎到他。
    陆怀海微微侧身,用自己的一侧肩膀将她挡在身后,不动声色地于袖中把她紧紧攥起的手指一根根打开, 握在自己厚实温热的手心里, 给小刺猬顺毛。
    袖中的乾坤丁彦无从得知。
    不过,陆怀海虽然讶异于谢苗儿的反应, 但他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小姑娘都怕生,倒叫您见怪。
    丁彦倒不至于盯着个女人一直看, 他很快便收回了目光,重新转向陆怀海,道:瞧着不像你的妹妹。
    这个武昌伯未免太过自来熟,陆怀海不喜这种做派,淡淡道:她是我的人。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说的是今天吃了没这种程度的话。
    丁彦的表情顿时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他哈哈笑了两声, 打回圆场:少年情关最难过,我也是过来人, 都懂都懂。
    天色已晚, 夫人还在家中等我回去用饭。小陆兄,我先撤了, 再会。
    陆怀海礼貌地目送丁彦离去, 等人走后, 他回头,发现谢苗儿秀眉皱起,不由问道:怎么了?
    谢苗儿很难说清楚自己眼下是什么感受。
    距离她的第一场梦境已经过去了很久。
    梦中,虚幻与现实的交界处,那来自陆怀海身体中的大片大片的血,一度成为了她的梦魇。
    这样的梦魇在时间的冲刷、和与他的相处之中渐渐淡化,但是今天骤然遇见丁彦,谢苗儿心中的阵痛就这么被毫无准备地唤醒了。
    和陆怀海相处越笃,谢苗儿越不能接受他那样的结局,梦境中的每一分痛,仿佛都深深的从她的心口凿过一般。
    但是她清楚的知道,她所谓感同身受的痛苦和他真实遭遇的相比,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正因如此,谢苗儿的心越发难受。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不由自主的飘向了陆怀海的左胸。
    他分明完好无缺地站在她面前,却渐渐和她记忆里鲜血淋漓的模样重合。
    看她脸色越来越难看,陆怀海强行把她拉到就近的小摊旁坐下。
    谢苗儿不顾形象地往他身边挤,感受到他活生生的气息后,她的心才能安定下来。
    而陆怀海不为所动,一脸严肃道:回去之后,找个大夫。
    这回换惊讶中的谢苗儿不能理解他的想法了,她仰头看他:什么大夫?
    谢苗儿不知,陆怀海心中已经把她这两次神情的骤变,和某种突发的心疾联系在了一起,他的语气不容置喙:听话,有病就治。
    突然被有病的谢苗儿眨眨眼,她欲解释,张了张唇,最后还是作罢。
    她实在没有撒谎的本事,一说假话,自己都觉得错漏百出,还是少说些为妙。
    谢苗儿就这样一路魂不守舍的,被陆怀海带去了医馆。
    坐馆的大夫给谢苗儿把完脉,开了几副补养的方子。
    反正女子大多气血有亏,吃吃补养的丸子汤药也没关系。
    谢苗儿久病成医,一眼就看出来大夫写的药方是温补的方子。
    然而陆怀海对玄黄之道无甚研究,他眉头紧锁地翻着药方,似乎要从中看出她有什么毛病一般。
    他的过度紧张让谢苗儿很是受宠若惊,她纳罕道:小少爷,你是在担心我吗?
    陆怀海没说话,把药方揣回了怀中,表情也不知是冷了下来还是僵了下来。
    他奇怪的脾气谢苗儿见识过不止一次两次。
    他对她好,担心她、紧张她,却从不宣之于口,还不许她戳破,一戳破就会恼羞成怒。
    恼羞成怒这个词听起来就很不陆怀海,但是谢苗儿也想不到更合适的形容了。
    不过,攻克他古怪脾气的技巧谢苗儿如今已经能够熟练掌握。她也什么都不说,和他的步调保持一致,然后悄悄屈起食指,去抠他的掌心。
    陆怀海默然低头,撞上她无辜的眼神。
    谢苗儿的表情矜持得很,她还茫然道:怎么啦?
    陆怀海朝她伸出手,悬空假装在她脑门轻轻一弹。
    哪怕是玩笑,他也不舍得动她一指头。
    谢苗儿笑眯眯地去蹭他胳膊,无意识地火上浇油撩拨他:好嘛好嘛,我知道,你不是担心我,就是想研究研究药理。你可以问我呀,我可明白了,喏,黄芪补气益阳,莲子补脾益胃
    陆怀海眉目清明,这回一点被她撩动的迹象都没有,他反问她:哦?我问什么你都能答上来?
    谢苗儿丝毫不觉自己正在掉入他的圈套,她说:你尽管问。
    她刚刚都看过了,那药方上的都是常用药,这种夏季进补的方子,她喝都喝过不少。
    陆怀海看向她的眼睛,似乎想从中瞧出什么端倪,他发问:比如说你为何对武昌伯如此警惕?你同他应该才见了第一面。
    其实是第二面。谢苗儿心想,她如何能对此人不警惕呢?
    武昌伯丁彦不是好人,但说是坏人却也未必,他只是一个纯粹的墙头草,极擅钻营。
    朝堂之上,常常今朝还是东风压倒西风,明日皇帝的心意一变,西风又重振旗鼓,将东风压进泥里。
    如今权倾朝野的首辅柳载,乃是天子之师,七十多了还精神矍铄,以他的身体来说,一拳打飞两个老皇帝不在话下。
    柳载为官为人都极讲究中庸,先前晟王和平王斗成乌眼鸡的情况下还能保持中正,可以说出淤泥而不染了。
    一朝晟王病重身故,朝野乱象横生,也是靠这个老首辅稳住局面。
    然而勉强压抑的沸水,终于在柳载告老还乡、安王加入战局后迸裂开来,首辅之争就足足绵延了半年,被动绑定了安王的浙党在皇帝的默许下势力越发壮大,阁臣吴渐鸿成了新首辅。
    柳载病逝,柳家族人的旧账被翻出来,他家儿孙也遭了难,而后又是一波清洗。
    在吴渐鸿执掌的这几年里,不论是安王还是陆怀海,都是顺风顺水的。
    于丁彦来说亦然,他和吴渐鸿关系不错,还是儿女亲家,后来他任浙闽总兵官,于吴渐鸿的襄助也脱不开关系。
    不过顺风顺水的日子没几年就到了头。
    柳载的门生许维坚进入内阁,声名鹊起,积蓄力量干倒了吴渐鸿,成了新首辅。
    这段时间是陆怀海最艰难的时候。在外带兵打仗,朝中没有靠山是很可怕的事情。哪怕有万人来犯,斩敌九千,照样有人会参他故意放跑了一千敌军,再一路滑坡,推演到里通外国。
    当年陆家牵扯到掌印太监受贿一案也是如此。权倾朝野的大宦官,谁还没给他送过钱?何止陆家,只不过他们势单力薄,很好拿来做筏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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